吴注:66年时,我才15岁,自然历事不多,也很有些糊涂。
和谐是专政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向来都信口胡吹的伟大光荣正确,居然也没能把文革曲解成螺旋形发展中的必然,而只能屏息静气作神思状。轻易就能改写党章宪法的历任中央,竟然都对此讳莫如深。于是,中国历史中的这一段,完完全全成了黑洞。也因如此,即便明知此文为小说家,吾亦只能将其当作仅有的文字材料,存档并奉为信史了。
文革中的老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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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卦
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
篆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则是天地不交,而万物不能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帮也。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则,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而君子道消也。
象曰,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实禄。
老者谈易经,析九洲“否卦”之国难
少女扬画像,揭校园“文革”之帷幕
盯着这天书般的文学,吴书味陷入了沉思。
昨晚,叔祖父来访,与父亲谈起了全国掀起的“批判`海瑞罢官'”一事。父亲说:“一九五七年,我正是听了您老对国家局势发展的预测,才三缄其口,躲过了`反右'的那场大灾难。今天,一场更大的政治运动已疾风暴雨般来临,您老再预测一下我们的国运吧!”
叔祖父笑了笑,拿过正在做作业的吴书味手上的笔,在纸上写下了“非”又在其旁写了个“否”字。
“否定的否,是要否定很多东西么?”听到叔祖父能预测未来,吴书味兴致极高地插嘴道。
“`否'!应读痞子运动的痞。”父亲更正了吴书味的读音,又转身问,“否,应是不通的意思吧?”
“是的,现在正是国运不通的时候。阳爻去了外卦而阴爻来到内卦,不通畅而非难人,不利于君子的正直。阳去阴来,至使天地不交,万物不通,君臣不和,国家发生动乱。表面上,人人都扮成君子,实际上是小人力量增长,君子力量消退。”
“在这场大的政治运动中,小老百姓该怎么做呢?”
叔祖父从包中拿出一本发黄的书递到父亲手中说:“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我是民国初年警官高等学校的第一期学员,这次运动我将首当其冲,《易经》这本千古奇书也必将毁掉,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你一定要将否卦牢记在心:`君子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意思是说,只能隐蔽自己,千万不要追求荣华富贵。一切显赫一时的人,都会先后碰得头破血流,身败名裂。另外,三个月内,此书必须烧掉。谨记!谨记!”
今天清晨,吴书味偷偷将父亲枕边的这本书塞进了书包。既然这千古奇书在这世上只能仅存百日了,有什么理由不抓紧一切时机来窥视其中的奥秘呢?
上午第三节是几何课,吴书味知道老师是欣赏他的,于是他大着胆子在课桌的抽屉口翻开了这本禁书。
“哟!高才生今天也偷看起课外书籍来了呀!什么破书让你这么入迷?我瞧瞧!”同桌的殷素华一把将书抢了过去。
“快还给我!”吴书味急了,伸手便回抢。
“吴书味,你到前面来做做这道题!”老师说完,教室里响起了一遍笑声。显然,全班同学都看到了吴书味的过大动作。
吴书味无奈地站起身,他朝黑板上瞟了一眼,哦!原来是一个体积为V的三棱锥被二个平行于底面的平面截成了等高的三份,求中间部分的体积。
“答案是二十七分之七V,这种破题也值得上讲台做么?”
糟了!在轰堂大笑声中,吴书味意识到要为自己的放肆付出进办公室接受训戒乃至写检讨书的代价了,他企图亡羊补牢的急忙解释道:“老师!我——”
“学习数理化也是革命的需要啊!同学们要是对我有意见,我一定虚心听取,坚决彻底的改正。”老师并不理会吴书味的辩解。反倒诚恳地检讨起自己来。如今这年头啊,老师都变得特别亲和,尤其是近一个月来,他们对学生的态度简直到了卑恭的程度。
“老师,全国都在批判海瑞罢官,不少学校都停课了,我们哪还有心情学什么数理化?”一个名叫赖胜辉的男孩叫了起来。
“是呀,全市已没有一所大学能放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另一个名叫叶家驹的同学也叫嚷起来,整个教室彻底混乱了,似乎每个人都有一种压抑已久,以至必须暴发的冲动。老师只能无奈的站在讲台边苦笑。
突然,走廊里响起了急促的电铃声,噫!这节课的时间怎么这样短?正当大家犹豫时,操场上传来了“紧急集合!”的叫喊声。
各班的队伍很快就整齐的站在了操场上,从没有哪一天的集合能像今天这样快。大家已隐约听到了“已揪出现行反革命分子”的传闻声,这反革命分子是谁呢?每个人都恨不得生就一副鸭脖子,将自己的头举得更远更高。
在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中,四个高三的学生干部将阶级敌人押上了批斗台,那反革命分子的双手被反扭着,头几乎碰到了地面。他究竟是谁呀?
“把狗头抬起来?”看不清的人齐声高喊着。于是全操场的人都跟着喊。对中学生来说,这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阶级敌人啊!谁敢不愤怒万分?
学生干部揪着被批斗者的头发用力往上一提,反革命的嘴脸便暴露在全校师生面前了。呀!那不是校图书管理员连道运老师么?该死!现在怎么还能称他老师呢?可大家确实没料到他会是一个潜伏在身边多年的反革命分子啊!
当政教处王主任宣布揭露反革命分子的犯罪事实时,高一(3)班的同学惊异地发现,上台揭发者竟是他们班戴着白边眼镜的,最斯文的女生白莲华。
白莲华是班级的图书管理员兼第三小组组长,班上同学每周一次的集体借书都是由她从图书室领回,所以,她是图书室的常客。上一节是体育课,她因例假而去了图书室,在一本书中,她无意间翻出了一张画像,便立即交给连老师。连道运将她拉到身边,得意地说:“这是我画的主席像,水平不错吧?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
课间,白莲华将画像拿到同学中间炫耀。大家看后都说确有点象主席,但又说那表情好象在哭。几个人正在走廊里说笑,恰好被几个从身边经过的高三学生干部看见,他们初步判断:这是一张污辱主席的反革命画像,他们不由分说地拿过画像走进了政教处。半节课后,连道运被揪上了批斗台。
当白莲华被叫上主席台揭发时,她明显地表现出慌乱和不知所措,她总算将刚才的经过讲了个大概。她的话音刚落,团委副书记便将那画像高高举起向全校师生展示。豆腐块大小的画像,最前排的人也未必看得清楚,操场后面的恐怕连纸片都看不见了。可全场却一致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打倒反革命分子连道运!”的怒吼。
“你再想一想,反革命分子连道运还有什么其它的犯罪事实。”口号声终于停下来时,政教处王主任见白莲华愣在台上一声不吭,便启发道。
“他——他——”紧张到惶恐程度的白莲华迟疑了片刻,终于以一种豁出去的姿态说,“他经常拉着我的手不放,他还摸过我的脸,我的肩,我的背,我……”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连道运突然转过身子,以悲哀的目光直视白莲华。立即,他又被学生干部们以“坐喷气式飞机”的姿态将头按得几乎贴到地面,与此同时,“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连道运!”的口号声响彻整个校园。
校党委书记最后总结说:“以前,学生是老鼠,老师是猫。现在,主席教道我们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今天,我校的一只小白鼠揪出了一只猫—一只反革命大黑猫。这是我校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
防微杜渐,血统不同,纯真交往也得断
不期而遇,志趣相投,少小情谊又延绵
声嘶力竭的叫喊,由空洞口号编织的批斗发言,以及慷慨激昂到沸腾程度的表决心又持续了整整一下午。五点钟,学校终于按时放学了。
走出校门,看到前面缓步而行的殷素华,吴书味才想起《易经》还在她手上。
“殷素华!”吴书味紧赶几步,直到和她肩并肩时才小声说:“快把书还给我!”
“高才生竟主动与我比肩同行,我正感到荣幸,没想到却是个讨债的。真扫兴!不过嘛——扫兴的人是不会满足债主要求的。何况那书里外全都发黄,我正打算明天交到政教处去,没准也能捞个`先进'当当。”殷素华说这话时,两眼一直平视前方,嘴边挂着一丝微笑。
“你——你就这么想当`先进'呀?你就想学白莲华,踩着你的同班同学,踩着你的同桌,踩着一个一直以为你是个好人的人的头往上爬呀?!”
看到吴书味一副着急的样子,殷素华哈哈地笑起来,说:“你用这么多定语来修饰你自己,真让我大开眼界了。不过,你应该还加一个定语:`一个最不了解别人的人'。我一句玩笑话就把你的脸吓白了。你想一想,我会是踏着别人肩往上爬的人吗?”
“太好了,那你快把书还给我吧!”
“不行!”殷素华生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随之又叹了口气说,“你陪我走完这段路再还你书,行吧?”
嘿!这女孩真够大胆的,男女有别,男女授手不亲,特别是毛泽东时代,更把中国的这些古训发展到了顶峰。只要有男生和女生单独相处,总会引来飞短流长的议论,甚至是老师的训诉和告戒。而她居然敢主动要求男生陪之同行!吴书味看着周围,还好,这条清静的街道上人迹稀少。再说,为了讨回那本禁书,再怎么说也得冒点险吧!吴书味舍命陪君子般的在殷素华身边迈开了同速的脚步。
“嘿!白莲华今后总算可以挺直腰杆说话了。”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殷素华终于开口了,显然有无话找话之嫌。
“难道以往她一直哈着腰说话?”吴书味笑道。他也希望用对话打破沉默的尴尬。
“你知道他的家庭出生吗?“
“她父亲是逃往台湾的国民党空军飞行员,这谁不知道呀?大不了绝了上爬之望罢!有什么了不起?”
“你的绰号叫`无所谓',对什么事都看得淡淡的,你怎么能体会到别人的感觉呢?”
“完全能!”吴书味说的是心里话。小学六年,他一直担任班长,初中三年,他任副班长兼学习委员。九年里年年被评为三好生。可直到初中毕业,全班一半以上的同学都加入了共青团,而他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拒之团的大门之外。他强烈地感受着压抑、苦闷和不平,而校团委的答复是:非无产阶级家庭出生身的人就是要经受排斥与冷漠的考验!这长期的冷峻考验终于成就了吴书味的“无所谓”的性格,使十几岁的他彻底绝了上爬之望!他看淡了一切!
“你说呀!怎么说了半句就不吭声了呢?”看到吴书味仍在沉思,殷素华又说,“我问你,白莲华漂不漂亮?”
“还行吧。”
“你认识齐大炮么?”
“你说的可是每次文艺演出,总是唱`我一定勤生产多卖力,抱答恩人主席'的那位高三的革干子弟?谁不认识他呀?!”
“他和白莲华是邻居,你知道不?不知道了吧?”殷素华开始讲起白莲华的故事来。
汉口的“英租界”地区主要居住着两种人,一是解放前的有钱人,一是解放后进城的革命干部。而这两种不同类型人的后裔,白莲华和齐大炮从小就青梅竹马,成天泡在一起。
可齐大炮一进入高中,情况就变了,他总是有意躲着白莲华,只要远远瞟见白莲华的身影,他必会绕道而行,那时白莲华读初二,她还是个无知的小姑娘,她气坏了。一天,她终于邀了她的好友殷素华将放学回家的齐大炮堵在了巷子口。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有话就直说,为什么总躲着我?”白莲华气愤地嚷道。
“我——我对你没意见,真的没意见。上高中了,高中功课忙,我成绩又差,不用功不行啊!你看,今天又布置了一大堆作业,我得赶快做作业了。”齐大炮拍了拍书包,跋腿就走。
“不许逃!”殷素华一个箭步冲过去,拦在了齐大炮面前,叉着腰说:“你欺侮人,我们就不答允!”
“我——我没欺侮谁呀!”齐大炮陪着笑脸又打躬又作揖,白莲华却板着脸一声不吭,而殷素华则硬堵着他的路不予放行。
双方又僵持了好长一段时间,齐大炮终于熬不住了,胸无城俯的他竹筒里倒豆子似的将真实原因一骨脑儿全都倒了出来。其实原因很简单:作为幼儿、少儿,齐大炮和白莲华以及巷子里的一大群孩子疯闹、游戏,乃至扯皮、打架,家长都不会太放在心上。可齐大炮进入高中后,其父母看到邻家小女白莲华也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美少女时,他们就不能不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了。父亲给儿子严厉下达指令:人长大了,要站稳阶级立场,不能受他们的影响,特别是不能与白莲华一起厮混!
父亲是党委书记,在公众面前从来都是正儿八经不苟言笑,回到家中也依然严肃冷峻。因为书记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党,代表着伟大与崇高。所以,他绝不会在任何时刻,任何场合——包括家里失去身份。他似乎天生就是说教者,正如神父言必称上帝一样。
在虔诚的天主教徒心目中,神甫是伟大的,在齐大炮心目中,书记父亲是伟大的。虽然他已经情窦初开,但他从小受到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都是:政治是第一生命,为了它可以牺牲一切,乃至人的生命。所以他认定父亲永远绝对正确,可他又不能不暗恋白莲华,他为自己的阶级立场不坚定而深感惭愧。在矛盾的心态下,远远一看到白莲华,他就感到恐慌,就手足无措,他唯一的选择只能是逃避了。
可世界太小,他不仅在心灵中没有逃脱,在现实中,今天他居然被人家堵在巷子口兴师问罪!他本以为自己的理由——当然是伟大的父亲的理由十分充足,可当与两位小姑娘正面交锋时,他感到自己是那样怯弱,他已经浑身冒汗了,高兴的是,他终于把话说完了。
“党的政策是不唯成份论。我与自己反动家庭划清界线,站到无产阶级一边来还不行吗?”白莲华不甘心地问。
“这——这——我也不知道。我想——你要是入了团,我爸也许会改变看法吧。”
看到白莲华一声不吭,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殷素华也失去了斗志。她的防线稍一松动,齐大炮就一溜烟地逃走了。
“齐大炮长得一点都不好看,楞头楞脑的,一副哈糊糊的样子,你还真喜欢他呀?”看到白莲华眼泪直流,殷素华在一旁愤然道。
“不!我从来没喜欢过他。只是觉得他象我哥哥。十多年来,巷子里只要有人欺侮我,他就一定会站出来打抱不平,他当了我十年的保护神。我不服气的是,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呀!他凭什么不理我呢?”
“是呀!他说不出你一件错事。唯一的理由就是出身不好。”
“我——我努力改造自己,总有一天我会入团的,等我入了团,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今天,白莲华揪出了全校第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揪出反革命分子的人还入不了团吗?等白莲华入了团,我们再去质问齐大炮,看他还有什么话说?看他再怎么抵赖。不过——你觉得白莲华还犯得着再去找齐大炮么?白莲华那么漂亮,找齐大炮是抬举他,他居然狗子坐轿,真气死人。”
“把社会地位作为择友的先决条件,实在是卑劣之极。可有些人在其上贴上一个政治标签,于是卑劣就变成了理所当然,势利就变成了正确伟大。聪明,美丽,善良都被斥之为封资修的糟泊,真是可悲哟!”
“你的标准是什么呢?”殷素华笑问道。
“我吗?排列顺序应该是:善良,美丽,聪明。”
“嘻嘻……”殷素华抿着嘴笑了好一会,又说,“白莲华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对不对?”
“不对!除了白,我并不觉得她特别漂亮。”
“天啦!连白莲华都看不上,你的眼光可真高啊!”
“我喜欢象你这样身材和长相的女孩。”
“你——”殷素华低下了头,她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不!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像你一样的女孩。不!我不是说你。对不起!千万别误会。我——”吴书味急了,他已有点语无伦次。
“你有完没完?”殷素华恼了,她从书包中掏出《易经》,狠狠地瞪了吴书味足足一分钟,然后将书往吴书味手中一塞,反身跑掉了。
望着殷素华离去的背影,吴书味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心中所想的女孩的确不是殷素华,而是他的小学同学郑文碧啊!
郑雯碧是小学同学中一致公认的最漂亮最聪明的女生。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习上她便是吴书味的主要竞争对手。三年级,吴书味任少先队中队长,郑雯碧任中队旗手。每当班主任李老师要请调皮学生的家长时,总会派吴书味和郑雯碧当使者。在请家长的来回路上,他俩很少说话,但只要和郑雯碧在一起,吴书味就会产生一种朦胧的愉快感觉。
小学毕业后,他们分道扬镳了,内心底里吴书味仍会常常想起这位少年时代的女同学来。
今年年初的一天清晨,吴书味踏着路上的积雪大步从家里往学校走,他总习惯于大步流星地走路。突然,他发现前面有一位少女也在飞快的大步前行,他很少看到走得这么快的女孩,于是,当他从她身边超过时,便向她瞟了一眼。那女孩戴着个大口罩,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使吴书味感到熟悉。
吴书味的脚步刚一放慢,那女孩就追了上来,当她反超过吴书味时,也向吴书味瞟了一眼。是她——郑雯碧!吴书味感到了紧张,他鼓起勇气,再次加快了脚步。当她第二次超过那女孩时,女孩已将脸上的口罩摘掉了。啊!真是郑雯碧。吴书味的心几乎跳到了口中。但郑雯碧低着头,并没有正眼瞧他。
吴书味竭力地强迫自己首先开口,可话到口边他又失去了勇气。自己怎么会如此的紧张,怯懦啊!再想想现在自己已是高中生,不是小孩子了,男女青年邂逅,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是不应该交谈的呀。十几年的社会主义道德教育使每个人都知道,男人无事找茬的和女人说话,实在是品德败坏的邪恶之举呀!
他们就这样竞赛般地走着,你追我赶的超越着,谁也不先开口。
一辆车快速驶过,郑雯碧为了躲开溅起的碎冰块,脚下一滑,一下子撞到吴书味身上。
“噫!是你!”两个人几乎同时说,都好象刚认出对方似的。
“你在哪个学校?”
“我在`八七'中学高一(3)班。你?”
“我在东方女子中学,也是高一(3)班。”
僵局一经突破,俩人的话就多起来,好象有说不完的事一样。可是,他们上学的共同的路已经走完,在岔道口分手时,郑雯碧举起手轻轻地说了声“再见!”就跑着碎步离去了,而吴书味则在岔道口站了好一会,直到那拖着两条长辫的身影在另一拐弯处消逝。
半个月后,吴书味在放学的路上再次遇到郑雯碧。一见面,吴书味就将一份数学竞赛试卷递到她手中。郑雯碧只瞧了一眼,就立即说出了第一的答案。于是,两人便高兴地谈起数学,谈起物理来。交谈中,郑雯碧总习惯低着头,直到分手时才抬起来,用那清澈明亮的眼睛直视着吴书味,直看得吴书味显出紧张和羞怯时,她才高兴地转过身,轻盈地跑掉。
今天,在这条远离繁华和喧嚣的路上,一直伴随着自己走过很长一段路的殷素华,便有着与郑雯碧极其相似的身材和容貌。她俩都是瓜子脸,都有一副高高的鼻梁和小小的嘴巴,特别是她们的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连看人的眼神都几乎一样。她们的不同之处在哪儿呢?郑雯碧是一位文静而高傲的娇小姐,而殷素华则是热情而大方的灰姑娘。她们的服饰也迥然不同。记得小学阶段,郑雯碧总喜欢穿一套白色的连衣裙,上次见到她时,她的上身是一件谷黄色的衬衣,配上一条玄色的裙,给人一种高雅的感觉。殷素华的衣裳则多是花格的,正如同她那火一般的性格一样。
唉!要是郑雯碧能和自己同班该多好啊!吴书味想。
资深先生“含沙射影”遭批判实百口莫辩;
美女教师“歌画涉黄”受质疑仍趾高气昂。
揪出连道运后,学校立即宣布停课三天,第三天下午,学校对是否恢复上课正举棋不定时,中央文件下来了:所有大专院校,中等学校,一律停课闹革命。于是全国的大、中学生无一例外的名正言顺的彻底投笔从戎,成了职业革命者。
“八七”中学是个有五十多年历史的老校,既然能有一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难道就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潜伏的阶级敌人?在校党委领导下,校园内掀起了大揭发、大批判的浪潮。
所有老师都到各自任教的班级作了检讨,都笑容可掬的欢迎学生提意见,随后便都反回到各自办公室进行无休止的反省和相互揭发。
学生学习和批判的日常工作由各班的团支部和班委会共同领导。
教室中桌椅的摆放每天都要变化好几次,反正多的是时间,拼桌子也是干革命嘛!开大会是围成一个大园圈。写大字报时则按小组分拼成独立的七块,学生们围坐在桌边冥思苦想。一场大的政治运动中,人们是没有沉默的权力的。望着桌上摆放的笔墨纸张,每个人都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各个任课老师的过去,只要能找出一丁点非无产阶级言行,就可以提笔挥毫完成阶级斗争下的新任务了,就可以上纲上线地用大字报对老师进行质问和攻击了。因为只有最激烈的言辞,才能表现出最坚定的革命立场来,才能成为先进的典型,才可能入团入党。进而,才可能有一个高人一等的前程。
可是,自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以来,中国的知识分子早就噤若寒蝉,每个人一举一动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每天唱赞歌都争先恐后,唯恐自己音调太低,谁还会在课堂上乱放绌词呢?学生要找到老师的直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校党委下达的每班每天至少要写出十张大字报的任务是必需完成的,这可是政治任务啊!
随着报刊上对“三家村”和“海瑞罢官”批判的升级,大家明白了,“海瑞骂皇帝”的实质是辱骂伟大领袖主席,“海瑞罢官”是为在庐山会议上被主席罢了官的彭德怀翻案,对新生事物接受最快的学生们很快就懂得了,阶级敌人对无产阶级攻击原来是采取“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方式进行的。
学生们的觉悟提高了。
一天上午,在校党委安排下,教师们再次下班与学生进行面对面的交流,接受学生的批评与批判。
原班主任史老师走上了高一(3)班教室的讲台。
“从大字报上,我拜读了很多同学的意见,这些意见非常好,对我们帮助教育很大,我完全接受。”史老师开始诚恳地对大字报中涉及到的每一件事作自我批判和认错。接着,他谈到了吴书味写的大字报,“吴书味同学赠给我的诗很好:`下乡劳动热情高,奔走两队不辞劳。借问史师为何忙?只为贪嘴吃油条。'当时我带你们学农劳动,你们被分散到两个大队。我每天都要两个队跑到,我碰到其中一个生产队吃油条实属偶然,但造成的影响太坏太坏,油条是农村难得少见的好吃的东西,我怎么能贪吃呢,我应该不吃呀!可我居然吃了,我贪吃,我觉悟低,我在这里向同学们认错!”史老师说罢,望着吴书味鞠了一躬。
史老师是一位教学严谨的好老师。吴书味写出那张大字报,实在是那天的写大字报任务落到他的头上,为了交差,他只好胡乱涂鸦,没想到伤害了老师,有着传统守旧思想的他惭愧了。史老师的话一讲完,他就举起了手。他想请老师千万别放在心上。
举手的人太多,第一个被点起来的是坐在吴书味前面的第七小组组长宋华杰。
“刚才你讲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宋华杰神情严肃的边说边举起一本展开的作业本说,“看!你是怎么给我画红旗的?!”
“哦!对不起,我给一般同学画的都是三面,给你只画了一面,当时我觉得你的作业比其他同学差一点点,现在看来的确是老师错了,至少也应该给你两面红旗。”
同学们轰笑起来。
“严肃点!”宋华杰大声吼道,眼光里露出一股煞气,他再次把作业本高高举起说,“你们睁大眼睛看清楚,你们看旗杆画在哪一边——左边!大家都知道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这是地理常识!旗杆在左边而旗帜在右边展开,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正在飚西风。主席教导我们:东风压倒西风。他这不是含沙射影反对伟大的主席吗?”
“这——这——”刚才还面带微笑的史老师脸色都变了。
“事情还没有完。”宋华杰打断史老师的辩解以更加得意的神态说,“大家还记得写字课上他是怎么教我们写大字的吧?他是在黑板上用白色的粉笔写上主席万岁几个字,然后再用红笔在上面画格子,这样做的实质是什么?是在`主席万岁'上打叉呀!”
“宋华杰同学,讲话要实事求是,你可不能这样把脏水往老师身上泼呀!我平时给你的分数打低了,可以向你道歉。说我反对主席,这谁担当得起呀?我在黑板上画的是大字本的红格子,怎么能说打叉呢?”
“就算不是打叉,至少也是一个方框中加一`米'字,`米'字代表什么?这是老牌英帝国主义的旗帜,再怎么说你也罪责难逃!”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呀!”史老师以绝望的神情开始喋喋不休为自己辩解。
“不用多说了,下面请第二位老师上台。”今天主持会义的是军体委员袁德厚,他轻声但严肃地说。
史老师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去,他好象一下子老了很多。
肖艳丽老师,人如其名,她确实艳丽。六十年代的女性,不是长辫就是短发,可她却总是将那半长的秀发随意披在肩上,实在够标新立异了,透过那靓丽的半透明的花衬衫,可隐约看到高高隆起的芳胸,一袭淡黄色的薄裙下,一双皮鞋发出“吱呀,吱呀”声,伴随着她轻盈的脚步一直响到讲台的中央。每次她来上课时,男生们总会在下面对这位美女教师评头品足的笑谈好一会。
“虽然我很年轻,参加工作才两年,我既不教语文,也不教历史,教学中应该没有说什么错话吧?但我还是欢迎同学们给我提意见。现在,我就坐在这儿洗耳恭听。”肖老师说完,便微笑而自信地坐了下来。
“肖老师,你在我们班上唱的是不是黄色歌曲呀?”赖胜辉首先开炮了,虽然语气亲切。
哦!大家都想起来了,一九六六年元旦前夕,在班上的除夕联欢会上,肖老师唱了一道《送你远航》,歌声是那样动听,似乎今天还在教室里回荡:
送你远航,迷雾茫茫,
你我不会被迷雾阻挡。
我的心儿是镜框,永远镶着你的肖像。
北起鸭绿江,南到玉林港,
你像辛勤的钟摆,巡逻海洋。
祖国在你身旁,你在我的心房。
送你远航,莫把我想,
隔山隔水路虽长,爱情为祖国发光,
不恋哪一个黄昏、哪一个早上。
“这还用解释吗?”肖老师不屑地笑道。
“你办公室里的石膏像和那些画册又怎么解释呢?”
“同样不用解释,你到大学美术系走走就清楚了。”
“哦,对不起,可能是我自己理解错了。可我们经过你身边时,总能闻到你身上的香味,我们的心思都被你搅乱了,这……”
轰堂大笑将赖胜辉的声音淹没了,这时下课铃响了起来,肖老师又昂首阔步,“吱呀,吱呀”地走了。
虱子上了癞痢头,老名师挨斗乃情理之中;
鸡蛋碰在石头上,美娇女被揪实预料之外。
前操场牵满了绳子,大字报一张紧靠一张的帖在细绳上,使得整个操场就象一座迷宫。
“这么多大字报,再看两天也看不完啊!”殷素华站在吴书味身边,边看大字报边说。
“我们先看`标题',凡`决心书'、`誓言'之类,就把它当成废话不看,这样大字报就减少了三分之一。”
“那怎么行?!凡是革命的大字报都应该认真的读。吴书味投机取巧的观点可不行啊!”不知什么时候宋华边也跟过来了。
“好吧,你就别跟着我们了,今晚你最好拿个手电筒来加班加点地看。”殷素华打趣道。
“集合——集合——到后操场集合!”有人大声喊了起来。紧接着响起了急促的铃声,显然又有新情况了。
学生会主席在麦克风前指挥道:“操场上原有的一些桌椅现在一时是无法清理了,大家原地站好,后面的人可以站在椅子上、桌子上,但一定要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防止阶级敌人破坏会场。”很快,全校师生都集中到了后操场并安静下来。
会议开始了,王主任郑重宣布:“我校又挖出了一个暗藏多年的反革命分子,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
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反革命分子被押上了台。前几天被揪出的连道动运也同台陪斗。
新揪出的反革命分子是总务处的保管员。第一位上台的学生揭露了如下事实:
今天清晨,学校为了营造大革命的热烈气氛,决定把印有马、恩、列、斯像的彩旗全部挂出来。协助布置环境的学生和保管员一起打开了闭锁多年的木柜。当第一面彩旗被拿上桌面时,学生们发现旗帜上满是尘垢,保管员对革命领袖的不恭立即受到了斥责。总务主任闻讯跑了过来,大家一起动手清理柜中的所有圣物,当一面面彩旗全部展开时,大家发现几乎所有彩旗中领袖像都腐烂了,有的少了鼻子,有的缺了耳朵,具有高度革命警惕性的学生愤怒了,韩保管员理所当然的被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
可在铁的事实面前,韩保管员居然并不认罪,他以沙哑的声音拼命嚷道:“旗帜不是我毁坏的,是它自己烂掉的呀!”
“不老实,打死他!”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会场上爆发出一连串的口号声,台上的学生用脚一蹬,韩保管员便跪倒在地上。
总务处严主任上台揭发了,他吩咐:“把物证拿上来!”于是一面面彩旗展现了出来,会场开始骚动,大家都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操场后面的人将几张桌子搬到了乒乓台上,吴书味也跟着跳上了乒乓台。
“严主任,你要说句凭良心的话呀!旗帜是一九五八年底我们一起收到大柜里的,有八年都没动它了。旗帜不是我毁的呀!”
没有人会去鉴别旗帜损坏的原因,韩保管员申辩的结果得到的是一阵阵的拳打脚踢,是全校师生忍无可忍的怒吼。终于,他像一只赖皮狗一样趴倒在地,彻底垂下了认罪的头。
对保管员的揭发很快就没词了,而保管员又像死去一样的放弃了抵抗。没有了对立面的配合,严肃的会场便出现了难堪的冷场。虽然王主任一再以最革命的言辞激励学生登台揭发,可学生们对校保管员实在是一无所知啊!没有揭发的人,大会只有不停的高呼“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以此来维持会议的激烈,以期待新的猛士登上战斗的舞台,向反革命分子投出更致命的匕首和利剑。
新的革命者在千呼万唤中果然登台了,这是学校最年轻的政治教师刘红生。他的发言的确不同凡响,他以政治教师特有的口才首先大谈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接着热烈赞扬校党委领导下深挖阶级敌人取得的辉煌成果,进而以百倍的警惕提醒广大革命师生注意,不要只把眼光盯在几个已经被揪出的反革命分子身上。他以无比的愤怒点了几位有重大历史问题的老教师的名,并以蛊惑的口吻说:“难道这些人之中就没有一个是隐藏更深的现行反革命和历史反革命吗?根据大字报上已揭露出的事实,难道还不足以给他们定反革命罪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那些被他点名的老教师便一个接一个的被押上了批斗台。学生们兴奋了,“五个!——六个!——七个!哈被揪出七个了!”革命群众一边数着战利品,一边拼命的激发自己的革命嗅觉,搜索枯肠地回忆大字报中揭发的问题。每当一群人高喊:“把XXX揪出来!”时,站在XXX身边的革命学生就会义不容辞的以极其英勇的姿态扭住反革命分子的胳膊,将其押上审判台,而且决不忘再踢上一脚。
上台揭发的英雄越来越多,被揪出的反革命分子的人数也在不断增加,一个小时间竟连续揪出了十二个反革命,多么伟大的成就啊!这太令人兴奋了!而且,一旦被押上了台,就是铁板钉钉的反革命分子,绝没有任何人会为之开脱,也没有任何人敢为之开脱。
“看谁是第十三个?再揪出一个出来!”
“把林羽健揪出来!”几个初中生喊道。
“把林羽健揪出来!”一群人跟着喊。
林羽健是吴书味班上的英语老师。他还兼任初二两个班的英语教学,抗战期间他曾任驻华美军的翻译。现在,他正充满好奇的高高站在乒乓台之上的课桌上,这可是会场上的最高点了。开会前,他竟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危险。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看来他是在劫难逃了。在连续的“把林羽健揪出来!”的口声中,他缩了缩脖子,神色沮丧地弯下了腰,他只能主动下到地面接受学生的批斗了。
“林老师完了!”吴书味轻轻叹息道。
“站着别动!”一声简短而急促的命令声突然响起,吴书味侧过脸一看,原来那声音是殷素华对着林老师发出的。一个多小时以来,吴书味一直全神贯注盯着主席台,竟不知殷素华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边。
林老师显然也听到了殷素华的声音,又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子。这时,吴书味清楚地看到,豆大的汗珠正从林老师那满是皱纹的额上渗出。
几个叫嚷着揪林的初中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其中一个叫骂道:“他妈的!看你还逼不逼老子们学英语?!”
要揪林羽健就必须到乒乓台上动手,可乒乓台上挤满了人,初中生一边理直气壮的高喊“让开!”一边向着吴书味冲过来。对豪情万丈的革命者,革命群众无不掌声雷动,鼎力相助,可反应迟钝的书呆子吴书味竟木然的无动于衷。那革命小将推着吴书味的脚,吴书味只要让出一插针之地,他便可跃然而上,一显英雄本色了,可榆木脑袋的吴书味两眼平视前方,对脚下的事居然充耳不闻。
一个初中生契而不舍的终于打开了巴掌大一块天地。伸手强行攀登了。忽然一只脚斜插过来,后来居上地压在了那鸡爪般的手背上。
“你眼瞎了?臭婊子!”初中生痛得大声叫骂起来。这时吴书味才注意到,后来居上者又是殷素华,会议进行的前一个多小时,吴书味确实丝毫没察觉到她就在自己身边,真是太投入了啊!不过,现在他醒了,他已经注意到殷素华,对着叫骂只,他大声呵斥道:“你是哪个班的?批斗会上还敢骂人?”
“谁在骂人?把捣乱会场的人揪出来!”不知谁也大声斥责起初中生。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反革命分子XXX!”
“……”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次揭发完反革命分子后的口号声又周期性响起,一切活动全都暂停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机械的声嘶力竭的跟着叫喊,吴书味和那初中生当然也得停止争吵,举手高呼。当这一轮口号声结束时,那几个有可能被误认为捣蛋者的斗士已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可批斗会决不会停止不前,很快,又有人喊出了新的口号:“把肖艳丽揪出来!”
这叫喊如一声惊雷,全场都静了下来,连一丝声响都听不到。少倾,好几个地方才杂乱无章的响起了呼应声。
俗话说,“人倒霉时,喝白开水也会塞牙缝。”肖艳丽身旁正好站着几个曾被她罚站的学生,这些一直被人教训的劣等生今天也有了做教训人的英雄的机会,他们怎么会放过呢?肖艳丽被他们轻松的扭上了批斗台。
前十几个牛鬼蛇神一上台就伏首认罪,肖艳丽则不然,她大声呼叫道:“凭什么揪我?我有什么错?”
“嗬!你公然唱黄色歌曲,毒害青少年,还说没错?是的,这不是错,而是犯罪!”主持会议的学生干部大声说。
“我在学生中唱过的唯一歌曲就是`送你远航',`送你远航'也是黄色歌曲么?真是太没水平了。”
学生干部无言以对,批斗台上出现了片刻的宁静,肖艳丽已经以不屑的神情往台下走了,如果没人制止,她将安然地反回到群众之中,可这将意味着什么呢?这是对革命者的嘲弄,是彻底的失败啊!这时,仍站在台上的勇士刘红生接过麦克风救场来了:“肖艳丽站住!你要端正态度,反省自己。从大家报揭露的内容看,歌词里充满了你想我,我想你的资产阶级情调,当然是黄色歌曲。只要你认罪态度好,我认为,组织上对像你这样刚参加工作的年轻教师还是会宽大处理的。你是可以回到群众中去的。”
“认罪?没有罪认什么罪,亏你还是教政治的,你除了懂得将衬衣的所有纽扣全部扣上,连袖口的扣子也不例外,你还懂什么情趣?你懂得爱情吗?土老帽!”肖艳丽太稚嫰,太不知道能伸能缩的道理了。
哇!整个会场上乱成一片。看到刘红生果然穿着一件黑灰色的长袖衬衫,连袖口都紧扣着,很多人大笑起来。
更多的人在为肖艳丽居然敢谈到爱情而大为惊异。
“在阶级斗争的战场上,谁敢笑!”刘红生大吼一声,会场上顿时安静下来。他转过脸对着肖艳丽冷笑道,“你这个教美术的居然敢嘲笑教政治的供产党员?!我早就知道你在背后说我是`土老帽',是`智商低下'。我老实告诉你,你才是政治上的弱智!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解放十七年来,文化、艺术基本上掌握在资产阶级手中。《外国名歌二百首》中,除了`国际歌',没有一首歌不是反动的,在我们国家的歌曲中,除了`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外,其它歌全都受到了批判。而你居然至今仍为`送你远航'唱赞歌。就我所知,你出身于大资产阶级家庭,优裕的经济条件造就了你娇气十足,狂妄自大的资产阶级小姐作风。现在,史无前便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运动就是要革地、富、坏、右等一切阶级敌人的命。而你却以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为荣,你瞧不起我们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人。告诉你,战无不胜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把被反动派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我土?我是土!是无产阶级的土!比你那资产阶级臭美强一百倍!从大字报揭露的事实可见你已堕落到了什么程度!画室里居然有罗体女人像,抽屉里的画册更是不堪入目,连男人的小鸡鸡都露在外面。”
“那是供写生用的石膏像,是艺术。”
“是无产阶级艺术,还是资产阶级艺术?”
“别和这女妖精斗嘴了,这哪象批斗会?快对她进行批斗呀!”有人在台下叫了起来。
“不能让她放毒!”
“快进行批斗呀!”
台下乱哄哄地叫了起来。
台上的学生干部动手了,肖艳丽一边呼叫一边挣扎反抗。她的一只皮鞋脱出了。
“把她的皮鞋扔掉!”
“把皮鞋扔掉!”
随着叫喊声,她的另一只鞋也被强行脱掉而抛弃。
“今天她还敢穿裙子?把她的裙子撕掉!”
“撕掉!撕掉!”
在乱哄哄的叫喊声中,那薄薄的半透明的淡黄裙子变成了两爿,彻底从她腰际掉了下来。呀!她现在只剩下一条三角裤了。那修长的美腿,那凸现的屁股和挣扎中被撕烂的衣服使会场亢奋了。
“不要这样,我们要注意政策!”刘红生好不容易将哄乱的会场平息下来,他走过去拾起两爿裙片,企图往肖艳丽身上围,可肖艳丽愤然的将他踢开了。
肖艳丽最后的长时间表演产生的轰动效果似乎已经让人们感到了满足,否则,这一天还真不知会揪出多少人。
事事都得政治挂帅,个个都得服从组织,
人人都有自危之感,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十三个反革命分子被揪出的当天,工作组就连夜进校了。自此,学校的一切活动都在工作组领导安排下统一稳步进行。
各班都成立了班文革领导小组,高一(3)班的领导班子仍由团支书卫德贤和班长陈礼佑为首的班委团支部的成员七人组成。只不过换了个名称而已。
政治学习,写批判揭发的大字报,开会讨论,公开的自我反省,进行触及灵魂的革命,这几乎是每天都要进行的内容。此外,工作组并没有进一步发动或掀起批斗阶级敌人的新高潮。不仅再没揪出新的牛鬼蛇神,对十三个已经揪出的反革命分子,他们也只是小心谨慎地审查。
对学生运动的具体工作安排上,工作组确实比校党委技高一筹。他们非常清楚的知道,既然全体学生都已投笔从戎的成了职业革命者,你就得给足事情,让这些精力过盛的中学生做。而最正确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打死老虎”,工作组要求每个班都要走上街头,用文艺节目的形式宣传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对北京揪出的邓拓、吴晗、瘳沫沙组成的“三家村”进行彻底的批判。
当文艺演出被贴上“政治任务”的标签时,它便成了学生们的头等大事。每天下午都是分班排练的时间,校园内可热闹了。中华民族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民族,毛泽东时代则将这一民族特性发展到了极致。干任何事都会是“一窝蜂”。现在,所有学生都一窝蜂的成了文艺战士。即使象吴书味这样的一些并无文艺细胞的穷酸秀才也得滥竽充数。
既要在街头赢得市民的掌声,又要全班同学一个都不能少的悉数参加伟大的革命演出,高一(3)班的文艺节目的编导与排练真可谓忙坏了殷素华。她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群众,可歌喉、舞姿都是全班公认的最佳者。文革领导小组一启用她,她就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
晚上,当全班同学一起外出演出街头剧时,殷素华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半数以上的舞蹈中,她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女声独唱“北京的金山上”、“金瓶似的小山”等更使她赢得经久不息的掌声。
一天下午,殷素华又开始行使她的总编职责了。
“吴书味,你今天参加表演唱的排练!”殷素华以命令的口吻说。
“我?在后排合唱还能凑和,在舞蹈方面我可是个大笨蛋啊!你还是饶了我吧。”
“演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参不参加是革不革命的态度问题!”演出总监——团支部组织委员胡银芝说着便板起了面孔。
“我来教你。”殷素华鼓励道,“你一定能行!”
排练开始了,殷素华不停地纠正着吴书味和赵岚珈的动作。
“要挺胸——抬头!腿要前弓后箭!唉呀,头抬那么高干嘛?”殷素华跑进排练队伍中,干脆用手来矫正吴书味的动作了,嘴里还小声说:“你呀,真是个大笨蛋!”
吴书味一点也不生气,他知道自己的动作一定很丑,他知道今晚是非上场不可了,他努力将动作做得尽可能标准一些。而且,他发现最漂亮的女生赵岚珈的动作也同样笨拙,僵硬,不幸中最好的慰藉便是他人的不幸,笨拙中最好的慰藉当然是他人的笨拙了,吴书味便由然而生出一种想笑的快感来。
武汉的夏夜,街上的人真多,晚上十点多街头演出才总算结束。
队伍解散后,吴书味和赵岚珈走到了同一条路上。
“赵岚珈,人如其名呀!”吴书味笑道。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岚珈——你的舞姿实在难以称得上佳。”
“嘿,你还敢笑话我?没见你自己的样子,简直像——像——”
“像什么?
“像一只老鼠,躲躲闪闪的。”
“我承认,可你那蹦蹦跳跳的动作又像什么呢?”
“不用说,我嘛——像——像一只蛤蟆!“赵岚珈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事情让你们这么开心?”殷素华从后面快步追了上来说。
“他正在嘲笑我演出的丑样子呢!”赵岚珈笑道。
“我们正在自解嘲。”吴书味说。
“我觉得你们今天都演得不错,进步很大。”殷素华已经走到了吴书味身边。
“看,我们受领导表扬了。”赵岚珈狡诘的向着吴书味眨了眨眼睛,便抿着嘴笑。
“下次选举,我们应该让殷素华进入领导小组,主管文艺。”吴书味也笑道。
“好呀!你们俩竟联合起来嘲笑我?是我打扰了你们的兴致么?要是不欢迎我,我现在就走。”殷素华也笑道。
“不!告辞的应该是我——我已经快到家了,bye,bye!”赵岚珈说完便一溜烟似地跑掉了。
少了一个人,气氛顿时冷了下来,两人谁也不吭声,默默走了好一段路,殷素华终于又想起了一个话题:“喂!我问你,停课闹革命前的最后一堂课上,你怎么敢当众奚落老师的教学题是`破题'呢?你真有造反的先知先觉呀?现在,白莲华是女生中的第一个造资产阶级反的人,而你是男生中的第一人,这是全班同学私下公认的事实。”
“真是胡说八道。白莲华揪连道运也能叫造反?而那天我说`破题',离造反就更远了,那完全是受了你的影响,中了你的毒。”
“怎么能怪我呢?”
“前一天语文课上,分组讲故事时,你偏要我讲课外的故事,你听完了,笑够了,又指责我讲的是`破故事',第二天体育课上,我打篮球时,你主动帮我拿脱下的外套。可打完球,我的衣服却在地上。你不仅不道歉,还说`你这破衣服放在这破地上再合适不过了'。你的几个`破'字给我的毒害太深。数学课上,不知不觉中,我就`破'口而出。我……”
吴书味还没说完,殷素华就哈哈大笑起来。
这真是一个开心的夏夜,难忘的夏夜。
“吴书味——吴书味!”
放学回家的路上,吴书味听到叫喊声。随之一个人从
“石天红!干嘛在这儿待着?”
“等你呀!我爸和我妈商量要把奶奶送到乡下去,今天清早上学前,我看见奶奶在偷偷流泪。哥又不在家,你能不能劝劝我爸,让他改变主意?”
石天红的哥哥石天彤是吴书味要好的朋友,从小学到初中,他们同学九年,无话不谈。他家的历史问题,吴书味是清楚的。但一本正经与大人谈问题,这在吴书味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乡下还有什么亲人?”
“只有一个表舅,是奶奶弟弟的儿子,十多年都没有来往了。”
“为什么要将你奶奶送到乡下去呢?”
“我爸说一场大的政治运动就要来了。”
说话间,他们走进了石天红的家。这是一间低矮的平房,几块木板将约二十平方米的屋子隔成了内外两间,板子上糊满了早已发黄的旧报纸,这就是祖孙三代五口人的住所了。
“呀!吴书味来了。快坐,快坐!你可是好久没来了,小时候,你一天都要来好几趟呢!”石妈妈热情地说。
“天彤每周都回吧?好久没见到他了。”
“现在搞运动不放假,他有好几个星期没回了。天彤真羡慕你读高中,凭你的成绩,今后上大学肯定没问题,天彤读中专可后悔死了呢!”
“听说是他爸坚决要他考中专的。现在大学已经停止招生,看来他爸是对的。”
“别提他爸了,一提起他爸,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石妈妈开始没完没了的唠叨起来。
“石妈妈,听天红说您和石伯伯要送奶奶到乡下去,是吗?”在石妈妈唠叨的短暂停顿的间隙中,吴书味突然插嘴问道。他知道如果他不插进去,石妈妈将会一直不停唠叨下去。
石妈妈楞住了,沉默了一会,又看看坐在后房窗边一声不响剥豆的石奶奶,她终于转移话题,压低了嗓门开始认真地叙述起十多年前的往事来:
土地改革时期,石天彤的爷爷被划为地主分子揪了出来,白天游街示众,夜里则被集中关押。
一次,由于看守人员的疏忽,他竟从乡下逃了出来,一路上东躲西藏,经过两天两夜,他终于逃到了汉口,敲开了儿子的家门。儿子把叫花子般的父亲让进房中时,全家都成了惊弓之鸟,只要稍有风吹草动,父亲就被儿子关进箱子。在宣传舆论的巨大压力下,全家人的精神都紧张到了崩溃的边缘。第三天清晨,儿子给父亲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送父亲回乡政府投案自首了。他相信人民政府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可是,为了表示自己苦大仇深的当权者怎么会对送肉上砧板的事给予宽容呢?父亲被当场镇压,没有将儿子一起毙之就是掌握政策了。
父亲被枪毙的第二天,中央文件下来了,对土改镇反中的过火行为予以纠正,各乡不再能操纵生杀大权。
“唉,要是能将他们的爷爷多藏一天,他就不会被杀,全家也就不会直到今天还戴着杀、关、管家属的帽子,永远抬不起头来了……”
讲着讲着,石妈妈的声音突然停住了,吴书味回头一看,原来石伯伯正一声不响地靠在门扉上,泪水正顺着他那满是皱纹的瘦长脸往下流,也许他已旁听多时了罢。他发现大家已注视着自己时,一边在另一张床上坐下,一边掏出了手帕,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书味!……”可刚一开口,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你这老东西,你哭什么?”石妈妈在一旁吼道。新中国的妇女解放的最大成果就是妇人吼丈夫逐渐成为社会的习俗。
“石妈妈,你别叫了!一个人有委屈时,哭一哭会好受点。”吴书味也第一次学着大人的模样作古正经地劝道。
“要是让外人听见可就不得了哇!”
对丈夫而言,媳妇的吼叫也确是常常一箭中的,这可能就是一物降一物罢!听石妈妈这么一说,石伯伯的哭声嗄然而止,他叹了口气说:“书味也不是外人,十多年来与天彤朝夕相处,我们就当是一家人说说心里话吧!解放十多年来,我兢兢业业工作,党叫干啥就干啥。即使在家里教育孩子,我也从不敢说半句有损党的形象的话,为了党,我可以把心都掏出来。可直到今天,为什么别人总不相信我们呢?我父亲被镇压了,难道我就得背一辈子黑锅,子子孙孙永世不得出头么?单位同事议论,说我把地主婆母亲养在家里享清福,我有什么办法呢?”
吴书味从未见过一位年近半百的长者把自己当知己而失声痛哭,他有点不知所措了。突然他又想起了不知从哪本书中读到的那句名言:“不幸中最好的慰藉就是别人的不幸。”于是,他从记忆中挑出初中毕业时,两个右派分子的儿子不能升学,支援新疆后写给同学的信的事例讲了起来,他清楚地记得信中的最后一段话是:“过了玉门关,两眼泪不干。整个车厢里哭成一片。在我们面前展现的前途只有两个字——绝望!”
吴书味把这段真实事情讲完后,大家都沉默了好一会。石伯伯显然感到了一丝宽慰,他的神情已恢复常态,因为在他的下面还有更多灾难深重的阶层啊!找回自信的他叹了口气说:“是呀,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好在十多年来,我一直谨小慎微。`五七'年反右,多少人被打成了右派!而我却顺利过了关。能平平安安过到今天也真不容易呀!现在,比反右更大的政治运动已经展开,你们也都不小了,也要加强思想改造才行啊!”
“听天红说,您打算把奶奶送到乡下去?”吴书味切入主题问。
“你觉得该不该送呢?”
“搞运动总不会搞到七十高龄的老太婆头上吧!”吴书味说。
“你爸被你害了,这次你又送你妈,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做媳妇的赶婆婆呢!”石妈妈愤愤地说,女人在攻击丈夫时总会有一种成就感。
“好吧,这次就听吴书味的。万一有难,就全家一起扛吧。天红,你今晚去把奶奶的火车票退了。”
吴书味要告辞了,石奶奶走了过来轻声说:“书味,有空多来玩啊!”吴书味看到老人的脸上还分明挂着泪珠。
仲夏支农,烈日逼照下的死亡威胁;
棉丛施肥,美女激荡起的春情萌动。
大卡车载着`八七'中学的学生向东西湖农场驶去。
夏日炎炎,车上的风使人感到快意。吴书味靠在卡车侧面的栏板上,看公路旁“小桥、流水、人家”的乡间景色。能暂时摆脱校园内的成天争斗,暂时离开自我反省的阶级斗争的漩涡,他便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之感。他绝没有想到工作组安排的支农劳动会怎样艰辛。
一绺青丝拂到了吴书味脸上,侧过身朝车厢内望望,原来是身边的班长陈礼佑退到了车厢中央,他的位置被殷素华取代了。
六十年代的女中学生,凡是留长发的都梳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可今天的殷素华却与从不同,或许是她刚洗过头罢,一条花手巾松松的系在脑后,齐腰长的乌黑头发在风中飞舞着,不停地扫着吴书味的脸。
吴书味侧身朝她望去,这面若桃花的美少女竟与自己靠得这样近,那白里透红的容颜娇媚得简直让人心醉。吴书味紧张了,他胆怯的试图将身体挪开一点,但车上的人挤得满满的,往哪儿都移不动。
青丝在吴书味眼前不停飞舞,有时几乎将他的整个头部罩住。他时常不由自主地瞟上她几眼,他再次深切地感到她太像郑雯碧。唉!身边站着的为什么不是郑雯碧呢?这样一想,吴书味便觉得自己不该再盯着殷素华,他将身体转动了一百八十度,脸便朝向了车厢内。
殷素华的秀发仍不时的罩着吴书味的脸,车厢内,赵岚珈正望着他笑。刚才自己偷偷看殷素华的情形一定被她窥视得清清楚楚,面对这位精灵的女孩,吴书味的脸红了。
“呀!他们追上来了,他们追上来了!”看到后面一辆卡车的渐渐靠近,殷素华着急地大声叫道。
“是跟上来了,还是追上来了?”白莲华问,她正站在吴书味身后。
“问得好!`追'、`跟',很有推敲的味道嘛!”赵岚珈笑道。
“真没想到,班上的女生都很有才气呀!”吴书味赞叹着。
“你们在说什么?——我不懂。”殷素华头也不回地问。
“唐朝诗人贾岛骑在驴背上作了一首诗`乌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他又想把`推'字改成`敲'字,正拿不定主意时却碰到了韩愈,韩愈认为‘敲’更雅。直到今天人们仍用`推敲'二字形容对一件事或对一文学修辞的反复斟酌。而白莲华的`追跟'与`推敲'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啊!”解释的是班长陈礼佑,他具有很强的记忆力,凡他看过的书几乎都能一字不漏地背出来。现在,他正站在吴书味前面,他的解释吴书味听得清清楚楚,可在高速行驶的卡车上,远一点的人就未必听得清了。
“这么小的声音,像蚊子哼一样,谁听得见呀?”殷素华大声说,“我们还是来一起唱歌吧!”
立即,几辆车上都充满了歌声。
吴书味觉得,自停课闹革命以来,很多人都好象变了,变得多疑,变得虚假。而现在,在这令人心旷神怡的大自然里,在歌声中,大家又都好象恢复了善良的本性。他自己也被歌声感染了。
“迎着晨风,迎着阳光……”大家一起唱着.
目的地到了,全班被带进了一所小学。校园内空空的,这里的师生全都放暑假了。
“往年八月,我们也全都放暑假了。”赵岚珈似有感触地说。
“是啊!但今年全国的所有大学、中学都不放假。”李潇箫翘起嘴巴说,“简直太倒霉了,我真想回去读小学算了。”
“我就不喜欢放假,我喜欢很多人聚在一起,苦一点累一点都没关系。”殷素华笑道。
正说着,一个农村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大声喊道:“同学们,跟我一起下地去!”对于这么大一群无偿送上门来的劳动力,他当然要抓紧时间充分利用了。
大家的行李刚放到地上,连水都没喝一口,但既然贫下中农叫出工,所有人就都二话不说跟着下地了。
劳动任务是给棉花施肥,每两人一组,一个在前面用小铲挖一个小坑,后面跟着的人则将化肥施放到坑中,然后用土覆盖上。
农场的土地肥沃,可劳动力太少,棉花疯长得比人还高,一下到地里,身子便隐进了棉从中。这恐怕是全国绝无仅有的棉田了。
八月盛夏,烈日似火,田野里没有一丝风,棉丛中更是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吴书味在前面挖着坑,赵岚珈在后面施肥总是不能及时跟上。看到赵岚珈那吃力的样子,吴书味只好放慢前进的速度。
邻组的纪障发早已挖到前面去了,施肥的殷素华都已追上吴书味。她伸直了腰板,望着掉在后面好远的赵岚珈说:“你们组可不是我们的对手哇!”
透过隔在两人之间枝叶的间隙,吴书味看到了她那被汗水浸透的半透明花衬衫中的小背心,看到了那散发着青春魅力的乳房的颤动,他心跳了,他惶恐了。上午在卡车上,现在在棉田中,这位火辣的女孩已两次激起了他春情的穆动。
“喂,你怎么啦?”殷素华看见吴书味好长时间都不吭声,便关切地问,“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吴书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脸红了。
殷素华也意识到吴书味正注视着自己,她的脸也红了,她埋下头又拼命地干起活来,不一会就远远地冲到更前面去了。
赵岚珈跟了上来,在距离吴书味两步远的地方望着吴书味笑。
“笑什么?”吴书味一边弯腰继续干活一边问。
“你怎么没跟殷素华并肩前进呢?”赵岚珈一边也弯下腰,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吴书味继续笑道。
“我挖快了怕你跟不上呀!”
“哟!那倒要多谢了,你很善于掩饰。可刚才好长时间不吭声又怎么解释呢?”赵岚珈说完笑得更厉害了。
施肥进行到了第七天,烈日下有三个同学已经先后倒下而被送回了武汉,其中包括团支书卫德贤,听说还在医院里进行抢救呢!
早晨出工时,团组织委员胡银芝带领大家高声齐颂毛主席语录:“……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劳动要持续二十多天,这可是党中央对全国中学生的统一安排啊!如此高温下,谁能保证自己能坚持多久?全班能有几个人能坚持到最后?进入棉丛已使人感到了一种悲壮的气氛。
吴书味不紧不慢地挖着小坑,总使自己与赵岚珈保持不太远的距离。
殷素华仍是成天乐呵呵的,总显出一种强者的风范。赵岚珈虽然也爱笑,但要显得文静得多。而且,吴书味的内心活动似乎总逃不过她的眼睛。和她在一起,吴书味感到轻松,自然,看到她高兴时,吴书味也感到愉快,看到她眉头紧锁时,吴书味又会油然产生一种兄长般的怜爱之情。
“喂!你们俩一个挖坑,一个施肥,怎么总靠得这么近?”殷素华施肥已施到尽头,在返回的路上遇到吴书味时笑问道。
“我们几个人都应该靠近一些,如果隔远了,万一有人中暑还不知道呢!”
“嘿!我们的吴书味再也不是`无所谓'了,看!他对你多关心呀!”
殷素华对赵岚珈说。
“不对,他最关心的是你,只要有一会听不到你的声音,他就会说,噫!怎么没听到殷素华的声音了?他那几乎连耳朵都竖起来的样子简直令人感动!”
“你胡说,你骗人!”殷素华嘴上虽这样说,可脸上却高兴的笑着。
“我没胡说,不信,你问吴书味。”
“吴书味,你最关心的是谁?快说!说老实话。”殷素华真的逼迫吴书味问道。
“我最关心我自己呀!每天夜里那么多蚊子,身上少说也会被叮几十个包,痒得难受极了,七天来没有睡过一天好觉。要是你们都在远处,我一昏倒不就完了吗?”
“你看他多自私,我们都自身难保,他居然指望我们抬他呢!”赵岚珈说着就笑了起来。
“放心吧,我俩会把你抬回武汉的。”殷素华也笑了说,“唉!吴书味,你一个文弱书生怎么坚持了七天还不昏倒呀?”
“有你在他身边,他亢奋还来不及呢!有激情支持的人怎么会昏倒呢?”赵岚珈笑道。
“胡说!吴书味肯定坚持不住几天了,等他昏倒了再看你怎么嚼舌头!”
“你们要咒我呀?为了洗刷‘亢奋’的罪名,我干脆现在就昏倒好了。哎呀!我不行了!”吴书味边说边作出一副要倒下的样子。可他心中想的是,身边的两个女孩确实让自己亢奋快乐!春情的萌动真能抗拒死亡啊!
“谁昏了?”宋华杰从
“我们的组长昏了,宋华杰昏了。”殷素华大声回答。
“又有人昏了吗?”一大群同学都跑过来了。
“白莲华,你也过来呀!有同学昏倒了,你也不关心一下吗?”说笑间,殷素华看见白莲华仍在埋头苦干,便大声嚷道。
“支农要紧!我们要用汗水浇灌出社会主义新农村。”白莲华头也不抬的继续挖着,她干的是男生的活,而且,很快她就挖到远处去了。
“她那么白的脸,在太阳下居然没有被晒昏,真是奇迹。”赖胜辉说罢便大笑起来。
“喂,小赖子,你可别幸灾乐祸。我觉得白莲华真的是最踏实肯干的人。你们看她整个身体都在汗水中。”殷素华转过身叹了口气说,“班长,团支书都太不象话,这么先进的同学,凭什么还不发展她入团?”
“班上开她的入团鉴定会时,是全体团员一致通过的,是上级不批呀!”宋华杰说。
“听说她爸爸是国民党飞行员,解放前跑到台湾去了。”一个同学小声说。
“现在不是提倡`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吗?”殷素华依然愤愤不平地说,“白莲华揪出了反革命分子连道运,她是校党委树起的标兵,政治表现还不好吗?”
“不唯成分论,就是不要百分之百看成分,但可以百分之九十九看成分呀!所以,白莲华永远休想入团。”赖胜辉依然笑道。
“听说现在团中央出了走资派,团的发展工作暂停,表现再好,现在也不能入团,要等到文化大革命后期再说。”叶家驹小声嘀咕。
“好了,好了,我们不能再说闲话了,得赶快劳动。”宋华杰说罢,大家又拾起了化肥和铁锹。
“集合——集合——!”班长陈礼佑的叫喊声从棉田的另一端传来,接着口哨声也响了起来。大家很快集中到了一起,班长严肃的对大家说:“刚接到校文革的命令:所有革命师生,务必立即返校!”
是命令,而不是通知,学校里一定又有新情况了。究竟会是什么大事呢?大家议论纷纷,但不管等待大家的什么,至少眼前已从面对死亡的劳作中解脱出来了。
这一天是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三日。
毛著学习,不许抬头;
小组讨论,皇帝怕二。
学校里并没有发生轰轰烈烈的变化,只是工作组撤走了,而且是在一天夜里不声不响悄然撤走的。
六六年夏季的酷暑中的支农劳动也并非一所学校和一个城市的安排,而是国家主席刘少奇指挥的全国所有学校的统一行动。而突然间的终止支农立即返城也是党中央的命令。
对这些戏剧性变化的原因,老百姓当然一无所知。直到刘小奇倒台后,全国人民才恍然大悟:原来工作组是秉承他的意旨来镇压学生运动的啊!而不惜将全国的大、中学生推到烈日下任其中暑、昏倒甚至死亡就是为了对文化大革命釜底抽薪,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从乡间返城的学生除了感觉到校园的清凉,城市比农村美好外,便是更加循规蹈矩的进行自我改造式的学习,每天学习他老人家光辉著作的时间由法定半小时增加到一小时进而延长到了两节课的时间。
在被定为雷打不动的“天天读”时间里,每个人的手中都捧着《毛泽东选集》,整个教室里鸦雀无声,间或的一两声轻微的咳嗽及翻书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教室里空气的沉闷简直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值得高兴的是,吴书味所在的第七小组的学习地点被安排在教室外的楼梯边拐弯角处,这安静的小天地被吴书味称之为“洞天佛地”。这里没有领导小组成员的光顾——他们也得老老实实埋头看书,没有其他组同学的相互监督。吴书味的眼睛常常能离开圣书,遥望窗外或看看其他人的表情。
殷素华的目光是热烈的,每当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吴书味便会主动将自己的眼睛闪开;赵岚珈的目光是羞怯的,只要多看她几眼,她就会把头低下去,甚至皱起眉头;李潇箫的目光则充满稚气,她总在笑,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吴书味的目光有时也会与宋华杰相遇,在目光的对视中,吴书味能读出领导者的责怪与监督来。然而,越是这样,吴书味便越会显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
在每周一次的民主生活会上,宋华杰向吴书味开火了:“我觉得吴书味学习毛主席著作很不认真,总是东张西望,我有好多次都看见他学习时抬头,眼睛不看书本怎么行呢?我希望他加强思想改造,今后学毛著不许再抬头。”
“我很感谢组长对我的帮助。”宋华杰刚一坐下,吴书味就站起来说,“今后我将减少抬头的次数。顺便问一下,宋华杰是怎么知道我抬头呢?学毛著是头等大事,岂可一心二用。一个人学毛著如果真钻进去了,对周围的事应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教室里发出了笑声和议论声。
“他自己根本不学,总是鼓着一对牛眼睛象个监工一样。”殷素华坐在座位上大声说。
教室里轰堂大笑。
宋华杰满脸彤红地站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没有——我没总盯别人,我敢肯定,吴书味没有好好学,我肯定!”
“与别人相比,我甘拜下风,但组长除外。由于要监视我们,他的学习时间少之又少……”
“我肯定比你学得多,学得认真!”宋华杰打断吴书味的话抢着插嘴道。
吴书味生气了,他冷笑一声说:“究竟谁学得好,我们能否比试一下?由同学们任点一篇毛主席著作,看我们俩谁背得更差!”
“我——我不比!我……”
“好了,好了!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每个人都应抱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团支书息事宁人,平息了这场争论。
下午分组讨论时,班文革将各小组长召集到一起开核心会去了。组长一走,各小组的讨论就成了自由漫谈。
“你顶组长顶得真痛快。”殷素华对吴书味说。
“上午放学时,我听其他组的同学都对你的发言拍手称快。”李潇箫也高兴地笑道。
“要是`天天读'连头都不能抬,眼睛也受不了哇!”一向谨言谨行的宋华杰的同桌姚劲力也开口了。
“我看你上午的表演颇有点`光棍'的味道。”赵岚珈说罢便嘻嘻的笑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说吴书味是`光棍'?”殷素华不解地问。
赵岚珈并不回答,只是一味地笑。
“组长攻击吴书味,吴书味并不为自己辩解,却去拉组长作垫背的,这不是光棍行为是什么?”纪璋发笑着分析。
“我知道为什么说吴书味是光棍了。”李潇箫眨了几下自己的大眼睛,突然拍起手来,象发现新大陆似的说,“我今天看到了他冷笑,那样子可阴险了,平时他总是微笑,一冷笑就象光棍了,对吧?”
这话把大家都逗乐了,笑了好一阵,吴书味又说:“我上午的行为缺乏正人君子的风度,是吗?”
“风度倒是次要的,你的反击痛快,这也是事实,可你自己的形象并没有因此变得好起来,班上同学都把你看成`民主人士',你知道吗?”赵岚珈皱起眉头认真地说。
“我不在乎。”
“他本来就叫`无所谓'嘛!”纪璋发笑道。
“太无所谓了也不行。你在大会上向宋华杰挑战,要比试背书的本领。他要是真应战了,看你怎么下台?他可是在学习毛著上下了真功夫的呀!”赵岚珈一直认真地说,她以前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说得这么多。
“我要是向你们挑战比赛背书,你们敢应战么?”吴书味望着全组同学说。
“不敢,不敢。”姚劲力首先带头说,其他人也都摇头。大家都记得语文果上老师曾多次当堂展开背诵古文比赛,几乎每次都是吴书味第一个举手。在其他同学还没读熟之前,他已能抑扬顿挫一字不漏的将全文背诵下来,他的记忆力也曾引起同学们的惊叹。
赵岚珈却没有摇头,她盯着吴书味,用一只手比划“三”,另一只手比划着“四”,并调皮地眨着眼睛。
吴书味也笑了,他知道赵岚珈在嘲笑自己的背诵能力。几个月前,语文课学习的课文是《介绍一个合作社》。根据教学要求,只要是毛主席的文章,不管出现在那个年级的教材上,也不管文章的长短,一律要求学生从头到尾背下来。于是老师规定前后两排同学之间相互检查背诵情况,吴书味与赵岚珈正好成为互查的一对。在赵岚珈面前,吴书味背了两次都没过关——赵岚珈一定要他重背。没办法,在一堂自习课上,吴书味再次认真重读了大半堂课,当第三次在赵岚珈面前过关时,赵岚珈没有象前两次那样中途打断他的背诵,而是不声不响的用铅笔在书上作记号。背完后一统计,嘿!漏掉和添加的字竟多达三十四个。
“这是怎么回事呀?你背古文时读一两遍就倒背如流了,可今天呢,耗了这么长时间,你------”
“古文里,每一个字都有它重要的意义。`一字千金'的故事你不会不知道吧?可这文章就是增删上百字,对其内容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啊!我实在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对一位不想浪费时间的人如此苛求!”
“老师交给的任务能不认真完成吗?”宋华杰在一旁斜视着吴书味说。
“老师为什么让学生间互查而不亲自把关?你们怎么不理解老师的良苦用心呢?”
听吴书味这么一说,赵岚珈笑了起来说:“你六十六分,过关了。”几个月前政治氛围较今天宽松得多,宋组长的阶级斗争之弦也还没有崩紧,倘使是今天,谁敢那么放肆的说出以上这些理由来?
想到这里,吴书味对赵岚珈眨了眨眼睛笑着说:“可不许揭短啊!”
“喂!你们俩在搞什么鬼?”殷素华看见了,她朝赵岚珈背后狠狠地打了一拳说。
“你打我干嘛?”赵岚珈转过脸回敬道,“别人都说你总站在吴书味一边,我看一点也不假,难道不同意吴书味的意见就该挨你的打么?”
“你胡说!”殷素华又举起了拳头。
“别闹了,组长来了。”吴书味在一旁笑道。
殷素华放下拳头,朝教室门口望去,组长并没有来。于是,她翘起嘴巴说:“哼!谁说我护着他?明明是他护着你。”
赵岚珈望了吴书味一眼,低下头不作声了。过了好一会,她又抬起头皱起眉说:“上午,我真担心吴书味输给宋华杰。”
“吴书味怎么会输给宋华杰呢?”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是呀,大家都这么认为,宋华杰难道就有超常的胆量?——这叫做兵不厌诈。”
“怎么是兵不厌诈呢?”几个人都不明白地问。只有赵岚珈微微笑了。
“即使我背书背得结结巴巴,我是无所谓的,我承认自己落后。而组长呢,他是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的,如果背掉几个字,他一定会无地自容。”吴书味接着说。
“除了这种`光棍'理论,你就不能有点别的思考吗?”赵岚珈敛起笑容问。
“怎么是`光棍'理论呢?这是无产阶级理论!俗话说,`病人怕一(噎)、皇帝怕二、豆腐怕三(酸)、有钱的怕四(事)'。组长是受校领导表扬的典型,属`有钱的'范畴。我是没有任何侈求的彻底的无产者。最坏的下场,大不了毕业后下农村,我怕什么呢?即使背书输给了他——有些文章我完全没背——我也会以绅士的风度说,我承认自己的失败,组长今天显示了他学习毛著的长足进步,证明了他比非团员更强。”
“哈哈……”全组大笑起来。
“这样说来,你永远不会难堪啰?”笑够了赵岚珈才又问道。
“在你的面前也许会难堪吧。”吴书味脱口而出地答道。大家又都笑了,笑声中吴书味突然惊诧:我怎么会说出这句话呢?
“且慢,且慢!”李潇箫打断吴书味思索道,“病人为什么怕一呀?”
“据说病重的人出现打噎症状时就是快要死了。噎和一读音相同。”
“哦!我知道了,豆腐怕酸,酸同三,有钱的怕事,事同四,对吧?可皇帝凭什么怕二呢?二同什么?”
“难的你都悟出了奥秘,最简单怎么反而不明白呢?二就是二!一个国家若出现了两个皇帝,不发生动乱才怪。”
“胡说八道。我们国家不是有两个主席吗?每个教室前面都并排挂毛主席和刘主席的像,我们国家不是很安定吗?”李潇箫不服气说。
吴书味想起了《易经》中的否卦,说:“或许我们这辈子能看到皇帝怕二的动乱。”
东湖岸,罂粟花艳压群芳;
碧水池,白莲花洁胜雪莲。
教室的黑板上出现了新的大标语:“发扬七一六精神,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到江河湖海中去游泳!”
这是两个多月来第一次出现的不带人与人之间争斗色彩的标语口号,对这一问题的讨论,大家都显出前所未有的轻松,想到又能暂时离开狭小的教室,脱离沉闷的学习与讨论,到大自然里去戏水,大家的兴致高涨起来。有人申言,只要学校开个介绍信,家长单位的卡车明天就可以送全班同学去东湖,教室里简直欢呼雀跃起来。
分组讨论时,大家眉飞色舞地谈论着游泳前的准备工作,只有殷素华愁眉不展。
“不高兴游泳吗?”吴书味问。
“我从来没游过泳。”殷素华没精打彩地答道。
“我也不会。”吴书味轻轻地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在大风大浪中成长。不会游泳怎么行?明天我教你们。”宋华杰得意地说。
殷素华白了组长一眼说:“你教?我更不会学!我明天请病假——不去。”
“对毛主席倡导的游泳你都胆敢装病?不行!”宋华杰板起面孔,严肃地说。
吴书味正想插嘴,李潇箫已抢先劝起殷素华来了:“去吧!为什么不去呢?我也不会游泳,可我非常想去。”
“性格最活跃的文体积极分子今天怎么一反常态变得不愿外出了呢?看看湖光山色也是好的呀!再说,你要是不去,我和李潇箫少了你这个伴,兴致也会大减。你再问问吴书味他们几个男生,你不去他们也会深感遗憾。”赵岚珈也接着劝起来,说完了便望着吴书味笑。
殷素华望了吴书味一眼,又低下头喃喃地说:“我没有游泳衣。”
“买一件不就得了,才三块多钱。”李潇箫说。
“三块多?三块多可是我们家半个月的菜钱啊!我怎么能向我妈开口呢?”
“我把我的游泳衣借给你,我穿我妈妈的,她还有一件。”赵岚珈说。
第二天清晨,卡车将全班同学送到了体育学院的东湖游泳池边。
清晨的湖畔十分悠清,游泳池中一个人都没有,看到那清澈透底的湖水,大家都恨不得立即扑入水中。可“天天读”是每个人每天的必修课,是人生的头等大事,是雷打不动的呀!谁敢例外!?所以下车后的第一件事理所当然是学毛著。
宋华杰把小组成员带到一棵大树边,大家围一个圈席地而坐后,他就率先埋头学起毛选来。
殷素华的手在书包中慢吞吞的摸着,寻找她带来的学习资料,眼睛却四处张望。“嘿!这地方我还从来没来过呢,真美啊!”她高兴地叫道。
“昨天你还不愿来呢!”李潇箫说。
“别再说闲话了,赶快学毛著!”组长督促道。
“这里简直是仙境啊!谁还有心思看书?要学习就该在学校里学完了再来,既然来了就该让我们早点下水呀!看!刚才池中一个人都没有,现在已经有人了,有好几人呢?”殷素华干脆站了起来,伸长脖子朝湖中望。
“学习毛选,雷打不动。快坐下来学呀!”宋华杰着急地喊道,喊完又赶紧低下头看起书来。看到他那连头都不敢抬的样子,殷素华、赵岚珈和吴书味三人相视大笑起来。
“笑什么?”宋华杰翻了翻白眼又敢紧低下了头,全组人都笑得更厉害了。
班长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大树下方轻声说:“别的小组都开始学习了,你们怎么还在笑?”
“班长,我们好不容易赶早到了东湖,你现在不让我们下水,难道等游泳池里的人多了我们再下去凑热闹不成?你们领导小组也太不会安排了!”殷素华振振有词地嚷道。
“你说该怎么办呢?毛著总不能不学啊!”班长和气地说。
“我要是领导小组成员,我就决定先游泳,等中午游泳池里的人多时,我们再上岸学先著。”
“好的,好主意——我个人认为是好主意,我去找卫德贤商量一下。”班长说完便去找书记了。
班长被团支部指定为殷素华未来的入团介绍人,班长一走远,李潇箫就用赞叹的口气笑道:“关系多好啊!一提建议就得到了称赞。”
“你胡说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难道不应该先游泳?”
“当然对!`好主意'!——人家班长还表扬你呢!”赵岚珈也插嘴了。
“以后选新的领导班子时,我一定举双手投殷素华的票。她作的决定一定没错!”吴书味也开口了。
“好呀,你们几个人竟联合起来攻击我!”殷素华瞪圆了眼睛大叫道,“我不怕!我要是当了领导,非把你们一个个整得求饶不可!”接着她两眼上翻,作出一副鬼脸的样子一边向李潇箫扑去,一边说:“我首先把你抓起来!”
“你抓不着我。“李潇箫闪到吴书味身后,猫着腰笑道。
“我——今天——非抓住——你——不可!”殷素华以一种恐怖的音调说着,并再次向李潇箫扑去。也许是眼皮上翻看不清东西罢,她一下子把吴书味举起的手给抓住了。
“哈——殷素华抓着吴书味了,殷素华抓到吴书味了!”李潇箫高兴地大叫起来。
殷素华的脸红了,她跎着脚冲吴书味叫道:“就你坏!你为什么举起手来护李潇箫?”
“我当然要护着弱者,你太强大了,你既然成了领导者,我怎么会站在你这一边呢?”
“喂,你们几个人太不象话了!毛著学习重于一切,你们竟公然在`天天读'的时间里疯闹?!”宋华杰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吼道。
正在这时,班长的叫喊声传来了:“`天天读'改在中午吃饭后进行。现在,每个人赶紧换装!”
“喔!”几个女生朝组长做了个鬼脸,便各自找出自己的泳装跑开了。
不一会,换好泳装的人在军体委员袁德厚带领下做起了预备活动。大家已经做完第一节时,殷素华和李潇箫才迟迟从远处跑过来。男生们的眼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了,泳装中,殷素华那苗条的身段,纤细的腰肢,特别是那高耸的乳房将少女的美展示得淋漓尽致。吴书味也看得几乎楞住了。
“艳压群芳!”赖胜辉的叫喊声中,全班男生大笑。赖胜辉也是个喜欢闹的大胆者。
殷素华跑进队伍,一下子站到了吴书味前面。吴书味赶紧后退一步,这一退便和赵岚珈并肩站到了一起。赵岚珈的身后是一棵大树,她已无路可退。
吴书味见赵岚珈正眨着眼睛朝自己笑,便小声问道:“又有什么好笑的?”
赵岚珈一边继续做预备活动,一边答道:“笑你今天可大饱眼福了。”
显然,刚才赵岚珈站在吴书味的左后方,吴书味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吴书味低下头轻声说:“别胡说八道。”
“没有哇!一个人本来就应该懂得审美,欣赏美有什么错呢?欣赏是完全正常的。”
吴书味还想说点什么,可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好。赵岚珈真是个小精灵啊,吴书味侧过脸盯着赵岚珈望了好一会。这位平时总穿灰衣裳、蓝衣裳,有时竟穿土布衣裳的“丑小鸭”今天身着泳装后,虽然没能象殷素华那样在男生中产生轰动效应,但也同样光彩照人啊!于是,吴书味生硬地说:“你也不错嘛!”
赵岚珈皱起了眉,她将脸侧到另一边,再也不理吴书味了。
下水了,殷素华走到吴书味身边说:“你教我吧!”
她那健美的胸部使吴书味感到晕眩,他当然乐意和她在一起,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我也不会。”
“我来教你!”宋华杰从后面插上来,毛遂自荐道。
“你教我?你行吗?你游给我看看。”殷素华以不屑的口气说。
宋华杰趴在水中示范起来,游了两下又站起来得意地问:“怎么样?”
“不行,不行!游这么一点远也敢吹牛说会游泳?要一口气游到游泳池前端才算会游。”
宋华杰二话没说便埋头向游泳池的尽头游去。他刚一游远,殷素华就用肩撞了吴书味一下,同时拉起李潇箫和赵岚珈说:“快走,快走!让组长一个人游去,我们都赶快躲起来。”
三个女孩嘻嘻哈哈地在水中奔跑,笑声伴随着一片片溅起的水花。引得男生们都行起了注目礼。水越来越深,女孩子们再也不敢往前走。回头看看,宋华杰已开始往回游了。
“唉呀!我们往哪儿躲呢?”殷素华着急地大叫起来。
班长陈礼佑从深水区游了过来问:“你们怎么啦?”
“我们都快淹死了,你当班长的又不派人管一管。”李潇箫翘着嘴说。
“姚劲力,你不是游得很好吗?你就负责李潇箫的安全,还有纪璋发,你也不是旱鸭子,也不能袖手旁观……”
班长还要继续指挥下去,赵岚珈插嘴了:“陈班长,你就教殷素华吧,你们也比试一下,看谁能先把我们女生教会。”
劲姚力羞涩而腼腆地当起了李潇箫的教练,纪璋发指导着赵岚珈。当宋华杰游回到小组同学之中时,班长正拉着殷素华的手教她浮水呢!
吴书味独自一人站在水中。
“吴书味,你教我游泳好吗?”白莲华走了过来轻声问道。
啊!白莲华真是太白了,虽然刚刚经过支农劳动的烈日爆晒,可她居然仍白得像一张纸一样,肌肤细嫩得如同婴儿一般。她的眼睛是细细的,嘴唇是薄薄的。吴书味第一次感到,摘掉了眼镜的白莲华也是个美少女。
殷素华、白莲华、赵岚珈是全校有名的三朵花,人称罂栗花、白莲花和兰草花。她们的确全都漂亮啊!
吴书味想起了刚才赖胜辉的叫喊,一时诗兴大发的笑道“东湖岸,罂粟花艳压群芳;碧波池,白莲花洁胜雪连。“
“吴书味,你可别滥囔,我们的每句话都要有革命性哟!一定要把小资情调彻底丢掉。“
吴书味将已经伸出的手缩了回来,白莲华的话太倒人味口了,他觉得白莲华似乎是一朵没有花魂的空壳。
“喂,快教我呀!”看见吴书味一声不响的紧盯着自己,白莲华高兴地笑道。
“喔!”吴书味转过身,对着远处叫道:“宋组长,快来教白莲华。她正需要人指点。”
宋华杰喜滋滋地游了过来,白莲华则沉下脸来,狠狠盯了吴书味一会,转身走了。
酸秀才预想此生:一生布衣,长伴书香;
苦少女警示未来:一身破衣,躬耕南阳。
今天的思考讨论题是:革命青年应成为怎样的供产主义接班人。
“天天读”结束后,第七小组开始了讨论。组长宋华杰首先发言,他以虔诚的姿态将《毛选》捧在怀中,两眼上翻,仰望着天花板,一口气将“老三篇”从头到尾背诵了一遍。
“下面,请大家对我的发言进行评论。”在结束背诵的同时,宋华杰以得意的神情转换了讨论的内容。
“你除了背书,根本没谈做怎样的革命接班人呀!你要我们怎么评?”李潇箫首先发难。
“吴书味谈谈你的看法吧!”看见其他人都附合李潇箫,只有吴书味一声不响,宋华杰便友好地拍着吴书味的肩说。
“组长的背诵能力棒极了。前不久,我曾斗胆向宋组长提出过背诵毛著的挑战,从今以后,本人再也不敢了。组长宝书不离手,语录不离口,刚才发言,没有半句自己的话,所以他的发言百分之百正确!”吴书味说到这里,所有人都嘻笑着鼓起掌来。
“显然,宋组长要做一个毛著学习标兵。”看到组长也在得意地笑,吴书味又继续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思想现在已经被批倒批臭,高考被废止了,学习上的状元将从此绝迹,体育竞赛被废止了,一切竞技都不会再有冠军,文学、艺术就更不用说了。现在唯一的竞争,就是毛著学习的竞争。解放军已不搞军事训练,每天都在搞背诵‘语录’的比赛。在中国大地上,没有一个军人不会背‘老三篇’,现在他们比的是:任说一条语录,你要能指出它是在哪一篇文章中出现的,它在红宝书中的第几页上?组长同志,你做到了吗?你的路可长着呢?”
“我不灰心,今后我一定能做到!”宋华杰认真而坚定地说。
“等你背熟了时,全国人民都会了。”纪璋发笑道。
“我告诉你一个好办法,你和别人比赛时,你就问,《为人民服务》一文有多少字,多少句号,多少逗号,多少问号,别人答不出来,你行!你就当冠军了。中国独一无二的冠军。”赵岚珈笑道。
“对!这主意太好了。”宋华杰茅塞顿开地笑了起来。
大家说笑了一会,轮到吴书味发言了。李潇箫说:“可别再背最高指示了哇!你再背,我就要睡觉了,我喜欢听你用自己的话语发言。”
“好吧,为了尊重李潇箫的意见,我只好用自己的语言来说话。我认为,一个人应该有政治家的头脑,科学家的思想,无产者的感情,军人的气概,诗人的风度,青年的活力,老年的稳重……”
发言立即引起了全组哄然大笑。只有宋华杰不满地说:“你说了这么多,就是不提贫下中农的感情。”
“的确没提,请认真学习一下《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贫下中农只是半无产者,我提到的是`无产者的感情'!”
三个女生不再理会宋华杰与吴书味的争论,她们一起回味着吴书味刚才的发言。
“`政治家的头脑'、`无产者的感情',——还有什么?”殷素华一边掰着指头数,一边问。
“还有`军人的气概',还有`诗人的风度'。”赵岚珈一边回答,一边望着吴书味笑。
“还有呢?”
“我也记不清了,你问他自己吧!”赵岚珈指了指吴书味,又转身问道:“吴书味,你刚才说完了没有?后面还到底有词没词?”
“我本来就没说完嘛,说一半就被你们打断了。”
“我想这些词他一定背了好多天了,不然怎么会说得这么流畅。”赵岚珈转过脸悄悄地对殷素华说。
吴书味正想将被打断的发言继续下去,一听到这悄悄话,他感到扫兴了。他淡淡地说:“后面的词都忘了。”
下午课前半小时,吴书味就来到了学校,从后门走进教室,只见几个女生正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小声说话。
“军人的气概,青年的活力,科学家的思想——还有什么?赵岚珈,你别保守了,快说,还有什么?”白莲华急切地问。
“嘘——”一个女生把手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并指了指出现在后门处的吴书味。大家顿时安静下来,顷刻,她们又都望着吴书味一起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吴书味也笑着说,“是赵岚珈在嘲笑我吧?”
“没有,谁也没嘲笑你,我们都赞扬你呢!”
“赵岚珈说你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每次分组讨论,你们组总是那么开心,我们小组简直要把人闷死。”
几个女生抢着说。
“你那几句话是从哪本书上背下来的?”白莲华笑问道。
“为什么要背别人的呢?难道就不能自己创作?”
“编出你的得意之词总得有灵感吧?你每次发言都与众不同,说得对不对暂且不妄加评论,但至少给人以新奇之感。能告诉我们,你的灵感从何而来吗?”赵岚珈带着狡诘的微笑问。
“灵感从你那儿来呀!”吴书味脱口而出地答道,“因为……”吴书味本想继续说下去,但赵岚珈的脸已经红了,女生的笑闹声和赵岚珈的辩解早已将他的声音淹没。
“吴书味,你是全班公认的高才生,可你为什么不将你的才智用在要求进步上呢?你只要努力,至少能当个班委。”笑闹声渐小时,白莲华盯着吴书味说。
“班委?太小瞧人了吧!小学初中,我当了九年班委。再当班委,岂不是历史的倒退?”
“听说你还当过‘大队委’,可你为什么还没有入团呢?白莲华笑道。
“是呀,为什么?在座的非团员应该都有体会,你白莲华体会应该更深吧!何必要回答。我们的境界应该更高些,为这种蝇头小名怄气,不值。”
“嗬!野心还不小哇!你这辈子的終极愿望是什么?”赵岚珈似乎不想让吴书味继续以上那沉重而敏感的话题。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没有人天生不想上进。当一个人的智慧才华能得到社会的认同,生命能尽情燃烧,这就是理想的最高境界。可自古以来,才高八斗者多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倘若能在孤芳自赏中浪得虚名,能像栢拉图那样,对慕名拜访他的帝王说一句‘请你不要遮住我的太阳。’这也不妄来到人世走了一趟。但绝大多数
人的命运则是如同苏东坡所说的‘世人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望吾儿愚且鲁,无病无灾到终寝。’能一生布衣,长伴书香,无病无灾,虚度一生,这恐怕是最切实际的。所以呀,‘对酒当歌’不亦快哉!”
“呀!好大的酒味,吴书味中午一定是喝了酒的,怎么竟说些我们听不懂的酒话,走!走!走!快休息去。”白莲华推着吴书味就往外走,这位与吴书味极少接触的女孩竟如此大胆地将他从教室一直推到了走廊上,并以教训的口吻唠叨道,“再说酒话,今后就不是‘一生布衣,长伴书香。’而是‘一身破衣,躬耕南阳’了。”
改名者力主废旧,胡要武慨然陈词;
守故人偏嘲创新,吴书味咬文狡辩。
八月十八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首都红卫兵。第二天,全国各大报刊都对此作了大篇幅的报导。《人民日报》刊登了近四十幅照片。国防部长林彪跃升到了第二号人物的位置,并冠以“毛主席的亲密战友“的称号,而国家主席刘少奇的排名则降到了第六位。
敏感的大学生们早已注意到中央的内部斗争的激烈,斗争的锋芒在小道消息和宣传工具的引导下已逐渐转向当权派。而循规蹈矩的中学生则仍然处在听从组织安排,进行精神上、思想上的自我净化的学习和反省中。
“八一八”大会上,林彪的讲话中号召红卫兵“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于是“破四旧”就成了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
破四旧究竟该怎么进行呢?学习报刊上的林彪讲话,再看看社会上和兄弟学校的现状,高一(3)班也开始了讨论。
今天主持会场的是班文革小组成员、团支委组织委员胡银芝,她首先带头发言,她自豪地说:“我家祖上三代都是贫农,父亲解放后才进城当工人。我从不穿花衣裳,只穿蓝衣裳和灰衣裳,这是你们都看得见的。虽然如此,但我还是有四旧要破。”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环视全班,见整个教室内鸦雀无声才得意地继续说,“这四旧就是我的名字——胡银芝。`银'字是对金钱的崇拜,我宣布,从现在起我不再是胡银芝,我的名字叫胡——要——武!”
有人为之鼓起掌来。
又一位家庭出身工人的同学站了起来:“我的名字叫林财旺,我早就不喜欢这个名字了,它也是对金钱的崇拜,我也改名,叫——叫什么好呢?对!就叫林学彪。”
“我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范勤勤。资产阶级认为他们是勤劳致富的,这完全是骗人的鬼话,要消灭他们就只有革命,无产阶级要翻身,要解放也只有革命。所以我宣布,我的名字改为范革命!”一位平时总闷声不响的出生于资本家家庭的女生这一次也站起来,以激昂的姿态发言了,当然,她赢得了掌声。
又有几个人跟风似的宣布改名了。接下来便是冷场,因为大多数人并没有改名的心理准备。再说,怎样使自己的名字革命化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一下子想出来的。包括团支书卫德贤和班长陈礼佑也没有就自己的名字谈出具体意见。
宋华杰的发言打破了沉寂:“我生长在无产阶级家庭,出生在劳动人民家庭——至少是半无产阶级家庭。我的生父是小手工业者,父亲是工人……”
听到这里,教室里便充满了议论声。以前,每个同学的家庭出身彼此都知道,可他家的具体情况却鲜为人知。
胡要武平息了议论声后,宋华杰提高了声音又接着说了起来:“我认为班上有少数同学到现在为止还穿花格衣裳,这是很不对的!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是向旧世界宣战,向四旧宣战——宣战就不应该穿花衣服,应该向胡银芝——哦!不对,我说错了,应该向胡要武同学学习,要艰苦朴素。我说完了。”
“你可是在说我?”殷素华霍的一下站了起来,今天全班只有她一人穿着花格衬衣。她那高耸的胸脯起伏着,显然真生气了,她指着宋华杰大声说:“昨天,你在小组对我提过相同的意见,我已作了解释:我没有蓝衣服,没有灰衣服,也没有白衣服,我只有花衬衫。一个人一年就六尺布票,你叫我拿什么去买新衣裳?我没布票,也没钱。告诉你们:你们谁也别想攻击我,我妈一人把我们三姊妹拉扯大。不像宋华杰的妈妈,先后找两个男人。扫四旧拿我开刀——没门!”
教室里轰然大笑,吴书味也觉得非常解气,当他看到殷素华投向自己的目光时,便赞许地点了点头。
宋华杰急得满脸彤红,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妈结过两次婚?”
教室里又响起了笑声,有人在下面说:“不就是你自己刚才说的吗?”
“我——我没说!”宋华杰终于明白了自己刚才表达的欠缺,他急忙解释道,“我说的两个父亲,一个是我的生父,是小手工业者,另一个是工人,是我生父的哥哥——也就是我现在的父亲。我的生父把我给了我的父亲,我现在的父亲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好了,好了!不用再解释了。我们大家基本上都明白了,你再解释,我们又要被弄糊涂的。”班长陈礼佑从座位上站起来劝阻道。全班同学又都笑了。
“我对我们的班长也提个建议,为什么要叫陈礼佑呢?改成`陈礼左'不是更好些吗?胡要武侧过头望着班长笑道。嗬!在老师已经‘如另册’的今天,班长可是除书记外的最高领导者了,她竟敢拿班长开刷,太耀武扬威了吧!
“行啊!以后就叫我陈礼左吧!”
看到班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同学们都大笑起来。
“我对李潇箫提点意见,她总是穿着一双白网鞋,翘着二郎腿,有时还不停地摇晃,样子就象一位资产阶级妖小姐,太娇气了!我希望她在破四旧中改掉身上的小姐气,她的名字也得改。”林学彪向李潇箫开火了。
李潇箫的嘴巴翘了翘,横了林学彪一眼,把头向上一昂就不再作任何辩解了。
“我觉得吴书味的名字也应该改,书生味太浓了,是小资情调的名字。我觉得吴书味应该象我一样,换个革命化的名字。”也许是为了避免冷场罢,胡要武又开始挑起战斗了。
原本不想发言的吴书味只好站了起来:“改名字对某些人来说,的确很有必要。就拿胡银芝来说吧,听说她有个姐姐叫金芝,而她叫银芝,幸亏她家只有两千金,如果再有两个妹妹,我想那就该叫铜芝、铁芝吧!”
“她是有两个妹妹,一个叫铜芝,最小的妹妹叫铁芝。”有人插嘴说,声音虽然不很大,但全班同学都听到了。
吴书味也听到了,他接着说:“这种取名字的规律,我不知道是进化还是退化,从现在破四旧的观点来看,除了`铁芝'可勉强过关外,`金'、`银'、`铜'的铜臭味都太浓,所以她们的名字早该改了,拖到今天才凑改名字的热闹,实在是改迟了点……”
笑声再次将吴书味的话打断了,胡要武也在笑,她或许也臣服了罢。
笑声渐小,吴书味接着说:“至于我的名字,记得去年学农劳动时,有人曾以它为谜底制作了一谜,迷面是`缺乏知识分子风度',很好!没有书生味嘛,当然缺乏知识分子风度。可见`吴'和`无'字的读音相同,会使人联想到`否定'。现在,满街都是叫`红卫'、`文革'、`要武'的,但姓吴的断然不可取这种名字。如果真有人自称`无革命'、`无红卫',你们会作何感想呢?反之,我们若采用否定之否定的方法来命名,例如叫`吴落后'、`吴反动',那么,万一别人对我只呼其名而略去其姓,岂不喊成了`落后'、`反动'了么?我无所适从。”吴书味说完就坐下了,教室里又议论纷纷起来。
“提到去年秋天学农劳动时,用同学的名字作谜底创作谜语的事,我记得吴书味的名字还有一个谜面——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无所谓嘛!所以,我认为他的名字怎么说也该改一改,这么多好的词汇,这么多革命的用语,难道都无所适从?”胡要武又发言了。
吴书味刚要起身作答,宋华杰却抢先站了起来,他兴致勃勃地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殷素华的名字也应该改,必须改——非改不可!吴书味说她是什么?——是的,是吴书味编的,谜面是:“`鸦片',殷素华——樱粟花——这不正是鸦片?是的,是毒害中国人民的鸦片,必须改,名字非改不可。”
“名字是我爸取的,我爸是工人!要改,你们跟我爸辩论去,他现在躺在坟墓里。”殷素华坐在位子上大声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样不会自己跑掉。'所以,凡是四旧的东西就要坚决扫除。我叫白莲华,这名字完全没有阶级性和革命性。为了与白色的反动家庭彻底划清界线,我宣布,我的名字改为`白变红'!我一定努力改造自己,争取成为红色的革命接班人。同时,我也要奉劝殷素华同学,不要与破四旧唱对台戏。四旧的名字是一定要改掉的!”每次的班级讨论会上白莲华都会发言,都会以最虔敬的表情吐出最革命的言辞,都会极尽向后进者声讨之能事,今天她似乎觉得她的表态已经太迟,她抢着站起来望着殷素华说。
“我就不改!”殷素华在座位上翘着嘴巴嘟哝着。
“革命的车轮滚滚向前,个别人想螳臂挡车,只会被历史的车轮压得粉身碎骨!现在,不少学校,不少班级,全班所有同学的名字全都改了。而我们班呢?到现在为止只有十几个人改了名,当然大部分同学都表了态支持改名,可有少数人竟敢抗拒这一革命潮流!毛主席接见的红卫兵代表宋彬彬难道不是革命家庭出身吗?她都改了名字,我们凭什么不改?!破四旧运动以雷霆万钧之势迅猛向前,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挡。我深信,再过两天,所有旧的名字一定会被历史彻底抛弃。”胡要武说得振振有词。
“殷素华现在还在说她不改名字,太顽固——太顽固了!我们要帮助她,全班同学都要帮助她——一起帮助她。”坐在殷素华前面的宋华杰又站起来揭发了。
“她现在已经没有说了。”李潇箫急忙为殷素华辩解。
“我刚才还听见了的,她说——就是不改!不信?你们问她自己,对!我们问她自己。殷素华!你老实回答,你刚才说了没有?”
“说了又怎么样?不改!就是不改!!”殷素华站了起来,冲着宋华杰大声吼道,显然她已经豁出去了。
“四旧的名字,非改不可!不改就全班共洙之,全民共讨之!全班……”
“你想整我?——没门!”不等宋华杰说完殷素华又叫了起来。
“殷素华!你不要太狂了!历史将证明你非改不可!不仅你要改,我认为全班每个人至迟明天都应该把新的名字报上来,旧的名字肯定要全部作废!”胡要武大声叫起来。真是弓张剑拔啊!
教室里变得静静的,大家还没来得及作出进一步反应时,吴书味站了起来。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殷素华的名字绝对不应该改!”
看到教室里更加安静,吴书味笑了笑说:“我以殷素华的名字作谜底制作的谜其实非常不成功,至多也只能算一个`笨谜'。`素'和`粟'在普通话里只是读音相同,字意是完全不同的。至于`华'和`花',相去就更远了。当时作这一谜,只不过是想和殷素华开个玩笑。没想到`鸦片'竟成了她的浑名,更没有料到的是这绰号竟成了某些人今天攻击她的依据,这实在太使人意外,太令人遗憾了。至于殷素华的本名,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名字啊!殷——红色也,素,雪白也,殷素华,她使我想起了毛主席诗词中的`红妆素裹,分外妖娆。'的词句。这句词与她本人实在像极了。对这样好的名字居然也要吹毛求疵,我实在为某些高中生的浅薄无知而感到震惊和悲哀!”
教室里一片笑声。主持会场的胡要武也尴尬地笑了。吴书味停了一下又继续说:“另外,如果规定明天每个人都必须报出自己的新名字,倘使有几个人报的名字相同又怎么办呢?如果有三个人申报`红卫',我们是否分别称他们为`红卫一号'、`红卫二号'和`红卫三号'呢?再说,改后的名字是否就一定比改之前要好呢?我看也未必。就拿刚才范勤勤改名来说吧,我父亲单位上有不少总工程师,人们尊称他们`杨总'、`李总',但有一个例外,一位姓查的总工程师只许别人叫他査{杂}工而坚决不允许别人称他为`查(杂)总(种)'……”
轰笑声响成一片,吴书味也笑了,他接着说:“勤劳、善良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品质,范勤勤抛弃`勤勤'而甘当`范(反)革命',她本人怎么想我不想追究,可这种令人发指的错误居然赢得了一阵掌声!难道改不改名是判断正确与否的唯一标准么?也许我没有权力干涉她怎么个改法,但问题是,她每一次都犯错误倒好办,万一她某一次的意见对了,班长说,‘同意范(反)革命意见的举手。'我们敢举手吗?¨¨”
轰笑声再次淹没了吴书味的发言,笑声渐小时,吴书味又讲了起来:“至于白莲华的名字,白,表征着纯洁,莲,出于污泥而不染,她出身于反动家庭而又不受家庭污染,对她,这也是再贴切不过的好名字啊!至于`白变红',如果白色表示反动,试问反动派能变成革命者吗?她只不过家庭出身不好,她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啊!怎么认为自己本身就是反动呢?”
“改成`白敬红'行不行呢?”白莲华一直紧盯着侃侃而谈的吴书味,这时她突然插嘴问。
“不行!这是阶级斗争调和论。”
议论声又响成一片。
教室里终于平静下来,主持会议者又开口了:“吴书味为殷素华辩得很好,我承认自己无话可说,我不怕承认自己的错误,我愿意作自我批评,我这样做总比那些顽固坚持错误意见的人强。我想问问吴书味,你对自己的名字又怎么辩解呢?你的绰号叫`无所谓',对任何事都无所谓,这难道也有道理?”
“能挽回取绰号给殷素华造成的不良影响,我感到欣慰,至于我的名字,你们怎么叫都行,我这个人从来都无所谓。如果你们一定要全班五十四人在明天都用上新名字,最好由胡要武今日挑灯夜战,选出五十四个最革命的词汇,明天由全班同学挑,挑剩的最后一个就是我的,我反正是无所谓的。”
第二天,对改名的讨论暂停了,因为改名字的人太多,各派出所门前已排了好几天长队,为此,在上级指示下。各派出所门前同时贴出了告示:改名字的事等到运动后期再予解决。
老子英雄儿好汉,红五类咄咄逼人;
老子反动儿混蛋,黑七类唯唯惊心。
红卫兵运动很快就波及到了武汉。“八一八”毛主席接见首都红卫兵后的两天,武汉“八七”中学校园内也突然出现了红卫兵。这第一批红卫兵全都是高干子弟,有十来人,他们身穿旧军装,腰系武装带,肩带红袖章。他们全都超然脱离了自己的班级,趾高气昂的在校园内来回走动,他们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自己是如此伟大,来到世界上十多年,他们的生存价值完全被低估,怎么能将他们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呢?这太不公平了吧!他们要造反,怒火中烧者終于以不可一世的神态刷出了第一副大标语——自来红万岁!以刘红生为首的,紧跟校党委的骨干教师则立即贴出了“向红卫兵小将学习,向红卫兵小将致敬!”的大标语。
八月二十一日,红卫兵在校园内贴出了他们的第一张大字报——谭立夫的讲话。据说这讲话是高干子弟谭立夫在北京工业大学校会上的发言,八月二十号讲话的当天晚上便以电报的形式传遍了全国各地。这可是唤醒‘红五类’觉悟的宣言书啊!其主要内容当然是“血统论”,他以满腔的阶级仇,血统恨将非无产阶级家庭出生者骂了个狗血淋头,他的确是一个最最坚定的革命者,是一个成功的鼓动演说家,他以最革命的言辞号召家庭出身为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工人、贫农、下中农的“红五类”对出生于地、富、反、坏、右、资本家及走资派的“黑七类”进行无产阶级专政。他将人按血统分成了很多个等级,提出了“核心”、“外围”、“再外围”很多个层次的团结和斗争模式。他的讲话在中国“贯彻阶级路线”多年的历史背景下,理所当然的引起了血统高贵的狂欢!
与大学报同时出现的是一副名为“鬼见愁”的对联,上联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下联为“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基本如此”。
在毛主席的夫人江清同志基本赞同下,对联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九洲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八月二十四日清晨,吴书味一走进教室,就发现同学们的神情不同于往常,上课铃还没响,不少人已坐在自己座位上埋头学毛著了。教室里静静的,只有三个人神气地站在讲台上。
站在讲台中央的是高干的女儿刘英英,这位在班上从来都是一声不响的小个子女生今天穿上了一套宽大的军装,头上还戴着一顶军帽呢!站在她左边的是刚刚改名叫林学彪的林财旺,他也穿着一件绿色上装,可绝不是军装,据说他祖上三代都是工人。站在刘英英右边的是贫农的儿子闻河东,他仍穿一件黑汗衫。他们共同的得意之处是他们的左肩上都戴着象征高贵和权势的红卫兵袖章。想不到一夜之间他们仨也变成了红卫兵。
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特大的红色粉笔字——自来红万岁!
上课铃响了,三个红卫兵不太乐意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团支书兼文革领导小组组长卫德贤走进了教室,她看了看黑板,奇怪地问:“我写的讨论题怎么被擦掉了?黑板上的字是谁写的?”
“我们写的!”刘英英站起来大声回答。
书记楞了一下,她很快就看清了刘英英肩上的红卫兵袖章,她平静地问:“是你们组织要你们写的吗?”
“我们高兴怎么写就怎么写!”林学彪也站了起来,不可一世的大声说。
“我刚开会回来,校领导指示中并没有提到这句口号,你们写在黑板上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斟酌一下呢?”书记委婉地说。
“我们红卫兵提出的口号难道会错?”刘英英更加盛气凌人地回答。他们得用坚定与顽强为红卫兵组织赢得声誉
卫德贤迟疑了一下,便当机立断宣布道:“好吧,我们大家先学习毛主席著作,我们带着这个问题在毛主席著作中找答案。后两堂课全班一起对黑板上的口号进行大讨论。”
平时两节课的毛著学习,大家都觉得时间太漫长、太难熬。而今天,马上就要展开关于“自来红万岁”的大辩论,每个人都希望从毛选中找出适合自己观点的词句,这可真是带着问题学了。当两节课结束时,大家第一次觉得时间太短,每个人都为没能找到充分的依据而失望。
第三节课,辩论一开始,刘英英、林学彪就以咄咄逼人之势把“黑七类”骂了个狗血淋头,大家谁也没有料到,这两个在班上一直默默无闻,各方面都不起眼的人今天居然具有如此巨大的能量。当然,他们所有的发言几乎都是“谭立夫讲话”的重复。
反对“自来红”口号的人也发言了,他们整段整段地读着自己在前两节课中精心勾划的“最高指示”中的部分词语。然而,在贯彻阶级路线的枷锁下,他们明显底气不足,因为他们至少是比“红五类”低等的类别啊!
“黑七类”的白莲华表态了:“我认为`自来红万岁'是一个革命的口号!”接着她开始咒骂起自己的反动家庭,她当然十分羡慕`红五类'天生的革命性,最后她痛心疾首地表示一定要与自己的家庭划清界线,直至脱离关系,坚决站到`红五类'一边来。
又有几个`黑七类'跟着表态投降了。`自来红万岁'的正方明显占了上风。
看到全班没有人再发言,林学彪傲慢地站了起来说:“还有人敢反对`自来红'吗?如果没人发言,我们现在就举手表决:同意`自来红'的举手!”说着他自己率先举起了手。
白莲华立即急不可耐的跟着将手举了起来。范勤勤等也跟着举起了手,但大部分人都迟疑着,有的已无可奈何地跟着慢慢举起手来。
殷素华侧身看看吴书味,吴书味正眼望天花板,嘴角上挂着轻蔑的冷笑。
“我就不完全同意!”殷素华回过头,在座位上大声说道。顿时,教室里鸦雀无声,谁也没有料到提出不同意见的竟是殷素华。
“你怎么在这种场合下反对我们?”过了好一会,见殷素华一直没有下文,林学彪轻声埋怨道。
“你又不是文革领导小组成员,你凭什么主持会场?”殷素华仍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说。
“凭什么?凭我们是红卫兵!”刘英英站起身来,威严地环视整个教室后转而直面主持会场的团支书卫德贤说,“我们——毛主席接见的红卫兵难道还不能主持会场吗?”看到书记无言以对的困窘表情,她又转向殷素华说:“你不同意`自来红'的理由是什么?”
“我出生于无产阶级家庭,可我出生后学的第一句话并不是`毛主席万岁!',我学的第一首歌是`小虫飞呀飞',也不是`东方红',我觉得我很一般,到现在连团员都不是,怎么能算红呢?林财旺、闻河东也不是团员,刘英英你也才入团一个月,凭什么能说`自来红'呢?我们都还应该加强思想改造。”
“是的,我也觉得自己不蛮红。”闻河东小声说。
刘英英回头狠狠盯了闻河东一眼,然后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大家继续讨论。”好象她才是大会主持人。
“殷素华是我们`红五类'中的一员,她虽然口头上反对`自来红',但这种反对只是一种谦虚,是一种严格要求自己的美德,她自觉加强思想改造的活生生的事实正好证明了无产阶级的子弟就是`自来红'。胡要武的发言使`红五类'的被动局面又扭转了过来。
一切权力归红卫兵——最温柔的政变;
所有决策属红五类——最专制的集权。
八月二十四日放学后,校红卫兵总部通知全校“红五类”留下。有了只争朝夕的精神激励,“红五类”自然可以空着肚子,扯着嗓子群情激昂的在学校大礼堂将红卫兵扩大会议一直开到夜晚九点半,随后又连夜采取了革命行动。
第二天清晨,进入校园的人发现,从校门口一直到操场四周的墙壁,到处贴满了“一切权力归红卫兵”的大幅标语。红卫兵的人数也翻了好几翻。几十个身穿旧军装,肩佩红袖章的红卫兵早早的就列队守在校门两旁,他们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走进校园的每一位师生。他们随时都能从进入校门的人流中挑出一两个“黑七类”来施以辱骂和拳脚。在受辱者唯唯诺诺的自责和请罪声中,那些从未被人看重,一直被老师和同学蔑视的差生红卫兵前所未有的享受到了被人惧畏的尊严和快乐,或许这种快乐比受人敬畏的快乐更甚一筹吧!
“迟到的都站过来!”吴书味一迈进校门,就被几个红卫兵呵斥着带到了传达室门前,这里聚集着十来个迟到者,他们全都低头垂手,洗耳恭听红卫兵的训戒。
“我没迟到啊!还差两三分种嘛!”吴书味大声辩解道。
“睁开你的眼睛看看,看呀!你看呀!!看清楚了没有?几点钟了?”一个红卫兵不耐烦的指着传达室墙上的钟吼叫道。
“学校的钟根本不准。”迟到的队伍中一个人小声嘀咕道。
“什么?你大声点叫呀!怎么不敢叫了呢?”另一个红卫兵冲到那人面前,狠狠地盯着那人眼睛,见那人已一声不响的低下了头,又继续叫道,“你是什么家庭出身?把头抬起来呀!哟!是大名鼎鼎的白莲华呀!反动家庭出身的黑崽子,你以为你揪出了一年反革命就了不起?告诉你,最先识别反革命画像的根本不是你,你不要贪天之功,据为己有。”
那红卫兵越讲越得意,白莲华则一直垂着头一声不吭。
“发生了什么事情?”红卫兵的二号头头齐大炮边叫喊边大步流星的从操场上走了过来。
“这些黑七类,麻六类,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时间竟敢迟到!”
“学校的钟肯定快了。”吴书味坚决地说。
“王主任,你过来!”看见王主任在操场上踱步,齐大炮大声喊道。
王主任快步跑了过来,哈着腰问:“红卫兵小将有什么吩咐?”
“看看你的手表,现在几点钟了?”
“哦!准确的说,七点二十八分。”王主任边说边将手表伸到齐大炮面前。
“学校的钟本来就快了嘛!”
“本来就快了嘛……”
“……”
迟到的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嗡嗡声。
“学习毛主席著作,你们就不能早一点来呀?在政治学习上消极对抗,还敢对红卫兵不恭?你们反了不成?!”王主任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扯着喉咙对着迟到的人群吼叫着。
“我们真没迟到啊!上课时间是七点半嘛!”白莲华抬起了头,两眼盯着齐大炮,平静地说。
“你吃了豹子胆呀?还敢跟老子红卫兵狡辩?老子对你不客气!”那个一直最凶的红卫兵边说边向白莲华冲过去。
齐大炮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说:“钟不准就承认不准,我们红卫兵要实事求是。找个人把传达室的钟调一下。”他又朝背后挥了挥手说,“所有人都给我回教室学习毛主席著作去!”
齐大炮背着手走远了,在这期间,吴书味注意到,当白莲华抬头盯住齐大炮时,齐大炮眼光闪到了一边,此后,一直不敢再看白莲华一眼,目光的较量就是灵魂的较量,这位权势者的内心底里实在要比被压迫者怯弱得多啊!
白莲华走到了吴书味的身边小声说:“今后要早点来才是,真要再迟到被他们抓住,准没好果子吃。”
“今天,你第一次显示了你的骨气。”吴书味笑道。
“比你还有骨气吗?”
“是的,我很惭愧,刚才我也低下了本该昂起的头。可身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啊!”
“我非常同意你的最后一句话,但你不应该以抱屈的心态说出,而应心悦臣服,这样,我们的心情也会平静些。因为我们的出身本来就比他们差得多,本来就应加强思想改造嘛!”
这段话太倒胃口了,它把吴书味刚刚对她产生的一丁点好感又彻底抹煞怠尽,吴书味再也不理她了。
第三节课的铃声一响,卫德贤又站到了讲台上,她按照惯例宣布说:“今天讨论的题目是……”
“慢着!”书记的话还没说完,刘英英突然从教室外走了进来,她昂首阔步表情严峻地走上讲台,这时,大家看到她身后有四个红卫兵也跟着走进了教室。除林学彪和闻河东外,胡要武和殷素华也跟在他们身后,她俩也戴着红袖章。教室里响起了一片议论声。
教室里终于安静下来,早已站在讲台正中央的刘英英大声说道:“我以红卫兵的名义宣布:从现在起,我们高一(3)班红卫兵小分队接管班文革领导小组。班上的一切权力归红卫兵,班上的一切活动由我们安排。大家听明白了吗?”
在刘英英讲话的同时,另外四个红卫兵早已前后左右分站在教室中四个对称的位置上,他们以审视的目光注视着班上每一个同学的表情。
殷素华正好站在吴书味身边。看到向来无拘无束,成天乐呵呵的殷素华也一本正经的神色,吴书味直想笑,这几个红卫兵的紧张样子怎么就象小说中看到的正在作案的劫机犯呢!
“这简直就是一场政变。”吴书味轻声笑道。他以为殷素华听到后准会笑起来,可是他错算,殷素华的表情依然冷峻而严肃,她真的脱胎换骨了么?吴书味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哀,他开始正视他与殷素华之间存在的巨大鸿沟,在等级森严的贯彻降级路线年代,血统的差异绝不可能靠人为的努力去消除。他低下头,再也不看殷素华了。
晃忽间,他听到刘英英在声泪俱下地控诉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时“红五类”的迫害,又听见每个退不来的原文革小组成员心悦诚服的表态,听到班长陈礼佑检讨自己没能将殷素华发展成团员,最后是宋华杰对殷素华的道欠,他承认自己比殷素华落后得多。
原文革小组成员一致卑恭的将大权拱手相让了,刘英英毫不客气地开始行使她的大权,她宣布她本人任文革领导小组组长,搬运工人的儿子林学彪任副组长,贫农的儿子闻河东任军体委员,殷素华本来就负责过班上的文演出,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宣传委员了,贫农的女儿胡要武任组织委员,她是历任团支委、文革领导小组原成员和现成员的唯一的三朝元老。
当全班同学都为团结在一个更加坚强、更加革命的新领导班子周围而争先恐后表态支持时,吴书味则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两节课。这可能是两个月来他在讨论会上的第一次沉默。事后,经比较他才知道,班上的这场没有血腥的政变,实在是文化大革命最温柔的一场变革了。
下午,又到了分组讨论和写批判稿的时间。
“你有些不高兴,是吗?”赵岚珈走到吴书味身边小声说。
“没有哇!”
“没有?别骗我了,你高不高兴,我还看不出来吗?我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别胡说八道!”
“因为她,你感到了失落。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要我说出她的名字么?”赵岚珈笑着,仍是一副狡猾的样子。
“你俩又在悄悄说什么?”宋华杰走过来问。
“说你呀,说你的态度比以前好多了。你原来总和殷素华作对,现在知错了吧?”赵岚珈依然笑着。
“错了,我的确错了。不过,说心里话,我从没想过要真的整她。”
“你整得了她吗?她现在可以整你了!”李潇箫走过来大声说。
“你组长要是再和我们小老百姓过不去,我们就把殷素华请回来,我们三个女生对付你。”赵岚珈接着说。
“其实,我们的宋组长本来就是个好人,干什么事都乐意帮助别人,宁可自己吃亏,只是这一个多月来,自从与殷素华作对后就开始变坏。以后不再跟殷素华作对,他肯定会变成原来那样的好人的。”姚劲力也开口了。
正说得高兴,殷素华从远处走来了,红卫兵是可以不参加学习的,他们总是到处走动。从爹妈肚子钻出来时,他们就自来红了,还学什么?
“殷素华,快过来,组长要向你道歉呢!”赵岚珈大声叫道。
殷素华一脸严肃地走了过来,看见大家都在笑,她皱起了眉头说:“大家抓紧时间写稿吧,少讲点笑话。在我们红卫兵领导下,班上应该有更高水平的批判稿。”
大家都不作声了,赵岚珈真的埋下头写起批判稿来,吴书味则把脸侧向了一边。殷素华与组长扯了两句,又匆匆离去了。
“怎么样,她可是你最好的朋友,现在你已经理能解我的心情了。”殷华一走,吴书味就对赵岚珈小声笑道。
“没想到她也学会了皱眉头,今天的她和昨天的简直象两个人一样。”李潇箫翘着嘴巴在一旁自言自语道。
“刘英英原来不也是个一声不吭,羞怯腼腆的小姑娘吗?可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风风火火、趾高气昂、大胆泼辣的领导人物了。我们的宋组长原来也是一个为人厚道的好人,这几十天里不也是变去变来吗?”吴书味说罢,大家都轰笑了。
“文化大革命真能这么快就改变一个人啊!”赵岚珈无限感慨地叹道。
第二天,校党委宣布,校文革领导小组也进行了改组,党委书记仍是领导小组组长,但三个红卫兵头头都进入了校七人领导小组,而且有一个还担任了副组长。而最年轻的政治老师,前一阶段红得发紫的刘红生虽然本人也是供产党员,但终因家庭出身为“麻六类”而被清除出了领导班子。
红卫兵掌权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全校大会,批斗牛鬼蛇神。被揪出的所有反革命都被押上了台,每个人的胸前都挂着一个用红笔打了叉的,写着反革命分子姓名的大木牌,都由两个红卫兵押解着以“喷气式飞机”的姿态出现。揭发、批斗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持续了一整天,好几个反革命分子都倒下了,但倒地者并没有得到稍许的宽容,他们在遭到一阵更残暴的拳打脚踢之后,被再泼上一盆冷水,又继续坐上“喷气式飞机”了。
批斗大会震慑了所有阶级敌人,再也没有人敢于申辩,敢于吭声。连前期最顽固的肖艳丽也只是以木然的表情老实地配合红卫兵对她的批斗。她那长长的秀发早已不复存在,类似于男式超短发的头顶上,赫然留着空白的“
革辫子,清纯女挥泪断发;
毁异服,小青工藏裤脱逃。
红卫兵杀向社会破四旧即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狂飚从北京掀起,很快就席卷全国。
八月二十六日,武汉市的红卫兵高喊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雄纠纠气昂昂地唱着歌:“拿起笔作刀枪,齐心合力打黑帮!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走上了街头,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全市所有商店的老招牌无一例外的砸了个稀巴烂。路牌被推倒,路名被更改,顿时,江城的老百姓再也无法分辨餐馆在哪;医院在何处,哪儿是货店,哪儿是粮店、煤店……所有店门上方都高县着“毛主席万岁!”或“东方红”的匾额。厨窗中展示的只有他老人家及其他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的画像以及金光闪闪的毛主席著作和语录。
当新的路名尚处于陌生阶段时,敢问路在何方的人无疑都成了问道于盲的蠢货!
“毁物”的破四旧几乎没有阻力的被轻松完成时,红卫兵只是得到了宣泄体力的快感,为了满足他们心灵上的成就感,他们选择了“毁人”来验证自身的伟大。他们发出了通告:全中国的所有女性都得把辫子革掉,否则格剪无论!所有小脚裤都不许上街,否则格撕无论!
通告发出的第二天,吴书叶一来到学校就发现一夜之间全班女生的辫子全都没了。
校园内,红卫兵已倾巢而出,红卫兵的外围组织“红战友”的绝大部分战士也跟随红卫兵上街破四旧去了。
这些天里,各班的学习批判交由“红战友”的头头负责,高一(3)班的“红战友”的正副队长分别是原军体委员袁德厚和第七组组长宋华杰。俩人履历表上的“家庭出身”一栏上都自豪地写着“工人”,可他们血管中流淌的并不是纯红五类的血。对这种貌似“红五类”,实为“麻六类”的杂牌军,红卫兵组织当然是不屑于将其发展为自己的成员的。而只能按“谭立夫讲话”的精神视他们为“外围”分子。
为了将菱形的“红战友”肩章换成真正的“红卫兵”袖章,宋华杰和袁德厚都递交了好多份“思想汇报”。但红卫兵可不是共青团,他们既不会确定发展对象,更不会找申请者谈心——本来嘛,血统是不能改变的,血统不纯正的“伪红五类”,申请再迫切又有什么用呢?再说红卫兵也是够忙乎的了,谁会有时间读你的“思想汇报”?所以,所有的“申请”、“汇报”都将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
袁德厚和宋华杰坐在教室的讲台旁,在仅剩一半人的教室里,面对一群社会最低层的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黑七类”和极少数象吴书味这样翻不起大浪的“麻六类”,掌权又有什么意思呢?而且他俩还只是临时掌权。他们被同学们戏称为“袁候补”和“宋候补”,一旦卫兵回到班上,他俩又得从讲台上乖乖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去,老实听候差遣。他们的热情已大不如从前。当同学们分组讨论时,他俩坐在讲台旁说闲话,或者干脆一起离开教室到空旷的操场上去排遣他们的失落感。
在这样的环境里,小组讨论变成了松散的漫谈。吴书味更加无所谓了,他经常大谈“博爱”、“平等”、“自由”,谈歌德的《浮士德》、《少年维特氏之烦恼》,谈荷马的二大史诗,沙士比亚的悲剧……虽然他自己也知之不多,但仅仅是这些被禁固的书籍,被批判的文豪的大名就足以使求知欲正旺而精神粮食贪乏到虚无程度的高中生产生莫大的兴趣了。虽然大家——包括吴书味——谈论从头到尾都是以批判的口吻进行的,但学习和讨论已不再是干涩的说教和无聊的空话。特别是他的身边还有两位能与他产生精神上共鸣的漂亮女孩。在全国都处于腥风血雨的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时,这里却出现了片刻的精神上的世外桃源,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奇迹!
今天,李潇箫却显出了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你怎么啦?不舒服吗?”赵岚珈关切地问。
“我——我的头发怎么办呢?”李潇箫颦着眉喃喃地问。
“哟!你好大的胆子!你的头发还没剪呀?”
听赵岚珈这么一说,吴书味才发现李潇箫的长辫虽然没了,可她并不是短发啊!她那乌黑的秀发全都盘到头顶上去了。
“上学的路上你没碰到红卫兵?”姚劲力关切地问。
“清早一起床,我就快步跑到学校里来了。”
“跑来又有什么用呢?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呀!”
“胡说八道!”吴书味望着赵岚珈笑道,“你不要瞎分析,怎么能说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呢?应该说逃得了上午逃不了中午,一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就会被红卫兵这么`咔嚓'一下,于是辫子就落地了。”
“你还幸灾乐祸?我恨死你了!”李潇箫狠狠瞪了吴书味一眼,说完就呜呜地哭了。
赵岚珈拍了拍李潇箫的肩劝道:“别这样,快别这样!吴书味说的也是实话,他就是这样的一个怪人,并不是看你的笑话。同组这么长时间,我们还不了解他吗?”
“赵岚珈平时总和我作对,今天总算说了公道话。李潇箫,我怎么会希望你剪掉象征温柔秀气的长发呢?”
“你们看,吴书味一语道破天机,你们想一想,我们组还有谁留长发?”赵岚珈边说边望着吴书味笑。
其实,吴书味想的是郑雯碧,他继续说,“长发本来就比短发漂亮嘛。”
“所以,我们这些一直留短发的都是粗俗之人了。”赵岚珈并不气恼的继续笑着说。
“我向来实话实说,长发肯定比短发更具少女的青春气息,我并不认为谁粗俗,赵岚珈如果留长发,一定比现在还要漂亮。”
“去去去!我不跟你说话了!”赵岚珈怒目道,可是一转眼,她又扑哧一声笑了。
“所以,我就不想剪短发嘛。”李潇箫擦干脸上的泪说。
“不剪不行啊!”姚劲力再次小声劝道。
“我把头发留到学校来,就是要看一看,看别人是不是都剪了。特别是要看殷素华剪了没有,她不剪我就不剪。”
“红卫兵都上街破四旧去了,殷素华怎么会回班上来呢?”
“谁说我不回班呀?哟!老实巴交的姚劲松力也在背后说我呀!”随着声音,殷素华在楼梯口出现了。
“哇!殷素华也是短发了!”赵岚珈笑着叫了起来。
“怎么样?更神气了吧!”殷素华一只手搂着赵岚珈的肩,侧过身望着吴书味说,“我向赵岚珈看齐,现在也留短发了,现在你再怎么看我俩呢?”
“赵岚珈当然还是老样子,这就不用多说,你嘛——更趾高气昂,目空一切了。”吴书味笑道。
“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趾高气昂过?我一直平等地把你们看成同班同学。”
“红卫兵能把小老百姓平等的看成同班同学,这真是一种恩赐啊!”
“喂!吴书味,你要是对我个人有意见,你怎么说我都行。可你千万别跟红卫兵过不去,红卫兵是毛主席支持的,你们应该绝对服从红卫兵的领导,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看到殷素华态度诚恳,吴书味叹了口气说,“身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非常感谢你能把我们看成同学。”
“我不仅是你们的同学,而且是你们的好朋友——永远是!知道吗?”殷素华生气地冲到吴书味面前,直视着吴书味的眼睛大声说。
“殷素华,你别跟吴书味生气。我们不想骂他`狗子坐轿',但仍然要说他`不识抬举'。现在先别理他,你快给李潇箫想个办法。”赵岚珈拉了殷素华一把说。
看到吴书味已经露出欠意的微笑,殷素华也笑了,她回头看看李潇箫,便大叫起来:“你的头发还没剪呀!你想让别人把你的头发剪得稀巴烂?”
“待会儿放学,我就去理发店。”
“还待会儿?还去理发店?你看看街上。每个路口都有我们红卫兵。你到得了理发店吗?”
“我——我怎么办呢?”李潇箫又哭了。
“我来帮你剪。我们女红卫兵中,好多人的头发都是我帮忙剪的。”
“哪来剪刀呢?”
“我是干什么的?”殷素华从书包中掏出一把剪刀笑道,“今天上午,我在马路上已用它剪掉了三对辫子。”
“别人会让你剪吗?”
“抓住了就一剪刀,哪还管她同不同意!”
“她们不哭呀?”
“哭!有一个女孩抱着剪掉了辫子嚎啕大哭,街上很多人围着看。”
“造孽哟!你就不怕报应?”吴书味摇着头说。
“报应?报应会落到我们红卫兵头上?谁敢?”
“的确没人敢,有报应,就一定来自上帝。”
“吴书味,想不到你还蛮迷信呀!告诉你,我们红卫兵什么都不怕。洪山宝通寺被我们红卫兵砸了,汉口古德寺也被我们砸了,和尚尼姑都被我们赶出了庙门。这都是大力宣扬尽人皆知的红卫兵的丰功伟绩。你说,我们会怕神仙吗?”殷素华边说边将李潇箫的头发散开,再用手理顺,然后举起了剪刀。
“`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满清入关后的情景再现了。没办法哟!”吴书味叹道。
“你又胡说八道了!我真恨不得用剪刀捅你!我们红卫兵象清朝末年推翻封建王朝的革命者,反封建就要剪辫子,今天也是一样,要革命就要剪辫子。”
“哟!你还懂一点历史呀!你可知道推翻满清王朝的革命者剪的是男人的辫子,矛头直指清朝官吏的遗老遗少?而你们呢,剪的是女人的辫子,矛头对准的是尚未成人的少女。”
“我没时间跟你打嘴巴官司,你呀,千万千万要转变观念,否则要吃大亏的。听见了吗?就算我求你了。”说到这里,殷素华屏住呼吸咔嚓咔嚓地将李潇箫的头发剪了下来。她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说:“看!多神气!”
李潇箫终于如释重负了。可看到散落在地上的秀发,她又流出了眼泪。
“天气这么热,红卫兵、红战友战斗了一上午连口水都没喝,你们四个人跟我一起送水去。”殷素华收拾好剪刀,挥挥手说。
吴书味和姚劲力抬着一桶水,赵岚珈、李潇箫拿着茶杯,四个人跟着殷素华来到大街上。远远的,袁德厚和宋华杰正拦住了一个工人模样的青年。
“噫!宋华杰他们俩怎么也跑出来了?”视力极好的李潇箫问。
“是我同意他俩出来的,让他们锻炼锻炼,经风雨见世界嘛!你们看,那位啊飞模样的穿的是小脚裤,今天你们也可以见识一下我们红卫兵破四旧的威力。”殷素华解释道。
距离逐渐缩小,现在已经能够听到宋华杰的叫喊声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敢穿小脚裤?快把裤子脱下来让我们撕掉!”
“谁穿小脚裤呀?谁穿小脚裤呀?你们有没有搞错?”那人边说边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了。
“站住!”袁德厚追上去一把抓住了他。
“我穿的是小脚裤吗?”那人死不认帐。
“只要裤脚口小于六寸五就是小脚裤,用尺一量就清楚了。”
“你量!量啊!”那人大声叫道。
“别动!”宋华杰说着真的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小木尺来。
那人一看到宋华杰还真有尺,他又要赖了,“这是什么破尺?你怎么能这样量啊?什么?我的裤口只有六寸?错了!”
“没错!你自己看!”宋华杰蹲在那人脚下认真比划着。
“哈!你们不是红卫兵呀!”那人终于发现了救命的稻草,他一下子变得神气起来,大叫道,“老子是工人!你他妈的麻六类也敢冒充红卫兵来撕老子工人阶级的裤子?老子工人阶级还被你他妈麻六类欺侮?剪刀拿来,让老子来撕你们的裤子还差不多。”
看到他越骂越得意,而袁德厚和宋华杰却是一脸的无奈,指导吴书味等观看新形势下的阶级斗争的殷素华再也忍不住了。
“谁敢对抗破四旧?”殷素华高喊一声就往前冲。
那人一看到手戴袖章的红卫兵,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追!”殷素华拉了跟在身边的吴书味一把说。
那人穿过马路,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当殷素华和吴书味追到车站时,汽车已开出几
殷素华毫不气馁地拉着吴书味跳上了停在车站的另一辆公交车,这两辆车的线路虽然不同,但前两站的路是完全一致的。
“红卫兵执行任务,不用买票。”殷素华制止掏出钱来刚要买票的吴书味,又大声喊道:“革命的司机同志,前面那辆车上有穿小脚裤的四旧分子,请你加快速度追上它!”
司机果然将车开得比平时快了许多,第二站一停,吴书味和殷素华就堵在了前一辆车的门口。下车人全都离去了,但没见小裤脚者。
吴书味随殷素华蹬上车,车上的人并不多,但也没发现小裤脚者。怪了,那人哪去了呢?殷素华突然眼睛一亮,她大步走到一位打赤膊穿短裤正在呼呼大睡的汉子面前,大吼一声:“站起来!”
那人睁开了眼睛,打着呵欠睡眼朦胧的样子说:“么事唦?”
“你站起来!”殷素华再次吼道。
“哦!我起来,我起来!红卫兵要坐,让红卫兵同志坐。”
“谁要你的位子?我问你,你的小脚裤呢?把你的裤子交出来!”
“什么小脚裤?我就身上这条短裤,交出去了,叫我光屁股呀?”那人作出一幅可怜兮兮的样子站起来说。
好多乘客笑了。
他除了手上拿着一件衣服外,的确没见长裤。
车又开过一站,又停了下来,殷素华“哼”了一起,对吴书味说:“我们走!”
两人边走边谈论刚才的事,一位老者跟了过来说:“红卫兵同学,刚才你们没找错人,那人就是穿小脚裤的。”
“怎么没见他的裤子呢?”
“他一看见你们堵在车门口,就立即把上衣和长裤都脱了,他的长裤塞进车箱壁上的破洞里了。”
“你当时怎么不说呢?你这老头真落后!”殷素华恼怒地冲着老头叫道。
“我老了,不想惹是非了。嘿,嘿!”老头说完转身走了。
“这老头虽然不想招惹是非,但他还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我们,可见他对穿小脚裤的啊飞还是反感的。破四旧反对穿奇装异服,老百姓对这一点还能接受,可剪女人的辫子,这实在太过分了,连李潇箫都无法接受。我劝你今后还是不要再干这事了。”吴书味说。
“我们红卫兵中,也有很多人对自己的辫子感到惋惜,但这是革命的需要,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当然不能指望你来改变现状,我只希望你不要参与其中。”
“那怎么可能呢?我是红卫兵呀!”
吴书味沉默了,过了会殷素华又说:“我也为我自己的辫子可惜。如果不参加剪辫子,我就得到红卫兵广播站去。昨天区广播站已经要我了,可我没答应去。”
“为什么?”
“去了,就离开了学校,就不能天天见到同班同学了。”殷素华转身盯着吴书味问,“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当然应该去!”吴书味毫不犹豫地回答。
“好吧,我明天就去,再也不回班了。永远不回!”殷素华狠狠地说。
湖北大学设擂台,“自来红”辩论,谁胜谁负?
高校草坪度长夜,“血统论”之争,谁是谁非。
九月初的武汉,天气依然酷热。湖北大学内的大道两旁贴满了大字报。虽然天已煞黑,但围绕“怀疑一切”口号辩论的人群仍随处可见。
校园操场中央有一木板搭起的戏台,这就是关于“自来红万岁”辩论大会的中心会场。
“八七”中学高二(3)班的全班同学早早的就来到了这里。
九月了,该是新学期的开始了。吴书味的班已改称高二(3)班,原高二改称高三,原高三不能升大学,于是改称高四。没有初中生升入高中,所以高一年级消失了。
晚七点。湖北大学的主持人简单地作了个不偏不倚的介绍后,辩论会就开始了。
首先走上台的是从北京南下的三个中学红卫兵。虽然武汉白天的温度高达近四十度,可这些红卫兵依然全身都穿着旧军装,腰间紧扎着武装带,有一个胖胖的小个子脚上还蹬着一双大马靴呢!他们一起高声齐颂几段毛主席语录后便摆出一个“品”字形的阵式,中间一个高个子双手上举作仰望苍天状,两边两个矮个子则双手握拳,以前弓后箭步作冲锋状,三人同时齐声高喊:“我们的名字叫`向东方'!”
听从群里响起了一串清脆悦耳的笑声,一位女大学生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对她的同伴说:“这哪是辩论呀?这不是在搞表演唱吗?哈哈……算了吧,中学生——小孩子,听这种辩论完全是浪费时间,回寝室睡觉唄!。”说完,她们便挤开人群,扬长而去。
大学生对“自来红”的关注远不及中学生强烈。大学“乱”得早,学生们早就脱离了班级的束缚,他们更有兴趣的是“怀疑一切”。
中学生则不同,他们一直被牢牢地禁锢在班上,而“自来红”关系到每个人在集体中的政治地位,关系到受欺压的程度,所以,辩论会一直紧扣着会场上每个人的心。
正方辩手多是首都南下或南方北上的外地红卫兵。除了颠来倒去背诵“谭力夫讲话”外,便是控诉剥削阶级对他们祖宗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的迫害。他们最不能容忍的是,解放十七年来,资产阶级竟仍然骑在他们头上!直到文化大革命一声炮响,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指出:解放十七年来,宣传文化教育的大权基本上掌握在资产阶级手中,中国的知识分子基本上都是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才如梦初醒,才知道自己原本应是处于社会最高层的领导者却被压到了最底层。“是可忍孰不可忍!”成了每一位正方辩手发自肺腑的歇斯底里的叫喊,而台下与他们惺惺相惜的同命运者当然会和辩手一起发出相同的怒吼:“造十七年来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反!”
请记住,最先喊出造反口号的并不是造反派,而是红卫兵!或者说,红卫兵才是文化大革命中最早最坚定的造反派。
与他们相比,反方辩手就要逊色多了。第一个上台者自报家门时,其家庭出身竟是“上中农”。这自然遭到台上台下正方观点者的一遍叫骂和驱赶。幸亏他即时喊出了:“老子是工人!老子的儿子是红卫兵!”这一声吼将全场都镇住了。“老子英雄儿好汉”是红卫兵认定的绝对真理,那么,若爹是孬种又怎能养出个“红卫兵”好汉呢?于是“儿子英雄爹好汉”,“孙子好汉爷英雄”当然也是真理了。于是,“上中农”乃至“上中农”的爹也是英雄。英雄当然有发言权!
此后,反方辩手也多是些“麻六类”,而且,全是成年人。他们也赢得了掌声,但鼓掌者决不是“黑七类”。“黑七类”不仅不能成为辩手,甚至连表明观点的鼓掌的权利也自动放弃了。因为在如此“大好形势”下,已沦为被管制对象的“黑七类”还敢吱声麽?
“吴书味,你怎么也不吱声呀?身旁的李潇箫用胳膊肘碰了碰吴书味说,“看人家小赖子立场多鲜明啊!”
赖胜辉和李潇箫一样,辩论会上虽从不发言,但他们一直是旗帜鲜明站在反方立场上的。今天,只要反方发言,他们就报以热烈的掌声。
“我正在思考”
“是该思考,该改弦易张了。不要再成天想什么‘平等。’”白莲华小声笑道。嗨!这投机商是什么时候跑到身边来的?
吴书味斜了一眼右侧身边与赵岚珈勾肩搭背的白莲华小声回道:“地球上的人类从来就没有平等过。希特勒说日耳曼民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于是就有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人高喊大和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于是便到中国大陆上烧杀抢掠,进而发动了太平洋战争;谭力夫讲话一夜间传遍九洲大地,于是“红五类”在“自来红万岁”的口号声中焕发出最强烈的阶级仇血统恨”
“你怎么一定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啊?”赵岚珈从未有过的在吴书味身上打了一拳,又提高嗓门道,“别以为你出生不错就可以瞎开玩笑。”出生职员也能叫出生不错麽?吴书味也没有开玩笑啊,可对赵岚珈的善意掩护,吴书味却不领情,他反而提高了声音说:“湖北省委向下传达的精神是:首都南下造反大队带来了两个反动口号,一个是‘怀疑一切’,一个是‘自来红’。”
一听到“首都南下造反大队”的名字,所有人都不吱声了。省委曾扬言要把以赵桂林为首的“南下一想撮”全部抓起来,可这“一小撮”不仅没有消声灭迹,反倒把炮轰省委的大字报贴到武汉闹市区去了。
辩论会持续到深夜一点多才总算结束。这时公交汽车和江上的轮渡当然早已收班。家是回不去了,班文革决定以小组为单位,各自找地方休息。
从六月底起,所有大、中学校的体育活动都因与政治无关而被废止,所有的竞技都被斥之为“封”“资”“修”的糟粕,所以运动场上因人迹罕至早已杂草丛生。第七小组的休息之地就选在这运动场上一尺多深的草丛中。柔软的草地上同时还有几群人也在休息。显然他们也是听完辩论会而回不去的远道之人。
听到其他人群都在议论刚才的辩论会,宋华杰来劲了,他以主持人的口气说:“刚才我们听了辩论会,现在我们每个人都简单谈谈自己的看法。”
“主持会议的湖北大学负责人最后也没说谁输谁赢,我们哪分得清楚。”平时总沉默寡言的姚劲力这次却抢前发言了,说完就打起呵欠来。
“我觉得双方都有道理。”纪璋发说。
“确实,谁也没有把谁驳倒。”附近圈子里有人接话说。
“赞成`自来红'的人多一些,人数比大约是六比四。”
“黑暗中,谁能看清哪边人多?再说,真理有时在少数人一边。”
“赞成`自来红'的人发言时掌声特别响,我就是赞成派。”
“反对派发言时掌声同样热烈。”
都是外圈子里的人在大声议论,宋华杰对自己的部下全不作声显然感到了没面子,于是他友好地拍了拍吴书味的肩说:“你也谈谈吧!”
“今天的大会称不上`辩论会'。`自来红'的定义究竟是什么?到现在为止,辩论的双方都没讲清楚。`正方'根本就没有立论,从头到尾,满口都是`老子'、`小子们'、`兔崽子'等等,恐吓和漫骂决不是战斗,更不是辩论。而`反方'呢,用含混不清的论调驳`正方'含混不清的论点,听者只能坠入五里雾中——更加莫名其妙了。”吴书味平静地说,这并不太大的声音在深夜的空旷地上一定能传得很远。
“说得好!确实是这样。”一个外圈子的人赞同道。
“不对!你这是对红卫兵的嘲弄。你一定是个`黑七类'。”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
“他不是`黑七类'。”宋华杰大声证明。
“现在的`黑七类'还敢发言吗?”
“辩论就辩论,不要乱扣`帽子'。”
都是外圈子人的声音。
“刚才那个女的,你又是什么出身呢?”纪璋发也反击道。
对方不再吭声了。
蚊子的“嗡嗡”声在身边响个不停,各个圈子中都传出了扇子的拍打声。再没人大声议论`自来红'这一沉重的话题了。
“在学校里你发发议论倒也罢了,出了校门还是该闭上嘴巴才好,你怎么一点都不控制呢?”黑暗中,坐在吴书味身边的赵岚珈对吴书味小声劝道。
“说我吗?我这个人向来都是——”
“无所谓!”赵岚珈抢着帮吴书味说完这句话,当两个人同时说出“无所谓”时,赵岚珈咯咯地笑了起来,但很快又以担忧的口气说:“你总不改掉你`无所谓'的毛病,你就不怕惹麻烦?还是少说两句吧!”
黑暗中,吴书味完全能感受到她那低首颦眉的样子。随着时间的消逝,吴书味越来越感到和她在一起的愉快。他的每次议论都能从她那里得到强烈的反响、共鸣。对他的叙说,最投入倾听的她;对他的诙谐,最开心而笑的是她;对他的词语,记忆最深的也是她。她常能一字不漏地重复几天前他的话语,他们之间也经常发生争执和辩论,但不管争辩怎样激烈,他们的态度总是友好的,感觉总是愉快的。在近来这段红色恐怖的日子里,能看到赵岚珈纯真的笑颜,吴书味就从心底里感到满足。
蚊子的嗡嗡声更大了,吴书味展开纸扇用力向赵岚珈那边扇去,他强烈地感到这样单纯柔弱的少女绝不应被强权者凌辱,他要与社会最底层的人站在一起,向强权和暴力抗争。
忽然间,郑雯碧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从她那婷婷玉立的身段和矜持高雅的气质完全可以断定,她一定是资本家的女儿了,她也一定在劫难中受着煎熬,想到这里,吴书味手中的扇子停了下来。
“黑七类必须得穿黑衣服”——改良主义?
“麻六类当然应披麻衣裳”——完全彻底!
从湖北大学返校的第二天,班上再次对“自来红”的口号进行讨论。
上课铃一禹,身穿伪军装的林学彪就走上了讲台,这位从来没主持过会场的红五类在安静的教室里显然感到了紧张。他清了好几次嗓子,方尽可能地显出一副威严的样子讲了起来:“我代表红卫兵宣布,`自来红万岁'的口号是完全正确的!”见教室里没有任何反应,他又清了清嗓子才接着说;“我们红卫兵经过讨论,一致认为`自来红'是完全正确的,红卫兵总指挥部也是这样认为的,总部的认识是不会错的,是完全正确的,所以赞成`自来红万岁'是不会错的——不会错的,就是这样的。”
看到林学彪越说越没词,越说越没气势,刘英英急了,她昂首阔步走上讲台,接着林学彪的话讲了下去:“有的人认为`自来红'是错误的,有的人认为是反动的,说这些话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如果不是别有用心,就是糊涂透顶!阶级本质决定一切!谭立夫的讲话道出了我们`红五类'的心声,我们`红五类'就是要成为核心的核心!”
她颇有气势的一口气讲了大半堂课,参加红卫兵以来,她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一个月前在会上一发言就脸红;就怯场的她,如今讲起话来竟能滔滔不绝,咄咄逼人,真是幸运可以给人勇气啊!
“自来红万岁”的标语早已铺天盖地,现在再对这一口号在红卫兵的高压下进行辩论已失去了任何意义,主人和奴隶间怎么能有公平的理论争辩呢?辩论会成了敦促反对派投降的表态会。
前一天,全校各班都召开了“忆苦思甜”会。虽然高二(3)班的五个纯种“红五类”在叙说家史时都没有沉痛到感人的地步,但整个社会的舆论宣传中一直是绘声绘色将解放前剥削阶级对被剥削阶级的欺压凌辱刻画到残忍至极的地步啊!在“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口号声中,被激发起仇恨的`红五类'几乎同时对`黑七类'吼出了同样的声音:“你们的祖先压了我们的祖先几百年,几千看,现在是该我们将颠倒的历史颠倒过来的时候了!”
当仇恨的吼叫响彻整个九洲大地时,有哪一个“红五类”敢对“黑七类”施以同情和怜悯?那可是忘本啊!忘本则意味着背叛!
高二(3)班的红卫兵一段时间以来,为了表示自己超然于一般同学之上,“天天读”的二节课里,他们总是以监视者的身份到处行走,几天不学“最高指示”,他们居然忘了“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他们确实是九洲大地上最“温良恭俭让”的红卫兵。看看周围吧,有几个班级的红卫兵不是用武装带以带血的方式来显然他们的暴烈?不是用“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彻底性来显然他们对“黑七类”的征服?而高二(3)班的红兵则采取了百分百的文斗,只不过声音大了些,用词尖刻了些而已。
可对于他们的仁慈,一心追求“博爱、平等”的吴书味之流竟不知天高地厚,螳臂当车,鸭子死了嘴巴硬的要用舌头与他们智斗。斗就斗吧,红卫兵闲着也是闲着,全中国的学生全都闲着,如果没有精卫这类死脑筋的乌投几块石头在海面上激起几朵浪花,死寂的海面还不把人闷死?
吴书味刚要站起身来,白莲华却捷足先登抢着发言了:“我出身在罪恶的反动家庭,出身`黑七类'者都应该在广大革命群众监督下进行自我改造,很多学校、很多班级都已勒令所有`黑七类'穿黑衣服。我们班也应作出规定,不穿黑衣服的`黑七类'一律不许进教室。”她又一次迫不及待的向`红五类'表示驯服与虔敬了。
范勤勤等几个胆小的“黑七类”立即跟着表态同意白莲华的意见。全班五十三人,资本家出身的就有二十三人,“黑七类”则达二十八人之多,倘使都穿上黑衣服,那中国就不再是“一片蓝海”,到少,高二(3)班将是黑压压的一片了。这样一想,吴书味便觉得好笑。看看前排的赵岚珈,她的头埋得那样低,几乎触到了桌面。她没有表态,倘使别无选择的整天都穿着象征罪恶和耻辱的黑衣服,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能遭到任何人攻击和凌辱,日子可怎么过啊?她是在逃避,可无处可逃啊!她似乎要大哭一场,然而,她连哭的权利都没有。难道这样白玉无瑕的女孩该遭此命运么?天理何在啊?
“每个人都得表态!”刘英英对没有更多的“黑七类”主动递交城下之睦,教室内的长时间沉默显然感到了不满,正在这时,殷素华从教室外走了进来。噫!她不是去了区红卫兵宣传站吗?怎么又回了呢?
看到殷素华与刘英英击掌问候的那股亲热样,吴书味不得不正视“物以类别聚,人以血统分”的事实了。殷素华最亲密的朋友应该是赵岚珈和白莲华呀!可她会和她们打招呼吗?至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是不会这样做的。她们仨曾是成天聚在一起的,全校有名的三朵花呀!现在,她已远离昔日的好友,她遵循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为了共同的革命利益,和刘英英走到一起去了”。
一种强烈的不平感袭上吴书味的心头,他感到了必须爆发的冲动,他极力地控制愤怒激动的情绪,站起来以淡淡的口气说:“昨天中午放学的路上,我遇到一位小学同学的弟弟,他和另一个初中生正坐在马路边的地上,他们的手上都捧着《毛选》和《十六条》。当我问他们为什么坐在地上时,他们说他们是`黑七类',因为没有黑衣服穿而被赶出了教室。他们找我借黑衣服,虽然他们十分清楚回教室后会遭到同学们的批判,但他们仍愿回到集体中,他们愿意接受改造……”
“你是在编故事!继续编吧?“胡要武冷笑着插嘴道。
“我的同学的弟弟名叫石天红,就是我校初二的学生,你们现在就可以查证。”
“是事实又怎么样呢?解放前资产阶级压迫我们的父兄压了半辈子,反动统治阶级压我们的祖先压了几千年。今天是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时候了!我们就是要把`黑七类'彻底压倒。难道才压了十多天就值得你说三道四?一个人说话首先要站稳阶级立场。如果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同情的应该是解放前的劳若大众,而不是今天的`黑七类'!”胡要武寸步不让。
“`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我不知道你们怎样理解这句话。”
“别跟他说那么多了!我们红卫兵干脆现在就决定,从明起黑七类一律穿黑衣服。”林学彪不耐烦地插进来说。
“作出这样规定的理由是什么呢?”
“我不想说。”
“你应该说!”
“不说又怎么样?!”
当权者终于开始蛮不讲理了,吴书味感到了悲哀,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戏虐的情绪,他的神态由严肃冷静一下子又变得无所谓起来。他微笑着说:“如果一定要黑七类统一服装,这一行动也算不得彻底的革命行动,而只是一种改良主义的做法。”
“我们红卫兵会是改良主义?”刘英英冷笑一声便反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真要革命,统一服装的要求就应该包括全班所有的人。黑七类穿黑衣服,麻六类是一个大杂烩,应规定其中一部分人穿白衣服,一部分人穿黄衣服,一部分人穿麻衣服,一部分人穿花衣服,红五类则一律穿军装系武装带,凡是不按要求办的,一律不能进教室。这就是我的建议。”
“我可没有军装。”殷素华脱口而出地反对道,说完便狠狠地横了吴书味一眼。
教室里哄闹起来,大家都议论纷纷。这时放学的铃声响了起来。
下午,上课铃一响红卫兵就集中开起会来,不一会,全体红战友也被召去开扩大会议了。核心和外围都走了,剩下的只是外围的外围和黑七类,讨论当然只会是漫淡了。
“今天上午的会上,没想到你也同意黑七类穿黑衣服,你还要我们麻六类也穿麻衣服。你这不是存心与我们和你自己过不去吗?你究竟安的什么心?”李潇箫气愤地对着吴书味叫道。
“这样不好吗?班上有集体活动外出时,穿黑衣服的黑七类排在队伍的最前面,接着是白色的幽灵,麻色的大杂烩以及花色的乌合之众,我们每个人都挥动着毛主席语录正步走。队伍最后面走着身穿绿军装的红五类,他的手中高悬着武装带,象赶牲口一样将我们这群阶级异己分子,这群会说知的工具押解着前行。这样的队伍才蔚为壮观啊!”
李潇箫和姚劲力都笑了,可赵岚珈没有,她的头低得更下了。吴书味感到泪水正在她的眼眶中打转,他后悔不该将这一问题当笑话来说,因为黑七类就得穿黑衣服的事在很多学校很多班级已成为现实,而且还在扩展,面对这一迫在眉睫的残酷规则,她怎么笑得起来呢?
吴书味不再说笑,他认真地说:“我断言,按出生统一着装在我们班肯定行不通!因为除刘英英外,其他人根本没有军装。如果按照我的方案统一服装,殷素华就会进入`麻六类',而闻河东只有黑衣服,他也成`黑七类'了。”
“对,对极了!”李潇箫高兴地拍起手来说,“我看林学彪的那套`伪军装'至少穿了二十多天了,一定都有臭味了,哈哈!”
“他们不能统一,不等于不强迫我们统一呀!我妹妹班上已经命令她穿黑衣服了。”赵岚珈说完又低下了头。
看到赵岚珈近乎绝望的神情,吴书味仿佛看到了一只被追杀、被逼入绝境的小鹿,她的恐惧绝不是用一两句话能抚慰的,吴书味默然了。
第二节课,全班同学又都集中到了教室里,文革小线理直气壮地否定了吴书味的提案。吴书味败了,败得十分开心。
为了下一代,无奈生死两难;
着眼全家人,只能忘掉过去。
放学后,吴书味走出校门,看见赵岚珈和李潇箫正一起在前面走着,他加快脚步赶上去,得意地说:“怎么样,我的断言没有错吧?”
赵岚珈低着头一声不吭,李潇箫则扬起头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你还得意?你没听见`暂不执行'四个字吗?等到红五类都借到军装时,你就找一件麻衣服自己披吧!”说完两个女生都不再理吴书味径自朝前走了。
吴书味楞了,是呀,否定自己提案的原因并不是红五类不愿意这样做啊!这种按血统划分等级的做法不正是红卫兵的祖师爷——谭立夫倡导,红卫兵孜孜追求的么?目前,他们只是没有条件用军装包裹自己,一旦条件成熟,他们若仍不强制命令全班同学一律按家庭出身着装,他们自己就会被更激进的红卫兵斥之为“右倾”啊!
“吴书味!”叫喊声打断了吴书味的思索,回头一看,只见殷素华满面笑容地走了过来。
“你好象不高兴,是吗?”殷素华走到吴书味身边,盯着吴书味看一会说。
“是呀,我的提案被否定了,我怎么会高兴呢?”吴书味本想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口气来说这句话,可刚一张口,赵岚珈那绝望的眼神就浮现在他眼前,所以话一说完,他就苦笑了。
“你在说反话!你的表情有些异样。你今天究竟怎么啦?”殷素华又看了吴书味几眼说。
“是的,我是在说反话。老实说,我讨厌白莲华。这个虚伪的小人为了自己的上爬,竟不惜公然侮辱班上一半以上的同学,包括她自己。她比宋华杰还要讨厌一百倍!”
殷素华咯咯地笑了,说:“你对她的看法太偏激了。从骨子里看,她真是一个要求进步的好人。”
“在你们看来,只要是要求进步,就一定是大好人。为了自己的进步,完全可以不择手段,不顾忌别人。”吴书味愤愤地说。
“她不是那种人,她其实很可怜,很值得同情。以前,她,赵岚珈和我,我们三个人是形影不离的好友。我们三人都没有父亲,我和赵岚珈一样,父亲是在我们上小学时病逝的,白莲华则连她父亲的面都没见过。”
“在我们学校揪出连道运不久,有一天下午四点钟,学校就提前放学了。我们三个人一起来到白莲华家里。开门一看,她妈妈正双目紧闭地躺在床上。
“妈,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你躺在床上干什么?你不舒服吗?”白莲华一连串地问道。
妈妈将眼睁了一下,又无力地闭上了。
“妈,你究竟怎么啦?”
床头的小柜上有一杯水,一只空药瓶。赵岚珈拿起瓶一看,便叫了起来:“苯巴比托!这可是安眠药啊!啊姨,你可是吃安眠药了?”
“妈,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现在还哭什么?快送你妈去医院呀!”殷素华拿起空瓶又看了一眼便大声喊道,“你们快把她扶到我的肩上,我背阿姨去医院。”
“你们别拉我,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吧!”白莲华的妈妈说罢,泪水便从眼角中不断地涌了出来。
“您走了,白莲华就成了孤儿,她怎么办?”赵岚珈劝道,“您还是快去医院吧!”
“莲华成了孤儿,家庭出身对她的影响就小了。她就不会一辈子背着反动家庭的黑锅。她现在已经长大了,我该走了。”
“阿姨,您是不是被革命群众揪出来的牛鬼蛇神呀?您是在畏罪自杀吧?畏罪自杀就是自绝于人民,就是现行反革命!白莲华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子女!”殷素华嚷道。
“我不是牛鬼蛇神,我不是现行反革命!”
白莲华的妈妈睁开了眼睛,她辩解道。
“白莲华现在是校党委树立的`可以教育好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以选择'的典型,她都快要入团了,您要是一死,她肯定入不成团了!”赵岚珈说。
“是吗?我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白莲华的妈妈一边流着泪一边从床上坐起身。但她坚决不去医院,她说这事一定不能让单位领导知道,否则又要受批判了。
她把手指伸进喉管中,强迫自己呕吐出大量污物,其中,到少有四五十片尚未溶化的药片。
白莲华的妈妈很快就睡去了。白莲华则在枕边发现了一封信,展开看时,才知道是妈妈打算留下的遗书:
莲华:
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要走了!
十多年来,妈妈一直老老实实,尽自己最大努力工作,妈妈的工作成效不比任何人差。妈妈从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党,对不起祖国的事。但在别人眼里,妈妈始终是个罪人。妈妈背着“反革命家属”的沉重十字架在这个世界上苦苦挣扎了十七年,妈妈活得太累太累,太苦太苦。
妈妈不是反革命,妈妈的死不会给你留下污点。当你成为孤儿的时候,家庭出身对你的影响就会小得多了。
你一定要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彻底和反动家庭划清界线。世界上,继起的生命取代陈腐,这是必然规律。为了自己的前途和进步,你可以,而且完全应该踏着父母的尸骨前行!
我给你留下了一本日记,目的是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不是要你自责。为了革命,为了供产主义事业,你也不应该自责。妈妈衷心祝你在社会主义大道上永远前进。
“看到沉睡的妈妈,白莲华哭了,一直哭到夜色降临。我们也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直到很晚很晚。
“第二天,班上正好展开`自来红'辩论,我是站在`反对派'一边的,你还记得吗?”殷素华说。
“哦!原来你反对自来红是因为白莲华呀!那么,今天你怎么看待自来红呢?”吴书味问,“现在你还有这么强的同情心么?”
“现在不能谈什么同情心了,搞阶级斗争是不能带个人的感情色彩的。我现在是红卫兵,在红卫兵组织教育下,我的思想觉悟已经超高了。对阶级敌人,就是要残酷斗争,无情打击!”
吴书味默然了,过了一会,他小声叹了口气说:“一个人的变化可真快啊!”
“你是在说我吗?文化大革命了,每个人都应该变呀!”
“你对按家庭出生来统一服装怎么看?”吴书味问道。
“坚决反对!”
“如果你有了军装也会反对吗?”
“你今天究竟怎么啦?难道我还没有说清楚吗?你怎么在这点小事上钻进了死胡同呢?难道就不能谈点别的?”
“这决不是小事!你知道被人强迫穿黑衣服的感受吗?今天下午你们线卫兵开会时,赵岚珈在小组里绝望得几乎快哭了。你能坚决反对,真太感谢你了。”
“你凭什么感谢我?是为了赵岚珈?”殷素华明显的感到了不快。
“哦——”吴书味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停了一下他才说:“你本来就是赵岚珈最好的朋友,为了友情你也该帮她一把。”
“你今天是要帮她作说客对吧?告诉你,现在只讲阶级情,决没有超阶级的爱。就算我和她原来是好朋友,要找我也应该由她自己来找,用不着你帮她说话。”殷素华更生气了。
“你——”吴书味的脸红了,他愤然道:“是的,我们都是阶级异己分子,都不配与你谈同学之情,我只希望你不要把以前的正义感丢光!”
“我又没说你什么,你又不是黑七类,你生哪门子气?”
“我知道什么叫正义!”
“正义?你不是为了正义,是为了私情。”
“你胡说!”
街上好多人都围过来看红卫兵吵架了,吴书味赶紧说:“对不起!我实在不该说这些,我对你的认识实在太不足了。”
看到吴书味说完就走,殷素华大声喊道:“站住!”但是,吴书味再也没有回头。
回到家中,吴书味敲了好一会门,妈妈才神色紧张地将门打开。
房间里,书桌前,父亲手里捧着一本线装日记本,桌旁的地板上满是撕碎的纸屑。
吴书味轻轻走到桌边,他知道这些日记是父亲学生时代写下的。
抗日战争时期,父亲在鄂西读书,在数年颠沛流离的战乱生涯中,父亲用毛笔在线装老式日记本上写下了十几本工整的小楷日记。几十年来,他一直将这些日记本宝贝似的珍藏着。每隔一两年,他总会把日记本拿出来,以无限的感怀读上一阵。而这时,吴书味就会一声不响地坐在一旁聆听。父亲的文笔太好了!吴书味深为感动。日记里记录着父亲年轻时忧国忧民的情怀,记录着国家将亡时的颓丧,记录着老家的房子被日本鬼子烧毁,祖父祖母相继病亡的凄凉,漂泊异乡的游子却不能返回沦陷的故乡,痛失姥妣的刻骨铭心的惨痛啊!……每当读到这一段历史时期的日记时,父亲总会双泪长流,不能自己。
现在九本日记已成为碎屑,而父亲手中捧着的正是那本记录着逃离故乡,父母双亡的那一本。父亲目光呆滞,日记一定是早已看完了,泪也已经流尽了,而他仍双手紧捧着它。这本日记对他太重要了啊!他怎忍心将此毁掉呢?
“爸爸!您就留下这一本吧。这是一本控诉日本帝国主义野蛮侵华的史实日记呀!难道保留它也会有危险?”吴书味小声说。
父亲把日记本抱入怀中,突然,他用力一扯,日记本变成了两片。这时,他似乎再也没劲了,他把日记本递到吴书味手中说:“把它撕掉!”
“真的一本也不能保留了吗?”
“唉——不能保留了!旧社会过来的一切都不能保留了。前天,我们单位的总工程师的家被抄了,今天对他解放前的日记进行了公开的批判。在我看来,他在日记中明显表示出了对国民党政府的不满。以历史的观点看,他当时是相当进步的了。可现在的人对他过去的日记段章取义,无限上纲地进行批判。现在已没有一个人敢讲一句公道话了。唉——我的日记当然也不能留了。为了你们,为了全家都能平安地活下去,我必须忘掉过去的弄一切。一切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都必须忘掉过去的一切!还记得爷爷三个月前送《易经》来时说的话吗?现在,一百天过去了,《易经》该灰飞烟灭了,我的日记也只能随之而去啊!”
这时,吴书味才看到,在父亲日记的碎纸片中,同时还有《易经》的残骸。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唤起暴力仇恨;
揪斗漏网反动婆娘,注释母子情深。
破四旧之风在红卫兵叫喊的“红色恐怖万岁!”的口号声中进一步向纵深发展,“黑七类”的家正在逐一地被红卫兵抄查。抄家之风使红卫兵发展到了鼎盛时期。
一天晚上,吴书味宿舍的居委会主任敲罗呐喊的将辖区内的所有臣民全都集中到了宿舍大院中,不许任何人例外。
院子里熙熙攘攘的,从颤颤峞峞的耄耋老人到牙牙学语的婴儿,全宿舍三百多户上千人现在可谓倾巢而出了。所有房屋都熄灭了灯光,只有院子里用新导线牵出的几盏大功率白炽灯将会场照得通亮。
居委会主任组织大家唱完“东方红”,又学了十几段毛主席语录后,派出所的彭户藉警亲自登台亮相了。
“革命的同志们,现在很多街道,很多居委会都揪出了现行反革命和历史反革命,我们街道,你们宿舍,除了几个地主婆外,有没有反革命分子呢?”彭户藉用眼光扫射着鸦雀无声的会场,良久,他降低了音调问:“你们宿舍是不是有个张太婆呀?我说的是宿舍门口的张太婆,张太婆人呢?快站出来!”
一位白发苍苍的太婆在人群后面一脸惶恐地站了起来。哦!这是全宿舍人都认识的苕货他妈呀!茹货是名符其实的傻瓜,都十七岁了,样子却象个则迈入中学的初中生,不仅身体瘦弱到了发育不全的程度,智商也十分低下,母子俩住在宿舍门口一间低矮的小平房内,那是解放初期张太婆用拾得的烂七八糟的旧砖破瓦垒成的,在这连窗子都没有的阴暗小屋中,他们以捡破烂为生,一晃十七年了!
“红卫兵小将们,快把张太婆扶过来。”见张太婆一动不动地楞着,彭户藉指挥道。
全宿舍只有三个红卫兵,狗皮是勤杂工的儿子,旺喜的父亲是司机,而财宝的父亲早已过世。这三位初中生翻窗跳墙,扯皮打架在全宿舍可是出了名的,没人管得了他们。可近来不同了,他们一戴上红卫兵袖章,人就彻底变了。即使在炎炎夏日,他们也不再打赤膊穿短裤,他们衣着严谨,连上衣的风紧扣都扣得严严实实,在趾高气昂的同时,他们变得规矩了。
一听到彭户藉的指挥,三个人便立即冲到张太婆面前,他们听得很清楚,是要把张太婆“扶过来”,所以他们非常尽责的小心掺扶着老人,并不时提醒说:“您老走好!”
“张太婆,听说你特别乐于助人,对不?”当张太婆走上主席台时,张户藉笑眯眯地问。
“张太婆是个好人,她助人为乐,实在好得冇得话说。”见张太婆笑而不答,坐在会场的头排的狗皮的妈妈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大大咧咧地嚷道。大院里上千人都默不作声,可她不同呀!她是全宿舍仅有的三户红五类之一,现在当然是红五类讲话的时候,何况他儿子正戴着和毛主席肩上一样的红卫兵袖章站在台上呢!她的调皮儿子已变得如此伟大,她怎能沉默呢?每次开会,她是一定会大声叫嚷几句的。
“张太婆天天都把宿舍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好人啦!”旺喜的爸爸也喊了起来。
“她是我们宿舍不领工资的义务门卫,只要有客人来,她就热心帮忙指路。”
“……”
“好了,好了!”彭户藉平息下会场的议论,转向张太婆问道,“你为什么要天天扫地?”
“这——地扫干净了,大家好走路罢!”
“你为什么要帮人指路呢?”
“嘿!这也费不了啥事。”
“全宿舍的人你都认识吗?”
“十几年的邻居,咋不认识呢?”
“老人,小孩,婴儿,你都认识?”
“认识。”
“你为什么要认识他们?”
“我——”
“哈!答不出来了吧?!”彭户藉阴冷地笑了笑,又问,“你多大年纪了?”
“明年五十。”
“哇!她才四十九呀!”人群中叫喊起来。
“她头发花白。我还以为她七十多了呢!”
“她的苕儿才十七岁,她看起来像苕儿的奶奶吧!”
“……”
“你是什么家庭出身?”会场上议论声渐小时,彭户藉突然提高嗓声高喊道。
“不知道。”
“不知道?是不敢说吧?!”
“我从小是孤儿,我真不知道。”张太婆的声音越说越小。
“你丈夫是什么人?”
“……”张太婆的嘴唇动了动,可谁也没听到她说什么。
“我再问您一次,你丈夫是干什么的?”彭户藉已经在吼叫了。
张太婆低下了头,台上的恐吓,台下的叫喊,婴儿的啼哭声交织在一起,张太婆却再也不开口了。
“革命的同志们,战友们,我是先进派出所的先进户藉,我刚参加了先进代表的重要会议,现在阶级斗争非常激烈啊!地、富、反、坏、右、资本家、走资派正在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支持下向我们无产阶级反攻倒算,正在搞资产阶级复辟。如果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他们就会先杀党,后杀团,贫下中农杀一半,我们无产阶级就会千百万人头落地!根据公安部谢副总理指示精神,我们必须抢在反革命分子动手之前先下手,我们必须将一切旧社会的残渣余孽一个不漏的彻底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打倒一切反动派!”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狗皮不失时机地带头呼起口号来,全场随之呼声雷动。
“我们不能被狡猾的阶级敌人蒙住眼睛啊!”口号声一停,彭户藉又讲了起来,“张太婆何许人也?一个臭捡渣子的,为什么每次捡完渣子都要换一身干净衣服?为什么宿舍一千多号人,她个个都要认清楚?她真是助人为乐吗?我告诉你们,我们已查清了她的罪恶历史,她是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小老婆!我们不能太善良啊!我们要擦亮眼睛,揭露她的反革命特务真面目!”
“彭户藉说得好,我们这些人的心都太善良了,都受了这狗婆娘的骗。”狗皮的妈妈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地冲着张太婆叫道,“还不把这个狗特务抓起来?!”
“打倒国民党特务!”居委会主任呼喊。
“打倒国民党特务!”全场人跟着呼喊。
口号声中,刚才还对张太婆温文尔雅的红卫兵一下子便显出了威猛,狗皮首先冲过去,一拳便将张太婆打倒在地,旺喜和财宝也不甘落后地围了过去,用雨点般的拳脚来显示红卫兵的威风。
这时,后排人群中发出了一声长啸,一个人以最快的速度向台上冲去。
啊!大家看清楚了,这不是张太婆的儿子吗?人群中有好几个人想把他拦住,但都没有成功,他像一条疯狗一样推开了旺喜,掀倒了狗皮,俯身去扶他妈妈。
这太令人意外了,三个红卫兵稍一定神,便在“阶级敌人还敢报复?!”的助威声中对苕儿子展开了毫不留情的群殴。
“别打!别打我儿子!我儿子没有罪啊!”已经瘫倒在地的张太婆居然爬了起来,她一下子扑到儿子身上,为儿子遮挡袭来的拳脚。
三个红卫兵终于打累了,他们停了下来。
苕儿子也好不容易掺扶着张太婆坐了起来,他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喊着:“妈——妈妈!”
会场上没有一个大人吱声,几个被这恐惧场面惊吓的婴儿偎在母亲怀中啼哭,使整个院落显得更加宁静。
这种阶级斗争的场面彭户藉一定见多了,他又满不在乎地开了口:“据说张太婆的儿子是神经病,这象神经病吗?来人!把张太婆的头发剪掉!看她的茹儿子有什么反应!”
居委会主任从桌子抽屉中摸出一把推剪递到狗皮手中,旺喜和财宝扭着张太婆胳膊,让她坐上了“喷气式飞机”。
“妈妈!”苕儿子又大叫一声冲了过去。
“苕儿!别过来,别来啊!妈妈在演戏。演戏!你知道吗?演戏,妈妈高兴吔!”
“演戏?演——戏——”苕儿站着不动了。
狗皮在张太婆头上用推剪推出了个十字架。
张太婆尽力作出一副笑脸望着儿子。
不一会,全宿舍的所有地主婆全都被押上了台,每个人的头顶都被剪刀剪得乱七八糟并推出了一个“
世不公,岂奈上天何?
道不平,竟有右派踩!
各种报刊都在大肆宣传,文化大革命的形势不是小好,中好,而是大好,因为它确实把全国人民都发动起来了。连小学生和学龄前儿童都不例外。
停课闹革命以后,彻底摆脱了学校束缚的小学生在一切文娱体育活动都被斥之为封资修的糟粕的年代,他们的活动,他们的游戏,也只能是阶级斗争。被“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培养出来的无产阶级感情一旦与他们追求热闹和新奇的天性结合起来,他们便认定被揪出来的地主婆正如同童话故事中的“狼外婆”,他们当然要快乐地宣泄仇恨和暴力了。
晚上,批斗大会由大人掌握,充当打手的也只能是中学红卫兵,绝没有小学生表现自己的机会,可到了白天,大人们都已上班,中学生也前往学校时,小学生便有了充分展示自己的舞台。
一大群孩子用绳子将地主婆拴着,用扫帚条抽打着步履蹒跚风烛残年的小脚婆婆,令她们弯腰低头认罪,令她们列队前行,令她们背诵最高指示,令她们悔过唱歌。在老人的痛苦挣扎中,孩子们在笑闹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因为他们阶级斗争的觉悟和能力从小就得到了锻炼和提高啊!
没有一个家长敢公开制止孩子们残忍的恶作剧,能借故将自己的孩子叫回家中就是最正直的了。谁也不敢教育孩子同情弱者,否则,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就会烧到他的身上,他,甚至他的全家都将堕入地狱之中。
不分昼夜的残忍毒打并不是地主婆厄运的终结,几天后,将地主婆赶出城镇的“勒令”,“通告”遍布武汉的街头巷尾,地富分子全都得滚到穷乡僻壤去。
张太婆是城里人,没有一个农村会接纳她,她只好长期接受批斗和审查了。几天后,张太婆的交待罪恶历史的材料以大字报的形式出现在宿舍大批判专栏旁边的墙上。
我的历史
我出生在一个穷苦的家庭,三岁就死了父亲,两年后母亲也病逝了,我知道母亲是没饭吃饿死的。
五岁的我就成了没人管的孤儿,成了叫花子,白天讨饭,夜里随便找个屋檐或者就在大马路边睡下。后来,我跟着年龄大一点的孩子一起以捡破烂度日,几次都差一点死掉。
十四岁时,我已经长得很高了,有一天一家餐馆的老板收留了我,从此我帮他们烧火做饭,洗碗端菜,总算能混口饭吃了。
十八岁那年,一个国民党团长到餐馆进餐,他说我长得漂亮,把我从南京带到了武汉,安排在一间出租屋里,他有夫人有孩子,每周只到我住处来一两次。
我生下苕儿子还不到半岁,武汉解放了,他去了台湾,没有带我,也没有带儿子。我恨他,他是没有人性的禽兽。
我在这宿舍门口垒了个房子,又以捡破烂为生,感谢党和政府每月都发给我定量的粮票油票,这十七年来,我过得非常安定,我要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张小妹
1966年9月
晚上,批判大会又开始了。会议的主持人仍然是彭户藉。
“张太婆罪恶史的大字报都看了吗?”
“看了!”很多人一起回答。
“看了有什么感想?”
“旧社会害死人。张太婆也是我们穷苦人出身,也是遭孽的人啰!”狗皮的妈妈叹息道。这是善良者的叹息。
“张太婆这一辈子冇享到福,又拖着个苕儿子,背时哟!”旺喜的妈妈也大声发表见解。
“大家都这样认为吗?”听到会场的婆婆妈妈们议论声几乎全是同情,同情乃是人的天性啊!可具有高度政治觉悟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的天性已被政治彻底抹杀,阶级觉悟极高的彭户藉接着说:“这张大字的确写得有水平啊!它把你们的同情心都调动起来了。张太婆,你将大字报唸一下。”
“我不识字。”
“是呀!只有文化人才能写得这么好,才能让善良的劳动人民产生同情,对我们老公安人员来说,这种雕虫小技是逃不过我们眼睛的!张小妹,你老实交待,谁帮你写的?”
“这——这——”
“这张大字报是由张太婆口述,我代笔整理的。”一个高个子老头站了起来朗声道。
“啊!夏技术员。”人群里响起了一片议论声。
“这老头特爱管闲事,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六五年才摘帽。”
“夏老头技术真不错,要不被打成右派,还不早成老工程师了。”
哦!听到人群中的议论,吴书味也认出他来了,原来他就是夏斌的父亲啊!吴书味想起了高一上学期------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一天下午放学后,吴书味和钟敬铖一起刚走出校门,一位戴眼镜的老头弯着腰走了过来,他十分客气地问:“同学!你们是哪个年级的?”
“高一。”钟敬铖简短回答。
“哦!高一有个名叫夏斌的你们认识吗?”
“他是我们三班的。您是——”
“同学,是这样的,我想请你们帮帮忙,请你们把他找来,我在那边树下等他。”老头指着
“您是——?”
“哦!我是他父亲。拜托了,拜托了!”老头边说边不停的哈腰。
吴书味和钟敬铖一起返回到三楼,在教室门口正好碰到了夏斌。他一听说父亲找他便立即退回了教室,他大声嚷道:“你们叫他走,我不会见他的!”
“你父亲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见?”
“他是右派分子,我绝不原谅他,我和他早就断绝了父子关系。”
吴书味和钟敬铖回到校门口,老头儿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来了吗?”
“他不愿意见你。”钟敬铖说。
“哎——”老头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猜到他不愿见我,我犯了错误,我向党支部书记提了意见,我拖累了他和他妈,我对不起他们。现在,我改造好了,我的右派帽子已经摘了,组织上又给我安排了新的工作,所以我今天才敢来看他啊!同学!你们帮我劝劝他吧!”
老头喋喋不休地说着,吴书味和钟敬铖站在一旁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夏斌从教学楼中走了出来,或许,他认为自己的父亲已经离去了罢!
“夏斌!”吴书味高声喊道。
老头一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暗然无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的全身开始颤抖。
“斌斌!”他嘶哑地叫道。
夏斌一看到老头,立即愤怒地竖起了眉头叫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是父亲啊!斌斌,你都长这么高了,我也几乎认不出你来了……”
“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夏斌不等老头把话完,掉头就向校外跑去。门口的几个同学都帮忙去拉他,但他终于还是逃掉了。
老头儿满脸沮丧,近乎自言自语的反复说道:“我对不起斌斌,对不起他妈,我不是真心反党啊!我只要能看到儿子,这一辈子做牛做马也绝不再当右派了。”
夏斌的父亲怎么会出现在宿舍里呢?以前可从没见过他啊!
“这位戴眼镜的,你为什么要帮张小妹代笔?”彭户藉在台上又大声叫了起来。
“她不识字,你们又勒令她三天内必须写出认罪书,没人代笔,她的大字报怎么出来呢?总得有个人代笔吧!”
“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陌路相逢嘛!两天前单位上揪出了十来个牛鬼蛇神,没地方关,领导就动员我们几个单身汉搬到这宿舍来了。我们原来住的那房子太破,适合关押阶级敌人。
“我来的第一天,就看见一群小孩子在折磨一个老人,我问明情况后就代笔写了这张大字报,就这回事。”
“就这回事?说得好轻松啊!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臭知识分子!谢富治副总理教导我们对敌人的同情,宽恕,就是对人民的犯罪!我明天就到你单位查一查,看你究竟是认识糊涂还是别有用心。”
“不用查了,他是我们单位的摘帽右派。”
一位鹰鼻长脸的中年汉子叫了起来。
“啊!王副处长,他可是夏技术员的顶头上司啊!”会场下又传来了一片议论声。
“红卫兵小将们,把这个右派分子给我抓起来!”
在中国,摘帽右派也还是右派,只要被打成过右派,就一生一世都是右派。
狗皮等三人对夏技术员施以一阵暴拳后,便让夏技术员坐上了“喷气式飞机”。大会变成了对夏技术员的揭发批斗会。可宿舍的居民一般都不认识他,揭发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几位与他一起迁徙而来的单身汉身上。
二十来岁的小李上台揭发了:“老夏成天埋头业务,只专不红,在技术上他手把手耐心地向我们传授经验,任何技术疑难问题他都能解决,但他是个儒夫子,不关心政治,不加强思想改造,脾气又犟,又没有心计……”
“喂,我说小李啊,你这是在批斗他,还是在帮他说话?你可是响当当的红五类,可要站稳阶级立场啊!”王副处长作语重心长状教导小李说。
“我觉悟不高,我的批判完了。”小李说罢便甩手离去。
“刚才那个小青年是红五类吗?你要不是红五类,我连你一块儿抓起来!什么玩意?居然敢帮右派分子讲话!我告诉你们,我就是希望阶级敌人跳出来,无产阶级的铁拳正等着你们,我们将毫不留情地将你们砸得粉碎!”彭户藉说完便一拳重重地击在桌子上。
“夏右派,你叫什么名字?”狗皮的妈妈发言了,只要有机会,她是一定会登台的,她走到夏技术员面前吼叫道。
“夏世修。”夏技术员轻轻答道。
“夏世修?哦——夏世修,那就是说你是一个修正主义。你这个名字不好,你必须改名字,现在就改!”她还沉醉在前一阶段改名字的热潮中,看到台下轰然大笑,她更得意了,吼道,“快说,你改什么名字?”
“我改我改。”狗皮已抓着他的头发往上提了,他痛苦地大声喊道,“就叫夏爱毛。”
“夏爱毛,这还差不多,我说夏爱毛呀……”
全场再次轰然大笑,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这种轰然大笑的批斗大会在全中国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了。
为了儿子,夏世修曾痛下决心,这一辈子再也不当右派了。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经过多次批斗会后,他虽然承认自己有罪了,他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对一个素味平生的糟老太婆,他却始终不认为她是反革命,他认死理说张太婆只是一个受国民党反动派迫害的劳苦平民。
王副处长想挽救他这个技术骨干,多次启发他说,一个女人只要跟一个男人睡了觉,不是正式夫妻也是姘头,国民党反动派的姘头就是反革命,而夏爱毛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何况张太婆还为国民党团长下了个狗崽子呢!
拒不承认张太婆是反革命的夏爱毛被关了起来,他的确没有再被打成右派,他被打成了同情历史反革命的现行反革命!
张太婆也被抓走了。一切阶级敌人在红卫兵的铁拳下都会无一例外的缴械投降,街道里的红卫兵深信一定能从张太婆口中撬出国民党特务的铁证。
张太婆被抓走后,他的苕儿子成天围着院子转,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几天后,苕儿子的身影消失了,可宿舍门口却充满了臭气,成群的苍蝇趴满了同窗的小屋,人们终于发现,苕儿子的身躯在屋角中卷缩着已经僵硬,都说他是饿死的。
偌大一个中国,死一个人算什么呢?何况死的是一个黑七类狗崽子,大家应该为世界上少了一个阶级异己分子而庆幸啊!谁还会去追究其死因呢!
两个月后,当被关押的张太婆被放出时,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宿舍门前的清洁卫生她再也不扫了,对过往的邻居再也不会关注。她成天坐在自己的破屋前两眼发呆,口中不停地吟道:“苕儿——快回来呀!苕儿——妈妈想你呀——”有人告诉她说,苕儿已经死了,可她仍然喊着“苕儿——苕儿呀——”
夏世修后来也被放出来了,但他并没有参加造反组织。甚至连表态支持造反派观点的兴趣都没有。他还曾到宿舍里来过多次,来看望与他曾经同室的小李和几个年轻人,路过大门口那间破屋时,他还两次掏出大把钱塞到张太婆手中。
彭户籍成了公安系统的造反派头头,他一直神气武扬。这都是后话了。
伴送地主婆,陷虎口,儒书生泰然自若;
巧遇意中人,解危难,酸秀才手足无措。
张太婆被抓走后,吴书味想起了石天彤的奶奶。
唉!当初自己为什么要劝石伯伯将石天彤的奶奶留下呢?倘使石奶奶当初被送到了乡下,今天就不会遭这份孽了。想起此事,吴书味便感到不安。
一天清晨,吴书味早早地离开了家,他要在上学之前顺便到石天彤家看看。
石天彤的家在小巷的尽头,吴书味一走进小巷,正好看见石天彤扶着石奶奶从那低矮的小门中钻出来。
“天彤,这么早上哪儿去?”
石天彤和石奶奶并不答话,只是走着自己的路。
当吴书味看到石天彤手上提着的土布蓝包袱,而颤颤巍巍的石奶奶死一般的木然表情时,心里便全明白了。巷里没有一个人,大家都还在睡梦中。吴书味小声问道:“送奶奶去乡下吗?”
“是。”石天彤轻轻哼了一声,依旧扶着石奶奶走自己的路。
十多年来最要好的朋友如今怎么如同陌路人一般呢?这难道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必然效果么?吴书味跟着他们走了一会,大家来到了汽车站。
“现在时间还早,我送你们去火车站吧!”吴书味说。
石天彤既不拒绝,也不反对,三个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登上一辆公共汽车。
二十分钟后,汉口火车站到了。
车站的大门外,几个红卫兵正用武装带抽打着一个小老头。一看这情景,距火车站还有数
“不要慌!咱们自然一点,大胆闯过去。”吴书味边说边从石天彤手中接过蓝包袱,扶着石奶奶继续向车站走去。
候车厅大门两旁,十几个红卫兵一字排开,监视着过往的所有行人。看到三个人径自往里闯,他们便一起大声喊道:“;站住!”
三个人老老实实停了下来。
“干什么的?”
“乘火车的。”石天彤一声不吭跟在后面,吴书味只好代为回答。
“乘火车干什么?”
“送奶奶到乡下去。”仍然是吴书味回答。
“你是什么家庭出身?”一个小个子红卫兵抖动着手中的武装带,以审问犯人的口气直视着吴书味的眼睛问。
“职员。”吴书味平静地回答。
“职员?”小个子冷笑一声,又挥了一下武装带,指着石奶奶问,“她是什么出身?”
只要一说“地主”,武装带就会象雨点一样落在三个人头上,吴书味知道今天是豁出去了,他不慌不忙地回答:“中农。”
“他妈的!你们这些兔崽子没有一个是老实的!”小个子晃到石奶奶面前又问,“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种——种田的。”石奶奶小声回答,两条腿抖得更厉害了。
“什么出身?”一个女生也凶罡恶煞的在一旁叫了起来。
“中——中农。”石奶奶的声音更小了。
小个子大摇大摆的在三个人面前来回走了两趟,突然故作姿态地仰天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又猛的把眼睛一瞪,大声叫道:“你们是逃亡地主。地主婆是逃不过红卫兵的眼睛的!”
“地主婆都被剪了头发,是一眼就可以识别的啊!”吴书味依然沉着回答。石奶奶头发依然完好,这真要感谢批斗者的仁慈了。
“没剪头发就不是地主吗?这蓝包袱是什么?这就是地主婆的标志!”
“这蓝包袱是土布的呀!地主家庭该用绫罗绸缎,怎么会用土布呢?”吴书味满不在乎地回答。
“兔崽子还敢嘴硬?!”小个子说着又转身踱到石奶奶面前说,“不是地主婆为什么发抖?逃亡地主用这种蓝包袱,几天来老子见得多了!兔崽子不老实,老子今天要你们见识见识红卫兵的厉害!”说着便举起了武装带,旁边几个红卫兵也抽出武装带围了过来。
“吴书味——”随着银铃般的喊声,一个穿军装的女红卫兵从远处快步跑了过来。吴书味定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不是郑雯碧吗?吴书味顿时感到了困窘,他一下子就由满不在乎变得手足无措了。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郑雯碧来到近前,口里还喘着气就急切地问。
“我和石天彤送老人到乡下去,他们咬定我们是逃亡地主,说我们不老实。”吴书味指了指石天彤,又指了指小个子说。
“哦!是石天彤呀,我还没看出来呢!”郑雯碧又转过身对小个子说,“他们都是我的老同学,不是黑七类。”
“哦!误会,误会。”两旁的红卫兵全都换上了一副笑脸。
石天彤立即趁机扶着奶奶往里走,一个红卫兵很客气地拦住说:“别往西边去!西边是牛鬼蛇神集中的地方,革命群众在东边候车。”另两个红卫兵则主动搀扶起石奶奶向东边走去。瞬间,他们便由催命的“黑无常”、“白无常”变成了助人为乐的活雷锋。他们一直把石奶奶扶到候车厅的长椅上,那椅子上本来已坐满了人,一看到红卫兵扶着老人过来,七、八个人立即站起来,让出了位子。
吴书味和郑雯碧跟着走了过去,看到石奶奶旁边还空着好几个位置,而让座的人则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吴书味不好意思地说:“大家坐吧。”
“红卫兵同志坐,红卫兵同志坐。”站着的人异口同声回答,没有一个人敢坐下。
这时,大厅西边传来了惨痛的叫喊声,几个红卫兵正在用武装带肆意抽打着人群,挨打的牛鬼蛇神全都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站着,血正沿着几个人的脸往下流。
“为什么一定要采用打人的方式呢?”吴书味小声嘀咕道。
站在吴书味身边的郑雯碧笑了笑说:“这样吧,我现在先带你们进站。”
在郑雯碧的带领下,四个人畅通无阻地进了站台,连车票都没出示。石天彤让奶奶坐在蓝包袱上,自己则在一旁一声不吭地蹬了下去,他只是不时地用眼光瞟一瞟郑雯碧。
吴书味和郑雯碧站在了一起。
“我们已经有近半年时间没见面了吧?”郑雯碧依然习惯性的低着头问。
“是的,有四个半月没见面了。”
“嘻嘻……”郑雯碧笑起来说,“你就记得那么清楚?”
“上次见到你是四月十八号,记得吗?那时我们谈论的是学习,是数学题。”
“是的,我记得。”郑雯碧认真地点了点头。
“可现在呢,一百四十多天来,社会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而你的变化更使我意外。”
“我的变化?我有什么变化?不就是少了两条辫子吗?”郑雯碧抬起头来,望着吴书味开心地笑起来。
“最意外的是,你竟会是红卫兵,这是我从未想到的。”
“是吗?你认为我应该是什么呢?”
“多年来你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一位高傲的公主,是一个聪明秀丽的文静女孩,我一直以为你是资本家的女儿。”
郑雯碧咯咯地笑了,说:“你是在赞美我呢,还是在嘲笑我呢?”
吴书味继续说:“前天我还做了个梦,梦见你穿着谷黄色的衬衣,悠长的辫子一直拖到腰间,别人骂你是资产阶级狗崽子,一个红卫兵跑到你身后突然一剪刀,你的辫子没了,你大哭起来。惊醒后,我把这梦想了好半天。”
郑雯碧不作声了,只是用两只大眼睛默默地望着吴书味。看到吴书味低下了头她才说:“你为什么总把我和资本家的女儿联系在一起呢?”
“你一点都不像工人的子女。我们班有个家庭出身工人的女生,长得和你象极了,人也很好。但你俩的风度就完全不同了,她热情豪放,而你则文静含蓄。所以我没有想到你也是工人出身。”
“谁说我是工人出身?”郑雯碧昂起头,嘴角边露出不屑的神情。
“是革干?”
郑雯碧微微点了点头。
“哦——我从没想过你会是一位红色公主,我——”吴书味已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一种巨大的失落感袭上心头,他不能不正视他与郑雯碧之间血统差异的鸿沟。失望与沮丧的神色明显地挂在了脸上。
“你怎么啦?不高兴了,是吗?”郑雯碧注意到了吴书味表情的变化。她轻声安慰道:“我从来没觉得你落后,你又不是黑七类,有什么关系呢?”
“你早就是团员了,可我不是。现在,你是核心的核心,而我呢,充其量也只能算外围的外围。我——”
“别这么说,从我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姑娘的时候起,我就认定你是我们同龄人中的优秀者。”
“现在的标准变了,智力超群,心底善良,品德优秀都算不得优秀了,只有血统高贵才是优秀啊!”
郑雯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时火车进站的轰鸣声已越来越大,上车的旅客已开始从入口处涌进来。
吴书味帮石奶奶提起蓝包袱,和石天彤一起扶石奶奶上了车。车上的人并不多,石奶奶落座后,吴书味对石天彤挥挥手说:“路上保重!”
石天彤一把抓住吴书味的手说:“你不能走,一定不能走!”
看到石天彤一脸着急的样子,吴书味为难了,他真想下车和郑雯碧待在一块啊!这时石奶奶也站了起来,她抓住吴书味说:“你和天彤在一起吧!天彤太老实,没你不行啊!”
“好吧!”看到老泪纵横的石奶奶,吴书味只好答应留下了。他无可奈何地走到窗口,向站台上的郑雯碧挥着手说:“天彤要我和他一起去送他奶奶。”
“你不去上学了?”郑雯碧问。
“明天再上吧。”
火车开动了,郑雯碧跟着缓缓移动的火车在站台上走着,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再见!”她扬起了手。
“再见!”吴书味将头伸出窗外,望着渐渐过远去的郑雯碧那婷婷玉立的身影,这印象将会一直留在他的记忆中。
“吴书味,今天多亏你了,要是没有你,我和奶奶早被打得头破血流了,现在还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呢!”返回的路上石天彤说。
“要谢就该谢郑雯碧,记住!今天是你欠她的了。小学时你能说会道,今天怎么哑吧了呢?”
“我的精神已处于崩溃的边缘,这几天我们家发生的事太多了。”石天彤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上星期天,我从学校回家,看到弟弟情绪低落,他说班上同学知道爷爷是被镇压的大地主,就命令他每天穿黑衣服上学,他没有黑衣服,所以好多天都没能进教室了。我开导他说,现在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只要真诚接受改造,彻底与家庭划清界线,前途还是光明的。哪知他为了表现自己,真的拿自己的家庭开刀了。星期三,他将一大群红卫兵引到自己家中,砸开了家中唯一的一口带锁的箱子,拿走了父母结婚时的一只金戒子和我们小时候戴过的两个银手镯和银项圈。由于我们家实在太穷,红卫兵翻臬倒柜也没能再找出一件值钱的东西,他们大骂弟弟不老实,不该老远把他们骗来。而弟弟为了表示对红卫兵的忠心,亲手摔破了家中仅有的两个热水瓶和一口铁锅,并对着母亲踢了两脚,申明要与反动的家庭划清界线,然后尾随着红卫兵扬长而去。
“其实我们家哪能算反动家庭呢?父亲在单位上并没遭到批斗。可弟弟这一闹,居委会的大字报就帖到我家中来了。昨天我从学校回家,才知道弟弟已有三天没回来了。家里每天用一口小铝锅煮点稀饭,买点腌菜度日子。
“今天能把奶奶顺利地送走,我们家总算又少了一块心病。幸亏在火车上没放你走。火车上的红卫兵比车站里的更厉害,这次可真多亏你了。”
抄家!抄家!只抄得珍邮纸屑尽;
抄家!抄家!只抄到泪珠无处洒。
一天没上学,第二天回到班上时,居然没有一个人提起他旷课的事。
红卫兵已连续好几天没在班上露面了,执掌班务的临时负责人袁德厚和宋华杰仍一如既往的坐在讲台旁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
吴书味估计赵岚珈一定会问自己昨天去哪儿了,可赵岚珈象变了个人一样,完全没有理他,她一直愁眉不展的低着头。吴书味有意识的多次提起她平时感兴趣的话题,但她毫无反应。看到她绝望的神情,吴书味感到了心情的沉重。
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吴书味和郭珊走到了一起,郭珊是赵岚珈的邻居,也是要好的朋友,吴书味希望从她口中听到有关赵岚珈的情况。
“昨天红卫兵抄了赵岚珈的家,你知道吗?”不等吴书味开口,热心快肠的郭珊就主动说出了真情,“她妈妈被剪成阴阳头在她家大门口一直被斗到天黑。昨天她们全家都没吃饭,晚上赵岚珈在我面前哭了好久。我知道她很信任你,我才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对旁人说呀!”
吃罢午饭,吴书味早早来到学校。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三个人,赵岚珈则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她每天中午都是回家吃饭的呀!今天怎么会待在学校呢?莫不是红卫兵又在抄她的家罢?很多资本家的家都被红卫兵抄过两次、三次,直到被抄得一贫如洗,连盖的被子和换洗的衣服都被抄光为止。
倘使她的家又正在遭受劫难,她的唯一立足之处就只能是教室了,她一定无饭可吃。想到这里,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袭上心头,他觉得她就象自己的妹妹,帮助她度过难关是自己义不容辞的义务。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小声对着前排问道:“你还没吃饭吧?”
见赵岚珈一声不吭,他便掏出身上仅有的八毛钱,站起身向前跨了一步塞到她手中说:“快去买点东西吃吧!”
赵岚珈一声不响地将钱推回到吴书味手中,吴书味再次将钱塞过去时,两人的手便较起劲来,在不声不响中,赵岚珈的脸变得彤红,她皱着眉,那样子似乎是受到了别人凌辱一样。吴书味感到了狼狈,他尴尬地缩回了手说:“既然是同班同学,为什么这么见外呢?你实在不要钱,我现在就去给你买吃的来。”
吴书味刚要迈步,手上的钱却一下子被赵岚珈夺了过去,她什么也没说便走出了教室。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吴书味不再吃早点,他又找妈妈要了两次钱,一周后,数一数居然积攒到二块钱,这对当时的中学生来说是很富有的了。他为自己又能帮赵岚珈一把而暗自高兴,但他知道赵岚珈有一副犟脾气,而且她家的不幸是决不能泄露给任何其他同学知道的。
终于,一天放学后的回家路上,吴书味看到了在他前面独步缓行的赵岚珈。他赶紧加快脚步追上去喊道:“赵岚珈,今天怎么走这条路呀?”赵岚珈回家的路应该与吴书味不同。
“还你钱。”赵岚珈将早已捏在手中的钱一下子塞进了吴书味的上衣口袋,转身就走。她显然是特意等在这里还钱的。
“谁要你还?”吴书味急了,一下子抓住了赵岚珈的手,另一只手掏出钱塞还给赵岚珈。可女孩子的上衣并没有口袋,赵岚珈的两只手又紧紧地捏成拳头,一点也不放松。吴书味用力掰着她的手,并反复说道:“谁要你还了?谁要你还了?”
赵岚珈的脸红了,眉头早已紧锁,但她的手终于还是被掰开了。当吴书味将钱塞回到她手上时,一股暖流从女孩子温柔的手心一直传到吴书味心中,吴书味强烈地感到了心灵的激荡和血液的沸腾。牵在一起的手使两个人同时楞住了。在中国这极度封建守旧的国度里,男孩子和女孩子可是从来不牵手的呀!
直视着女孩子的脸,吴书味看到了赵岚珈的惊恐,吴书味的脸也发烧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要你还钱——我还有——我还有——”吴书味掏出了准备多时的二块钱。
赵岚珈低着头说:“你又没挣钱,我怎么能不还呢?”她的脸红得更厉害,她将手从吴书味掌中抽出,突然再次将钱塞进吴书味的上衣口袋,并小声说道:“后面有同学来了。”没等吴书味反应过来,她已飞快地跑掉了。
两天后,吴书味自己的家也被抄了。不过这次抄家抄得比较文明。抄家是由父亲单位的党支部安排的,美其名曰:“同事之间相互扫四旧”。
这天下午三点多钟,父亲回来了,他的肩上也戴着个红袖章,后面跟着一排全都戴红袖章的干部。每个人都文质彬彬的,口里不时“吴工程师”长“吴工程师”短地称呼吴书味的父亲,抄起家来也不象红卫兵那样具有破坏性,可其翻箱翻柜的彻底性则连红卫兵也望尘莫及。最后他们在嵌有毛主席像的像框后面抄出了好些邮票,有清朝的龙票,有民国邮票,也有外国邮票,由于从集邮书上看到这些邮票比较珍稀,几年前吴书味就把它们镶嵌在镜框中。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每家每户都非挂毛主席像不可,父亲买回主席像后,吴书味便将它压在邮票上了。
现在,笑容可掬的抄家者们终于大有收获了,他们宣布这些邮票为四旧,必须带走毁掉。
此时,吴书味已放学回到了家中,他不服气地问:“邮票也算四旧?”
“解放前的,外国的邮票当然是四旧!你看,这张是英国女皇,这张呢?这张——反正是帝修反分子,决不会是无产阶级。”党支部书记一张一张地翻着,突然他来劲了,“你看,这是什么?这三张像你也不认识吗?”
吴书味低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是三张蒋介石的邮票啊!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哦,他想起来了,那是读小学时他用一张“斯大林”换的三张“蒋介石”。回家后他将这三张邮票与民国邮票放在一起,以后就彻底忘了。现在,想不到这三张邮票竟成了可怕的定时炸弹。
抄家者带走了家里的所有邮票,同时被抄走的还有三十年前祖父留给父亲的一块银表和几块“袁大头”。
晚上十点多,除住在大学的哥哥外,全家六口人才围到了方桌边吃晚饭。父亲只象征性地动了下筷子就放碗了。弟弟妹妹们都在谈论刚才的抄家,吴书味则一声不吭,他为自己的过失深感内疚。
“你们不要太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今天下午,我们单位所有工程师的家都被抄了,无一例外。再说我今天还戴着红袖章,至少让别人知道,我还不是被专政的对象。”父亲似乎看透了吴书味的心思,他反过来安慰全家说。
“可那`蒋介石'的像会怎样呢?吴书味忧虑地问。
“再怎么说也只是几张邮票。值得庆幸的是我过去的日记提前处理掉了,否则真不知当权者会从中做出多少文章来。你爷爷测算出中国正处在`否'卦中,看来确是如此啊!”
抄!英租界里刮尽金银珠宝;
烧!烈火堆中毁掉字画古玩。
高喊“砸烂一切旧世界!”高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对毫无反抗的黑七类,红卫兵的抄家行动其气势之磅礴,姿态之英勇到了令他们自己陶醉的程度。为了将他们历史性的丰功伟绩永远印入普通群众的脑海中,为了让平头百姓在战斗的第一线接受阶级斗争新教育,一天下午,高二(3)班文革小组将全班同学带进了一个里弄。
这里环境宁静清悠,一排排青砖建筑整洁典雅,显然这是解放前的“英租界”区。而现在,这里居住的多是资本家或高级革命干部。
胡银芝带着一位胖大娘走来了。
“这是居委会主任,现在来指导我们干革命,大家欢迎!”主持会场的林学彪说完就带头鼓起掌来。
“都停下来!”刘英英用尖锐的女高音止住掌声后才大声说:“不是指导,是协助!”
胖大娘并不在意刘英英的态度和言辞,她指了指前面说:“右手第二家就是资本家李家。”说完扭头就走。
李大资本家的黑漆大门紧锁着,林学彪从口袋中掏出一把老虎钳和一柄铁锤,非常熟练的三两下就将锁砸掉了,他飞起一脚,大门开了。“进!”他挥手大声喊道,其姿态如同指挥作战的将军。
“都不许动!听我的!”刘英英止住正要冲入的人群,转身对林学彪嚷道,“你以后注意一点,第一,对任何人都不要讲客气,居民老大娘怎么能指导我们红卫兵?我们才是破四旧的先锋队,我们红五类才是主力军。第二,抄家怎么能全班都进?现在,全班都听着!”
林学彪谦恭地退到了一边,真正的主人刘英英向前迈了一步,站在并不比地面更高的门槛上说:“破四旧是我们红卫兵的事,红战友是外围,其任务是把我们抄的东西搬出来,一般同学是外围的外围,你们就组成一个大圆圈,把资本家的房子围起来,防止阶级敌人破坏。现在,红卫兵开始抄家!”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特别长,九月份的太阳依然火辣。一九六六年的人在刘少奇的“驯服工具论”的熏陶下都特别老实听话,四个红卫兵进去抄家后,门外的人便自觉围成一个圈,不少人站在了烈日下,但没有一个人抱怨。
“刘英英的学习成绩比林学彪好,脑瓜子比林学彪灵活,看问题总比其他几个红卫兵深刻全面。”百无聊赖的李潇箫似有感触地说。
“不对!刘英英对事情的看法特别正确,处理问题的能力特别强是因为她的政治水平最高。”白莲华的意见显然与李潇箫相左,于是两个互不相让的争辩起来。如今的中国人时间多得简直没法打发,能打打嘴巴官司,享受一下无关痛痒的辩论乐趣就不会感到时间的漫长与难熬了。于是,不少人都争先恐后的加入了赞扬刘英英的辩论。
“吴书味,每次辩论你们小组都特别热闹,你当然是功不可没的,今天好不容易和你处在一起,你怎么哑巴了呢?你快说说,我和李潇箫谁说的对?”白莲华挪到吴书味身边问。
“李潇箫是从技术角度上分析的,她似乎还处在上文化课的时期,你是从政治上分析的,你属于工宣队进校时期的人。可我认为刘英英永远最英明是因为她的血统最高贵,这才应该是最时髦的答案。”
“什么事情使你们这么高兴?”哄然大笑声中,殷素华出现了,她也笑问道。
“殷素华,你不是在红卫兵广播站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呢?”李潇箫高兴地问。
“广播站今天放我半天假,听说你们在这里破四旧,我就赶来了。噫!你们站在太阳底下干嘛?”
“防止阶级敌人破坏呀!”吴书味大声回答。
“站在太阳底下阶级敌人就不破坏了么?吴书味呀,你还是老样子,专爱钻牛角尖。”
“我们真的可以站在阴处去吗?”李潇箫问。
“当然可以!”
“好!我们按红卫兵同志的指示办。”吴书味说着便率先逃到阴处去了。
一小时后,抄家的物件才开始陆陆续续被红卫兵搬了出来。最先搬出的竟是些啤酒瓶,红战友将这些酒瓶搬上板车,拖到附近的废品回收站变卖,光酒瓶就拖了四板车。接下来便是拖衣柜杂物,搬和运都是红战友的事,一般同学只有作壁上观的资格。
太阳落下去了,抄家也该接近尾声了罢!看,殷素华和林学彪走了出来,他们的手中各提着一口箱子。
“林学彪,让女生提大箱子,你彪形大汉却提口小箱子,这恐怕不是无产阶级的风度吧?”当他们从吴书味身边经过时,吴书味笑道。
“我——这小箱子——唉!反正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路上的人则都看得懂,都看得出来你林学彪不过是个空心萝卜。”吴书味说完便大笑。
“他本来就是个空心萝卜嘛!”李潇箫在一旁说。
“你——你跟我走!我今天偏要你看个仔细,你帮我拿……”
“林学彪,你的箱子谁都不能动,要吴书味帮助,就让他帮我好了。”殷素华一旁打断林学彪的话抢着说完,便把自己手中的箱子塞到吴书味手中。
“哟!吴书味升级了啰!吴书味有资格搬东西了。”李潇箫在一旁拍手笑道,“祝贺!祝贺!”
“本人被拉差当苦力,有什么可祝贺的?”说笑间吴书味看看赵岚珈,她却一直一声不吭,表情木然,吴书味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一路上,殷素华几次找吴书味说话,吴书味都态度冷淡,倒是林学彪不停地找殷素华说着话:“殷素华,今天抄家你来得太迟了。我们一进资本家的屋首先找东西吃,我们已经有经验了,我找到一盒进口软糖,嗨!可好吃了!我往沙发上一躺,一颗一颗的慢慢享受,真是快活得象神仙。闻河东吃的是饼干,是那种用锡纸包的。狗日的!资本家真是太享福了!那种饼干我还从来没吃过。胡银芝和刘英英装正经,她们关在里间屋里不开门,她们肯定也在吃东西。你进来时,我们刚刚吃完。嗨!这资本家是个酒鬼,到处都是酒……”
林学彪不停地说着,一直说到学校物理实验室。
实验室只有一扇门开着,其它门窗全都堵死了,大白天里,室内开着灯。实验器材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皮箱、衣柜、红木家具,整个房间被塞得满满的。
林学彪神气地将小箱往几位红卫兵头头面前的桌子上一放,自豪地说:“看看我们辉煌的战利品!”
殷素华帮助打开了小箱,啊!好多好多银元呀!整整一箱。
“看到份量了吧?!”林学彪得意地望着吴书味说。
“没金银珠宝吗?”红卫兵头头不屑地看了小箱一眼问。
殷素华立即打开了大箱,箱内装的是绸缎被面,狐皮大衣之类。
“就这点东西?”
殷素华翻开大衣,在箱的底部,几串珍珠项链,几块小金砖,几张存折及一叠人民币露了出来。
“怎么样?”林学彪一边擦着额上的汗水一边自得地问道。
“这也能算辉煌?”红卫兵头头冷笑一声,随即拉开了身边一衣柜的抽屉,里面全是金砖,而第三次打开的则是一个柜门,里面全是银元。他边将新的战利品分门别类地放置,边以教训的口吻说:“别以为你们大获全胜了,阶级斗争是很复杂的,知道吗?资本家都他妈的是狡猾的狐狸。你们在这里得意,狗资本家还在家里暗中得意呢!他把少数一点点东西放在你眼皮底下让你抄,其实他的大部分贵重物品早就转移了,藏好了。所以呀,你们还要在斗争中学习,对资本家绝不能手软!对这些吸血鬼们,老子要经常抄家,反复抄家,过两天再杀个回马枪,直到把他妈的资本家剥削的东西全部抄光!”
从学校出来,在返回抄家地的路上,殷素华颇有感触地说:“资本家那么富有,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夏天穿绸缎,冬天穿毛皮。还有那么多珠宝银元。我们老百姓连三餐饭都吃不饱,每到发工资的前两天,我妈妈经常愁得没办法,这世道太不公平了。抄家!把资本家的钱抄出来分给大家,这才是公平的。”
“均贫富——你的这一想法与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者的想法几乎完全一样。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土地革命时期,打土豪,分田地,农民们的想法与你也相差无几。四十多年过去了,中国的革命形势又回到了四十年前。”
“吴书味,你的认识好象有问题吧?”殷素华置疑道。
“没问题!二十年代,毛主席就为湖南的`痞子运动'叫好,我们学习毛主席著作,我们红卫兵就是`痞子',你没看见`痞子运动好得很!'的大标语吗?这就是我们红卫兵贴的。”林学彪又夸夸其谈起来。现在的红卫兵都变得自信而健谈了。
回到“英租界”,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抄家已经结束,但阶级斗争并没有结束。刘英英正满怀阶级仇血统恨,声嘶力竭地控诉资本家的罪行,虽然她连资本家的名字都不知道。
资本家并没有出现,也许他已被关进了牛鬼蛇神的集中营罢!接受批斗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资本家太太,她的头发被剪得一片狼藉,头顶还用推剪推出了一个明显的十字架,这就是红卫兵发明的阴阳头了。她正弯着腰接受批斗。
刘英英声讨一完,红卫兵和红战友们就将抄出的观音像,弥勒佛等工艺品和古玩一阵猛砸。随后,他们点起火来,投入火中的是一副又一副的古玩字画,还有古色古香的屏风。
现在可不是白天,附近的居民都下了班,批斗现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火势越来越旺,围观者都热得难受了,与火焰近在咫尺的资本家太太明显地熬不住了,她的身体晃了好几次,最终还是向后倒下了。
“啊!——”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了一片惊叹声。
“装鬼!要倒为什么不往火里倒?”胡要武吼道。
“对抗红卫兵运动绝没有好下场!”宋华杰带头呼起口号来。
林学彪对着资本家太太泼了一盆冷水,胡要武又将她推到了火焰边。她仍然站立不稳地晃动着,殷素华将她向远离火焰的方向拉了两步,她才终于站定。
“高二(3)班的同学们,把手牵起来!防止阶级敌人破坏。”看到围观的人群有些骚动,刘英英大声指挥道。
吴书味伸手去牵身边的赵岚珈,现在与女生牵手可是革命的需要啊!他第一次毫不犹豫的大胆为之了。赵岚珈却没有想到牵手是革命的需要,或者,她这个黑七类还没有为革命而奉献自己双手的觉悟,她竟躲闪着将手缩了回去。受命而为,何惧之有?吴书味以前所未有的勇敢将手伸得更长,终于一把逮住了赵岚珈的手。啊!她在挣扎,在反抗!她似乎要哭了。唉!吴书味到底不是革命意志坚如钢的红五类,他临阵怯场地松开了手,他不能欺侮她呀!
赵岚珈立即躲到白莲华右边去了。吴书味强烈地感到了失落与不快。他拉着白莲华主动伸过来的手,那手冰冰凉,而且她还在发抖啊!殷素华曾说过他家也在英租界,或许她妈妈与这被批斗的资本家太太的命运完全相同罢!想到这里,吴书味将他们的牵手改成了紧握。
抗!黑崽子文武联防阻抄家;
挫!红五类久攻不克成笑柄。
“宜将乘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红卫兵要把大大小小的所有资本家的家全部抄光,第二天,刘英英又带着全班同学出发了。
这次抄家的地带为解放前的“德租界”,其建筑档次明显比“英租界”低了许多。被抄对象家处二楼,对外通道只有一条窄窄的楼梯。
或许是为了锻炼新生力量,或许是为了慰藉红战友头头心理上的失衡,当然也可能是今天的被抄对象只是个小资本家,杀鸡何必用牛刀呢!今天抄家打头阵的任务交给了袁德厚和宋华杰。
模仿林学彪昨天的样子,宋华杰大模大样地迈到楼梯顶端,掏出老虎钳和铁锤就砸。也许是第一次抄家没经验,也许是楼顶端太黑,砸了几锤居然还找不到感觉。他正低下头去仔细瞧,门开了,一个大个子迈了出来,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大声吼道:“你小子好大胆!大白天也敢砸门偷东西?”说着,另一只手举起了拳头。
“我们是红战友,不是小偷。”袁德厚在一旁大声嚷道。
“红战友?红战友撬人家门干什么?”大个子松开了手,但仍然厉声问道。
“我们是来扫四旧的!你们是资本家,我们就是要抄你们的家。”宋华杰整理好衣领昂起头得意地说。
“抄家?抄谁的家?”一个戴眼镜的文质彬彬的青年走了出来,以带有浓厚北方口声的普通话问。
“就抄你们的家!”站在楼梯下端的刘英英已急不耐了,她大声嚷道。
“抄我们的家?我家犯什么事了?抄家,有公安局的证明吗?你们没搞错吧?”
“如果你们不是资本家,那就是我们找错了位置,我问你,你们到底是不是资本家?”宋华杰似乎真的以为找错了地方,他语气缓和地说。
“是又怎么样?”大个子不服气地嚷道。
“是就把你们家抄个底朝天!”刘英英边说边分开人群,向楼梯上冲去。
戴眼镜的青年用手势止住发怒的大个子,依然慢条斯理地微笑道:“我们怎么会是资本家呢?”他把“我们”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你早说清楚嘛!真是浪费我们的时间。”
闻河东在一旁插完嘴,就返身打算下楼。
“我警告你们,我们马上就去调查。要是说谎,我们绝不轻饶!”刘英英说完也准备退下了。
“这还用调查吗?解放十七年了,解放时我还不到九岁,世界上会有九岁的资本家吗?连基本常识都不具备,还搞什么调查!”
“你们不是资本家,也是资本家的狗崽子!你们想耍我们红卫兵?!”刘英英愤怒了,她回头向楼下一招手说,“都给我上!”
“哪个敢上?”大个子一声吼,从身后拿出了一把菜刀,同时一掌向宋华杰推去,若不是楼梯上站满了人,宋华杰一定会从楼梯上滚下去。
“你敢打红卫兵?”全班同学一起吼叫起来。
“北京破四旧是红卫兵破四旧,不象你们这里的红战友。破四旧也要讲道理嘛!毛主席提倡`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这四大武器你们不用,只会撬门砸锁。我们当然不允许武汉的红战友胡来!”
“我们就是红卫兵!”林学彪用手指了指自已的袖章得意地说。
“是红卫兵就应该向首都红卫兵一样,你们有道理就先和我辩论,辩赢了我请你们进去破四旧,辩不赢就请回。”
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他的胸前挂着“北京师范大学”的校徽。
“北京的红卫兵也在抄家,全国的红卫兵都在抄家,破四旧是毛主席的新蜜战友林彪同志肯定了的,是从北京传到武汉来的。你们几个资本家狗崽子居然敢阻止红卫兵破四旧,你们就不怕被打成反革命?”胡银芝开始上前论战了。
“第一,你别骂人!谁是狗崽子?靠骂人赢得辩论,太低级了吧!”大学生轻蔑地斜了胡银芝一眼又继续说,“第二,我们首都南下造反大队已经在向湖北省省委开火,水塔下面`炮轰湖北省委'的大字报你们看过了吗?北京的造反派,谁也不怕打成反革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今天殷素华没来,四个红卫兵轮流与大学生辩论着。大学生对付他们实在是太轻松自如了,他不时提到北京的造反派已杀向全国,不时地谈到湖北省委存在严重问题,辩论的内容在他的引导下完全偏离了“抄家”的方向,他几乎成了对中学生的演说。
时间过得真愉,黄错时分,辩又辩不赢,攻又攻不进的红卫兵最后扔下一句狠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明天再来!”便带领全班同学撤回了学校。
第二天上午,高二(3)班召开了破四旧战术研讨会。
“昨天,我们犯了个低级错误,我们不应该派红战友打先锋,现在谁卖红战友的帐?有些人没有那个能力却偏要打先锋。现在搞得我们太被动了,大家说,下午这一仗怎么打?”
“这可不能怪我们呀!”刘英英一说后,宋华杰就在下面嘀咕道。
“不怪你们怪谁?红卫兵居然斗不过资本家的狗崽子,全中国都不会出现第二件这样没面子的事。”刘英英更火了。
“凡事都要一分为二,坏事也有它好的一面。”胡要武站起来说,“它教育了我们,阶级斗争的确是长期的,复杂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这不是一堂生动的阶级教育课吗?我相信今天下午我们一定能取胜。”
白莲华站起来表态了,她刚说两句就被刘英英粗暴地打断:“现在不是谈体会的时候,谈这些没油无盐话简直是浪费时间!我现在要你们出主意,下午的仗究竟怎么打?”
白莲华尴尬地坐了下来,但很快她又站起来说:“我认为红卫兵是伟大的,是无坚不摧的。我们依靠红卫兵组织,向学校总反映情况,总部一定会……”
“胡说八道!”刘英英再次打断白莲华的发言,大声吼道,“这点小事我们班红卫兵小分队都办不了,连一户资本家都斗不过,还要请总部帮忙吗?你们这些狗崽子把我们小分队看得太无能了吧!”
“我——我觉悟低,我错了。”白莲华低着头坐了下去,她终于老老实实不再吭声了。
“有些人平时主意特别多,这次是不是也该发表发表见解呢?”刘英英说完眼睛却盯着吴书味。
“这事并不复杂,抄别人的家,首先要调查一下对方的家庭情况,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一无所知当然会被动。第二,理论上要占上风,无产阶级司令部发动文化大革命也是先从造舆论开始的,如果辩论都辩不赢对方,如果不能证明抄家是正确的,当然难以理直气壮地动武。”
“你不要一口一个对方,应该称他们为黑崽子!”刘英英更正完称号又接着问,“你能辩赢他们吗?”
“谈起文化大革命,北京的大学生简直口若悬河,我不是他的对手。再说,我认为的第三条是,的确不应该派红战友上阵,更不能派我们这些麻六类,只有红卫兵亲自参战才可能在气势上压倒他们。”吴书味说完就坐下了。他想,如果站在抄家的反方立场上辩论,他一定会跃跃欲试,可是他不能说。
“那户资本家的情况我清楚,我就住在他们家附近。”李潇箫站起来说,“他们的爸爸早就死了,他们的大哥——就是那位戴眼镜的是六二年考入北师大的。这次回汉,有人说他本身就是首都南下造反大队的……”
“啊!首都南下造反大队的呀!”教室里响起了一片议论声,李潇箫后面的话谁都不再去听了。
“不管他是谁,这个堡垒我们一定要攻下来。”刘英英大声叫道。
下午,普通群众被安排留在教室里自学毛主席著作,红卫兵则带领红战友倾巢而出,去攻打资产阶级的顽固堡垒去了。可是在两个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的文攻武卫的联防下,他们却再次久攻不下,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第三天,当他们准备发扬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契而不舍继续战斗时,《人民日报》发表了“红卫兵要做遵守三大纪律大项注意的模范”的文章,所有广播电台都日夜不停地播放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之歌,红卫兵的疯狂破坏活动终于得到了抑制。
这时的抄家虽然是十户之中八九毕,但老百姓仍要虔诚地叩谢皇家赦免恩了。
吃‘忆苦饭’,书生试问,谁解其中味
开‘忆苦会’,工人笑闹,共享性之魅
为了让革命斗志在非暴力环境中不至于磨灭,回到校园的红卫兵两次擎起了他们的传统法宝——忆苦思甜。无产阶级只有不间断的忆苦思甜,才能让仇恨的种子一代一代传下去。这与基督徒的“宽恕”,佛教的“笑口常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包容是截然不同的。所以红卫兵对儒、释、道及一切外国洋教都深恶痛绝,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在手法上,忆苦思甜与数千年前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枕戈待旦”实在是一脉相承。
忆苦思甜该如何效仿老祖宗的卧薪尝胆呢?大家很快就想到了吃“忆苦饭”。红卫兵干任何事都绝对符合“完全”、“彻底”的标准:“饭”中完全没有粮食,彻底由树皮、草根、观音土组成。
方案在上午的讨论会上一经确定,红卫兵就立刻带领他们的外围——红战友倾巢而出了,让麻六类及更低级别的“黑七类”之流在楼梯边的走廊上去侈谈什么“哥德”、“席勒”或“孔子”、“孟子”吧,刨树皮和挖观音土比空洞的侈谈重要得多啊!
下午五点放学时,红五类准点满载而归的返回了学校。砧板、刀具、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全班同学都留了下来,分工洗野菜、切树皮草根,捣和观音土。大家兴致都很高,没有一个人抱怨,因为这毕竟是从未经历过的新鲜事嘛!直到天黑时分,“忆苦饭”分配到每个人手上时,人们才体会到了“忆苦饭”之“苦”。
看到李潇萧扒进第一大口后又几乎将饭彻底吐出,而且眼泪都流了出来,吴书味笑道:“树皮、白土、野草,确乎美味佳肴,潇萧抢先大咬,泪珠儿挂上睫毛。”
“吴书味,你看我笑话呀?!”在众人的大笑声中,李潇萧吼罢便翘起了嘴,停下筷子望着别人。
宋华杰试探性地扒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当看见全组同学都望着他时,又转而作出一付眉开眼笑的样子赞叹道:“嘿!好吃!好吃!”
“看我们的组长多有阶级感情!简直是狼吞虎咽。”纪璋发一边慢慢扒着饭一边笑道。
“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象景阳岗的武松一样,这就是无产阶级的狼吞虎咽。要是来一场吃忆苦饭擂台赛,宋组长绝对进入前三名。”赵岚珈用筷子尖将一小口“饭”送入嘴中,一边如有滋有味的品尝,一边笑道。
吴书味也小心求证般的品了一口道:“民以食为天,今天倒真要由‘天’的味道来领悟人生的真谛了:苦!——只此一字。”
“酸秀才,吃忆苦饭也要品味人生真谛么?还是学学组长早点吃完你的政治任务吧?”赵岚珈笑道。
“对!刘英英说了的,吃忆苦饭,每个人都必须吃完。”宋华杰说罢便大口大口的接连不断地扒起饭来。看到他那艰难的吞咽样子,全组人都大笑起来。
“各组组长,请马上到操场上开一个十分钟的短会!”
听到刘英英的紧急通知,积极上进的宋华杰没有丝毫怠慢,雷厉风行地放下碗就走。
纪璋发、姚劲力也都是老实人,既然吃饭是政治任务,他们也大口大口扒起饭来,不一会便端起空碗下楼洗碗去了。
愁眉不展的李潇萧急了:“怎么办呀?我平时也从没吃过这么多饭嘛!打死我也完成不这政治任务啰,等明天挨斗算了。”
赵岚珈也只吃了两三口,她紧锁双眉下的明亮眼睛转了几下,突然抬起头笑道:“哎!有了,听殷素华说,在吴书味面前,没有解不出的数学题,吴书味,我们这两碗饭怎么解决,这就是一道数学题,现在,你能把它解出来么?”
“对!这是我俩交给你的政治任务。”李潇萧也来劲了。
吴书味沉思了片刻,突然用筷子指了指宋华杰遗放在桌子上,还剩下少许饭的碗说:“唯一的答案只能在此了。”
“这是什么臭答案呀,这不是损人利己么?”赵岚珈摇着头说。
“这怎么是损人利己呢?宋华杰是有名的大胃王,组长不吃饱却要把我们两个女生撑死,这才是最大的不公平。再说,高才生给出的数理答案什么时候错过?”李潇萧边说边将自己的饭全都倒进了宋华杰碗中,随即又抢过赵岚珈的饭朝宋华杰碗中扒起来。
“组长不会健忘到认为他还没开始吃吧?追查起来……”
“他追查谁呀?他的饭还剩一堆碗,吴书味剩一平碗,他开会去了,没时间吃,当然比吴书味的多嘛!”李潇萧不以为然冲着赵岚珈嚷道,“就你胆小。”
“做事总要稳妥点嘛!吴书味,你的饭暂时别吃了,留下它作个参照物。等组长回了,你再陪他一起吃最后的晚餐。”赵岚珈笑道。
“要用我垫底呀?”
“为了整一整你最恨的人,总该付点代价嘛,再说,这饭总是要吃掉的呀!”
“不!宋华杰实际上是一个很憨厚的人,高一上学期,我甚至认为他是个可以深交的朋友,我不恨他。”
“那你为什么总和他作对?你最恨的人是谁?”李潇萧也接着问。
“上爬的动机扭曲了他的灵魂,不是我和他作对,是他在与平等和自由作对。我不恨任何人,特别是同窗之谊,应该是人生中最珍贵的友谊。”
“吴书味将西方的博爱、平等、自由与中国古代的‘兼爱与非攻’结合起来了。”赵岚珈笑道。
“哈!组长要回来了。吴书味,你帮我们完成了作业,你自己的作业呢?没办法了吧?”李潇萧指了指窗外正大步走来的宋华杰,又指了指吴书味那没怎么动的忆苦饭,拍着手笑了起来。
“给你们指点了迷津,你们却要看我的笑话,真不够朋友!不过嘛,数学是可以一题多解的。”吴书味边说边大步流星地走到墙角边,很快,那碗忆苦饭便被埋入了字纸篓中写大字报废弃的字纸中。随即,他提起字纸篓说:“感谢上帝,正好安排我今天做清洁。”
“浪费粮食!”经过女生身边时,李潇萧故作愤怒地斥责道。
“偷换概念!这里既没有粮,也不是食。”吴书味边笑边向楼下走去。
当吴书味返回小组时,只见一大群人都在笑看宋华杰的吃饭表演。
白莲华也在围观的人群中,一见到吴书味便笑道:“听说高才生为李潇萧吃忆苦饭作了一首诗,最后一句‘泪珠儿挂上眼睫毛’,很有阶级感情嘛!”
天啦!竟遭到如此评价,吴书味愕然。
“能为忆苦饭再作诗一首吗?”白莲华还要穷追猛打,“总不能只为李潇萧一个人作吧?”
看到其他人都附和白莲华,吴书味笑道:“现在还有人敢作诗么?本人彻底否认自己作了诗,不过刚才下楼洗碗时倒是想起了几句:满碗荒唐食,一把辛酸泪,全民都得吃,谁解其中味?”
“哇!再版《红楼梦》。”赵岚珈和白莲华几乎同时说出,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组长,你解不解其中味呀?”李潇萧转身问宋华杰。
“嗯!好吃,好吃。”
看见宋华杰埋头猛吃的样子,笑声再起。
“我提议,全校举行一个吃忆苦饭比赛,我深信,宋组长肯定是冠军,当他成为背诵毛主席语录和吃忆苦饭双料冠军时,他就肯定可以加入红卫兵了。”李潇箫大声说。
“李潇萧,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呀?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为了让组长得冠军,你就想让我们所有人都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呀?”
吴书味的话还没说完,众人都再次大笑起来。
“李潇萧说得没错,今后,忆苦饭要经常吃,刚才通知,今晚我们还要到工厂里去听工人阶级忆苦思甜,等你们听了解放前无产阶级受的苦,就知道吃忆苦饭也是一种幸福了。”宋华杰正色道。
晚上,红卫兵将全班同学带进了附近的一个小工厂,全班同学演出了两个小时的“打倒三家村”的文艺节目后,重头压轴戏——忆苦思甜终于拉开了帷幕。
主讲者何嫂是一位中年妇女,她的服饰,举止不仅显示出自信自豪的工人气概,其言谈也是直奔主题,真实爽朗:“我娘家祖上三代都是顾农,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分地,从七岁起就被送到婆家当童养媳。同学们呀,那童养媳可不是人过的日子,每天起五更睡半夜,吃饭是不能上桌的,全家都吃完了我再吃剩饭,全家穿得不要的破衣服,我捡起来穿,天天挨打、挨骂……”
她对少年时代受到的每一次伤害都似乎记忆犹新,讲到伤心处自是声声抽泣发,涕泪相和流,可新中国的老百姓,几乎每天都在接受阶级教育,经文人们受命创作的“收租院”、“白毛女”等故事早就让人民“曾经沧海”了。所以,台上言者情切意恨,台下听众却无动于衷。一个多小时的诉苦留给听众的印象只有一句话:童养媳制度害死人。
忆苦思甜就要结束了,以特邀嘉宾身份与主持会场的工会主席同坐在台上的刘英英显然感到了不满足。她以无比的同情对演讲者喊道:“何妈妈,您是怎么从那个罪恶的家冲出牢笼的呢?”
“冲什么冲?都这大把年纪了。”
“你那个小丈夫的家庭是大地主吧?解放后怎么批斗他的?你讲讲吧!”刘英英不甘心的继续说。
“他家还能够得上大地主?只是个下中农。解放后,一九五八年才进工厂,现在就是我们厂的党支部书记。现在还是他管我,冇得法,这都是命耶。”
“何书记天天都要欺侮何嫂,每天晚上都要压迫何嫂几回。”一个穿黑背心的工人大声嚷着,全场轰然大笑。
“鸡子,你个狗日的又玩邪了,又要老娘来教训你了。”何嫂对着那“黑背心”叫道。
“都不要闹了,今天书记外出开会了,大家要守纪律,下面安静听何嫂继续讲。”工会主席将喧闹平息了下来。
“何妈妈,您讲一讲最苦的事吧,比如说逃荒呀,饿死人呀,何书记既然是下中农,肯定也逃过荒吧?”刘英英当然非常希望能在苦大仇深的无产阶级口中听到最感人的故事。
“逃过,都逃过荒,就是地主,荒年也要逃荒。水灾时,我们就往山区跑,旱灾时,山区人就到我们湖区要饭。我们农村人心都蛮善,自己有吃的就会施舍点给叫花子。要说饿死人啦,那只有一九六一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那年我回乡去呀,满村都是饿死的人,全国到处都受灾,到处都找不到吃的。要是不跟何书记进城,我也饿死了……”
忆苦应该忆解放前之苦呀,怎么最苦的日子竟在解放后呢?这不是反动透顶么?可演讲者是苦大仇深的正宗红五类啊,再看看工人同志们一个个都嘻嘻发笑,没有一个人义愤填膺,学生们愕然了。
具有领导才能的刘英英有分寸地拉着工会主席到隔壁办公室说话去了。
双方的最高领导都离场了,会议室里乱了起来,大家全都议论纷纷。
何嫂也感觉到出了问题,她又讲了起来:“我是不是讲错了?同学们,我是个大老粗,扁担倒下来是个么字我都不认识……”
“扁担倒下来,不是个‘扑’,就是个‘仰’”一个工人在下面大声喊道。
“何大嫂倒下去是个‘仰’,我再倒下去就是个‘扑’。”那位穿黑背心的鸡子叫道。
“鸡子,你的骨头又痒了是不是?”何嫂虽在大声斥责,可脸上却挂着微笑说,“毛主席说的有:你不惹我,我就不惹你,你要是惹我,我就通死你!”
“哇!何姐,你拿什么通呀?”
“何姐,你还差那么一点。”
“鸡子巴不得何姐通他呢!”
“……”
工人们的打趣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学生中,男生都哈哈大笑,女生们则淑女般地低下了头。
“情”与“位”不可兼得,痛下决断,革命汉抛情保位;
“爱”与“恨”浑然共存,摒弃苟活,娇骄女饮恨绝命。
回到校园内的红卫兵总得干一点事啊!现在他们需要政绩上的进一步辉煌。他们开始了对牛鬼蛇神的审查工作。
一天,毛著学习后的分组讨论一开始,林学彪就来通知吴书味说:“过两三分种你就下楼去,刘英英要找你谈话。“
“哇!最高领导要召见吴书味了,恭喜恭喜!”赵岚珈一说,其他人都跟着哄笑起来。
“如今这年头,从概率上来说,领导召见的结果是七分灾祸三分平安,你们这些人不为我洒一把同情的泪,反倒幸灾乐祸地看笑话,真混蛋!”
“`在娘家青枝绿叶,到婆家黄皮寡瘦,不提起倒也罢了,一提起泪洒江河。'这是高一学农劳动时吴书味出给大家猜的谜语。我们就是那谜底——撑船的竹竿。竹竿内部是空空的,是没有心的呀!你要在政治上真出了问题,还想让全组的同学都为你撒一把同情的泪?那不是陪葬么?别做梦吧!你应该独自一人慷慨就义才对。”
赵岚珈的这番话使吴书味感到不悦,她真是一个腹中空空的无心人吧?不过,半个多月来她一直都阴忧不语,今天又能开心地说笑,应该是件好事,想到这里便笑道:“是的,就义前我要痛骂你们这一群混帐王八蛋!以洗清你们与我的关系。”
“唉!船夫呀,你可不要不知足。”赵岚珈似乎看出了吴书味的不悦,她敛起笑容说,“竹竿如果真是实心的,对于你不是太沉重了么?能够提得起放得下的中空的竹,才是行船时的最好帮手。你何苦要骂人呢?好了,时间到了,该下楼了。别紧张,你肯定不会有事。”
“紧张?`无所谓'会紧张吗?”
“可也不要吊儿啷当呀!”赵岚珈再次叮嘱道。
“领导找我有什么事?”一进入操场就看到刘英英已站在双杠旁等着了,吴书味赶紧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问。
“喊我刘英英就行了,什么领导?怪别扭的。”刘英英是和气的。
“为了突出红卫兵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领导地位,我认为,称你`领导'能强化这一效果。”
“你不觉得你说话很生硬?你对我有什么看法?说说吧!”
“一个普通群众反过来表扬领导,这好象不太恰当吧?”
“谁要你表扬了?我希望知道同学们对我的真实看法。”
“讲真话吗?”
“我们红卫兵,从不希望听假话。”
“行!你,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姑娘,整个高一的前大半年时间里,我几乎没听过你讲一句话,显然你是一个老实本分,性格内向,学习认真踏实,性格羞涩腼腆的文静淑女。文化大革命一声炮响,小鸟依人型的女孩在一天之内就变成了叱咤风云的老鹰。”
“不是老鹰,是海燕!”刘英英更正说。高一的语文课中,高尔基的“海燕”一文大家都刚学了不到半年。
“海燕的特点是勇敢,领导者不仅要勇敢还要有威严,在这一点上,领导者更象鹰。”
“我也象鹰吗?我是不是显得太威严了?”
“所有的红卫兵都不苟言笑,严肃十分。而你本来就是个沉默者,当然就更甚一筹了。”
“鹰一般都是指坏人,座山雕不是坏人吗?鹰、雕、鹏都不是好鸟。”
“`鹰有时比鸡飞得还低,但鸡永远飞不了鹰那么高',总之,你让全班同学都看到了你的实力。你是一个非常称职的红卫兵,由于称职过分,同学们已看不到原来那个小姑娘形象的你了,你彻底谭立夫化了……”
吴书味正说得起劲,操场另一边的校红卫兵总部门口有人喊刘英英了。刘英英打断吴书味的话说:“吴书味,你是一个敢实话实说的人,我们红卫兵决定给你更多的锻炼机会,通过到阶级斗争第一线的锻炼,我深信,你的所有观点一定会逐渐和我们完全一致!下午你就不用来学校了,在家好好睡个觉。晚上到学校来看守牛鬼蛇神。”
回到小组,在赵岚珈、李潇箫的追问下,吴书味便把与刘英英的对话讲了个大概。
“我发现吴书味还是蛮会拍马屁的,对新文革组长的评价蛮高嘛!”李潇箫笑道。
“我真的认为刘英英是个老实人,是阶级斗争的形势使她在一夜之间成为叱咤风云的斗士的。”
“她斗谁呀?你总与她对着干,她的矛头直指你这个麻六类,还什么斗士?斗死你!”李潇箫全无顾忌的大声嚷到。
“李潇箫,你也是个麻六类,可别乱嚷嚷啊!”自从在东湖教李潇箫游泳后,姚劲力明显的对她更关心了,他小声劝道,“有必要和文革组长作对吗?”
“我是针对吴书味的,他也学会拍马屁了。”
“吴书味不是拍马屁,而是爱屋及乌。他最欣赏的人就在红卫兵里面,所以他对红卫兵的赞扬是由衷的,知道吗?”赵岚珈笑道。
“对!一定是殷素华帮吴书味说了话,吴书味就升格成准红战友了,就可以接受重要的政治任务了。”李潇箫说罢,大笑起来,并拍着手道,“吴书味被重用了!吴书味被重用了!”
“是呀,我们都不够格呢!”姚劲力也明显的现出的失落感。
文革中的中国老百姓,对自己在社会中的等级地位是十二分重视的,班委高于组长,组长胜过组员,而在组员中,每个人在班文革领导者心目中的位置的升降都会使不少人斤斤计较,忐忑不安。吴书味则不然,他笑道:“只不过是临时充当一下最低等的牢卒呀!当最卑贱的职位披上了红色的外衣时,形象便顿时崇高伟大了。连牢卒都让人敬慕哟!”
傍晚六点许,吴书味来到学校时,全校师生早已放学,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牛鬼蛇神在清扫操场。
看守人员共八人,两个红卫兵,两个红战友,四个象吴书味这样的被红卫兵钦点的外围的外围分子。除总负责林学彪外,其他人吴书味只是面熟。
“阶级斗争的任务很艰巨,我们八个人要看守十三个牛鬼蛇神,所以每个人都要提高警惕,如果阶级敌人敢动乱或逃跑,就只管往死里打,绝不要手软。”林学彪将一木棍递到吴书味手中说。
嘿!这一群被关押的老弱病残,一个人看守他们也翻不了天呀!还那么紧张兮兮的干嘛?如果是在小组里,吴书味定会笑谈一番了,可现在,他只能保持沉默。
天完全黑了,约莫晚八点了罢,牛鬼蛇神的清扫抹洗工作总算完成,他们被列队押进食堂。饭菜早就凉了。夏天,为了加快进食速度,凉饭凉菜,一瓢几乎没有油星星的神仙汤,不到十分钟就被每个人吃得净光,但他们都没有放碗,都用贪婪的眼光盯着那只盛汤的大木桶。终于,林学彪操起铁瓢,再次坐到了桶边。很快,那些人都围了过来,并自觉形成一条长队,当汤水倒入他们的钵中时,他们便会连连哈腰道谢。唯一例外的是肖艳丽,她既不哈腰,也不道谢,虽然已是夜晚,她仍用一顶旧草帽盖着她那被凌辱成为罪恶标志的头顶,她一直昂着头,那曾使无数男生倾倒的胸脯在破旧的兰衣中仍然高耸,她那依旧高傲的神情似乎告诉人们,她仍是一位公主,不是囚徒。
约莫九点,漱洗完毕的牛鬼蛇神被关进了那间破教室。教室的中间砌了一堵墙,前面关着十二个男囚,肖艳丽独自一人被关在后面那小间中。当前后两个门都锁上大铁锁时,吴书味长舒了口气说:“今天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谁说完成了?我们要时刻紧崩阶级斗争之弦,这一夜都不能睡觉。”林学彪告诫道。
不一会,囚室里就传出了鼾声。
“这些人还真能吃能睡呀!”吴书味笑道。
“他们刚被揪出来时,给饭吃他们都不吃,整个夜里听不到一声鼾响,经过两个多月的教育改造,他们总算有了点进步,白天劳动也都抢着干脏活累活。不过,我们不能放松警惕,既要防止内乱。还要防止校外的阶级敌人来破坏。”
正说着,月光下,几个人从操场的另一头走了过来。林学彪高喊一声:“准备战斗!”于是八个守卫者都操起木棒迎了过去。
来者呵呵一笑,接着说:“现在是该准备战斗了,今晚的任务就是要提审十三个牛鬼蛇神,要拿到他们的认罪材料,明天就上报到区红卫兵总部去。”一听就知道是齐大炮。
审讯室设在食堂大厅,校红卫兵一号头头已成为区红卫兵领导成员,二号头头齐大炮成了今天的主审。
有幸成为食堂侧门的守卫者,吴书味近距离地看到一个又一个囚犯老老实实受审,悔过,认罪,签字的全过程。
牛鬼蛇神的罪行都是大字报上早就揭露过的,完全没有新内容,实在乏善可陈,审询者都感到疲惫了。
转钟时分,最后一名囚犯肖艳丽被带了上来。
“今天,我们对你的犯罪事实作最后一次审查落实,如果你想申辩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没有罪,你们罗列的罪行,完全不值一驳,一条都不成立!”肖艳丽从受审者的坐位上站起来,昂首慨然道,其形象真有点革命者在刑场上慷然就义的样子。
“你他妈的不老实!全校红卫兵批斗会上,你们十三个牛鬼蛇神不全都认罪了吗?你还想翻案呀?”齐大炮身边的另一位审判者叫道。
“那是屈打成招,当时不认罪,就会被你们活活打死。我不想死,我坚信再坚持几天,老天爷就一定会还我一个公道,我就一定会获得自由!”
齐大炮拦住几个准备动武的随从,平静地对肖艳丽说道:“把你的想法都说出来,我保证,今天绝不动你一个小指头。”
“我的未婚夫家庭出身高干,他本人是党员,是远洋船上的党小组成员之一。我唱《送你远航》就是为他唱的。想念未婚夫也是罪过吗?至于罗体石膏像,西洋罗体画,只要到大学的美术系看看,这都是些教学器材呀!第三条罪说我穿奇装异服,我的身裳都是我男朋友从海外带回给我的,他喜欢,我也喜欢。三条罪一条都不成立。你们让我认什么罪?告诉你们,我的男朋友休假期已到,近几天就会来找我了。到时候看你们怎么交待?至于谈到我的家庭出身,是的,我父亲是大资本家,可我和男朋友确立关系后就已经背叛了家庭,我已经有三年多没回家了,这些情况,我早就向工作组汇报过,工作组从没说我有罪,只是要我正确对待群众运动……”
“别拉工作组的大旗作虎皮,老实告诉你,从北京传来的消息说,工作组犯了方向性路线性错误,知道吗?”还是齐大炮身边那位红卫兵喊道。
“小道消息就别说了,工作组的事情咱们不谈。”齐大炮制止住他的伙伴。转身拿出一封信对肖艳丽道,“你的男朋友不会来看你了,不错,他是党员,而且是阶级觉悟很高的党员。他在给你的信中说,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时,当命运安排他必须在你和党组织之间进行唯一的选择时,他不得不坚定地站在党员的立场上与你分道扬镳……”
“不!这不可能!你们骗人!”肖艳丽声调不高,坚决的否定中透出无法掩饰的惶恐。
齐大炮将手中的信摇了摇说:“这信待会儿给你好了。”他又从口袋中掏出信封完全相同的第二封信说:“远洋公司党组织给我校的信是这样说的:我单位王九斤同志与你校肖艳丽仅是大学同学,经查实没有任何其它关系,特此说明。可见,王九斤已没有丝毫含糊的和你彻底断绝了关系”。
肖艳丽被林学彪押出了食堂,吴书味跟在后面,操场里,月光下,一向步履轻快的肖艳丽走得是那样缓慢,那样沉重,但她的头仍然昂着,在吴书味看来,朦胧的月光中,她的身影仍如同一尊美女的雕像。
第二天清晨六点,所有的男囚又开始劳动了,女囚室的门却依然紧闭。
门很快就被砸开了,只见肖艳丽侧趴在桌子上,她的一只手放在盛满水的桶中,里面的水全红了,而她的整个身子则白得象一张纸一样。她是用砸破的钵片割腕自杀的,墙壁上,她留下了几行血字: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而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反革命畏罪自杀,这是党对肖艳丽盖棺定论的结论,可校园内的传言则说,最年轻漂亮的女教师自杀了。
“六一馆”,集最革命和最反动于一体;
“珞珈山”,看北大男与武大女舌战激。
经历了长时间的社会上的闯荡和冲杀后,返回校园的红卫兵是不会安于坐在教室里默守陈规地学习讨论的。更何况报刊上“杀上社会”的呼声仍日益高涨。于是,他们便不间断地组织全班同学参加各项活动:到长江里,到东湖中去游泳;到市郊参加“干打垒”义务劳动,到大专院校看大字报等等。
一天,有人听说武汉大学党委全都“烂”掉了,所有党委成员全是反党“黑帮”,现在正全部被揪出来批斗。武汉大学原来举办的“六一”展览实际上是一个公开向党进攻的反革命黑展览,这消息使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文革初期,该展览是作为武汉市革命历史和阶级教育展览的最佳典型向全市人民推荐的,是每一个中学生都参观过,并且都写过观后感的。没有一个人敢不热情洋溢地对它表示盛赞。现在,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受骗而羞愧继而愤慨了!于是班文革再次带领全班同学来到了武汉大学。
一进珞珈山,全班同学就直奔“六一展览馆”。这座“先进革命历史教育基地”而今已摇身一变,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面活教材。
走进展览馆大厅,厅内的一切展物全都原封不动的和几个月前完全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是讲解员解说词变了。
解说员指着高悬在大门上方的“六一惨案”的大幅图画说:“这位躺在地上的学生口中正在喋血,他的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他憎恨的是谁呢?他真的是在控诉反动派屠杀革命学生吗?不!你们看他的手正指向哪里?沿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我们就不难看出举办展览的黑帮分子其用心何其毒也!
可顺着画中人的手指方向看,什么也没看到呀,大家正感到困惑,解说员却指着跨过整个大厅的厅堂正中央的毛主席像,提高嗓门叫道:“他指向的是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啊!”
“阶级敌人真阴险啊!”
“以前看展览时,我们怎么都没发现呢?”
“我们的阶级觉悟太低了。”
“我们还要提高革命的警惕性啊!”
同学们议论纷纷。
在一幅描叙阶级敌人搞阴谋活动的连环画中,一个像貌狰狞的丑陋形象正用打火机在点燃香烟,人像的背后画了一个因火光而生成的阴森暗影。
“大家可别小看这个阴影。”解说员神密地说,“待会儿我将给你们揭示一个本展览中的最大阴谋。”
随着讲解员的讲解,七弯八拐后,大家来到了一幅毛主席像前,主席满面笑容,手里正拿着一支烟。
“这里的每一幅图片,无不充满着反革命的罪恶目的。那么这幅主席像呢?反革命黑帮分子真会歌公布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吗?”解说员讲到这里便停止不说了,他环视全场,看到听众全都鸦雀无声,他知道自己的“悬念法”起作用了,他两次提高嗓门大声叫道:“刚才我们曾看到的那个正在抽烟的反动阴影正好就贴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背面,那个丑陋的黑影与毛主席只有一板之隔,他们是在用狰狞的鬼影来影射伟大领袖毛主席啊!”
“上次来此参观的总人数据说有十几万,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出问题来。”
“还是大学生的阶级觉悟高啊。”
大家议论着刚走出展厅,宋华杰就开始对他的组员发问了:“你们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
“同一展览,大家都看了两次,两次都义愤填膺。不过……”
“你又胡说八道!”宋华杰用吼叫打断了吴书味的话。
“别打岔,让吴书味把话说完。”刘英英正好走了过来说。
“不过,第一次是由于受骗而义愤填膺,第二次是由于顿悟而义愤填膺。”
“吴书味的话还是有问题吧?”宋华杰犹豫着说。
“不对吗?谁只要有一次不义愤填膺,所有的革命同志就会对他义愤填膺。”吴书味满不在乎地笑道。
班长陈礼佑也走了过来,他插嘴道:“`赫格尔曾经说过,世界上一切大的事件都好象要重演两遍,但是,他忘了加添说,第一次是以悲剧的形式出现,第二次是以喜剧的形式出现。'这是马克思的名言。而今天,我们参观展览也同样是类似的两遍。”
“是的,吴书味的话没有错。”刘英英一锤定音地平息了争论。
来武汉大学的第二个目的是分小组听大学生辩论。
珞珈山上,辩论者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同一山坡上辩论的就有十几处。有的正为武汉大学内部的事争得面红耳赤,而大多数人都在辩论“怀疑一切”这一口号。
一位胸佩“北京大学”校徽的男子和一位佩“武汉大学”校徽的女子正唇枪舌剑斗得不可开交,宋华杰带领自己的组员将他们围了起来。
“你们觉得`自来红'的口号对不对?”宋华杰大大咧咧地问两位大学生。北大生望了宋华杰一眼,又将脸侧了回去,武大生则看都不看中学生一眼,她继续着她的辩论:“从基督徒的观点来看,上帝是万能的,对吧?”
“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北大男生笑了,他并不正面回答。
“你为什么不回答呢?”
“当然是万能的!”宋华杰毫不犹豫地插嘴替北大生答道。
“那么,上帝能否创造出一块自己也搬不动的石头呢?”
“当然能。”宋华杰继续回答。
“好了,既然存在着上帝也搬不动的石头,怎么能说上帝是万能的呢?”
“哦!我说错了,应该是`不能',对!不能创造出这样的石头。”宋华杰立即改口更正。
“既然上帝连这样一块石头都造不出来,又怎么能说他是万能的呢?”
大家都笑了,武大女生的口才真不错呀!
北大男生也被宋华杰的样子逗笑了,“辩论还要请中学生帮忙吗?”他说。
“我并没有请他们,没有他们的回答,难道结论就会不同?”
“的确没什么不同,但你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我们不能怀疑一切!这就是结论。”女生把“一切”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对任何事情都应该问个为什么,绝对不应提倡盲从,不应提倡奴隶主义。'这就是怀疑一切的依据。”
“我们怀疑毛主席吗?”
“不怀疑。”
“既然不怀疑,那又怎么是怀疑一切呢?”
“我们是用毛泽东思想来怀疑一切。”
“既然如此,这就已经不是`一切'了,如果一定要说`一切',也得在前面添加一些前提。”女大学生显然已经占了上风,可她偏偏又继续说了下去,“在怀疑一切的前面加不怀疑毛主席,不怀疑刘少奇,不……”
“除了毛主席,对任何人都可以怀疑!北大生顿时来劲了,他打断武大女生的话说。
“什么?你居然敢怀疑国家主席?你知道反对刘少奇是什么性质吗?“女大学生的脸都胀红了,所有围观者也都屏住了呼吸。
“毛泽东思想是毛主席,刘主席等一大批中央领导干部共同创造的革命财富,你凭什么怀疑刘主席?”
“我们高举`怀疑一切'的大旗,即使没有任何依据,我们同样可以怀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依据非常现实地摆在每个人面前,只要以`怀疑一切'为武器,我们就能够找到依据,就能够真正做到`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既然你高喊`怀疑一切',你总不会连一个依据都说不出来而只会放空炮吧?”女大学生讥讽道。
“为什么刘少奇的排名从第二位降到了第六位?为什么文化大革命初期要派工作组,后来全国的工作组又在一天之中全部撤消?毛主席为什么要写`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
“工作组不是毛主席派的吗?”宋华杰插嘴问。
“毛主席一个工作组都没派!”北大生斩钉截铁地说。
“在班上,每次讨论你都会发言,今天你怎么哑巴了?”在回家的路上,宋华杰问吴书味。
“我们能说什么呢?对于阶级斗争的风云变幻我们几乎一无所知,武大女生的口才虽然极好,可在南下造反大队的北大生面前,她也显得孤陋寡闻。另外,武汉市中心的红塔墙上已连续好多天出现首都南下造反者赵桂林的大字报,其矛头直指湖北省委。现在,湖北省委不仅不敢把他抓起来,甚至连他的大字报都不敢覆盖,这是为什么?文化大革命难道就是闭门思过?现在很多学校的学生已开始外出串联了,我们也该出外闯闯啊。”
吴书味唾沫三尺激辩,难争“串联精彩世界”
殷秀华三言两语进言,敲定“摈弃死水微澜”。
八月三十一日,毛主席第三次接见红卫兵的大会上,中央肯定了“大串联”的方向。
武汉的运动明显滞后于北京,直到十月中旬,大串联之风才开始刮进中学。但“大串联”究竟怎么搞,各人的理解则很不相同。
从武汉大学回来后,高二(3)班对“大串联”展开了连续几天的讨论。在大家心目中,串联是出外取经的一种途径,是近乎游山玩水的轻松之举。所以对这一问题的讨论较之以往对“破四旧”、“自来红”的讨论要轻松得多。
吴书味依然是辩论会上的核心人物。自文化大革命以来,一百多天里,班上不知开过多少会,无论是全班大会还是小组讨论,吴书味的发言总有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以至经常会引起强烈的反响。他知道在这种疾风骤雨的大革命中,老百姓是没有沉默的自由的,有时他也想人云亦云地喊几句空洞口号,但每次一开口,压抑在他胸中的积闷就不由自主地迸发出来,使他必须一吐为快。他常暗暗对自己说,既然自己是一个绝了上爬之望的人,就应该昂首挺胸,大胆为正义呐喊。当然,他并没有狂妄到失去理智的程度,虽然他的基调总难与文革小组一致,但他的语言同样是革命化的。《毛选》中的文章那么多,任何人都能从中找出一些适合自己需要的词句。
吴书味的对手虽然众多,但多数是一些摇旗呐喊的助威着,内心底里,他们并不一定真心反对吴书味的观点,他们反对吴书味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剖白自己,向文革小组表示对领导的服从与虔敬而已。有时候,他简直就是在匹马单枪地唱独角戏,但他越来越感到自信,他感到了反对者对自己的暗中支持,他狂妄的觉得自己就是一股力量。
在关于“大串联”的辩论中,班文革小组的观点是:大串联必须分期分批进行,有组织有步骤地展开,应等待校文革领导小组的安排,学校分配下来多少名额,班上就派多少人外出。
吴书味认为,无产者只有自己才能解放自己、等、靠、要,是一种消极的表现。大串联是毛主席发明的又一革命武器。周总理在“八三一”大会上明确指出:“大学生的全部和中学生的一部分代表分期分批到北京来,而在更早一些时候,中央就有规定:外出串联者不得超过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三十。现在很多学校的外出人数都早已大大超过了这一比例。可自己的班上呢,串联人数是百分之零,这难道正常吗?班文革为什么要将全班所有人都牢牢禁固在教室中呢?
在阐明自己的观点时,吴书味感到了辩论的乐趣。因为对方阵营正在瓦解,若按百分之二十的折中比例计算,班上至少也应有十一人外出串联,那么所有的红卫兵和红战友的头头及骨干分子都会为自己的入选而满怀信心和希望。吴书味的议论极大地震撼了他们的心,他们绝不是真不愿外出,他们只是害怕为组织外出串联而承担责任而已。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天都有其它学校学生外出串联的消息传来。终于,有一天班文革小组宣布:各小组蕴酿讨论第一批外出名单。究竟哪些人能够外出,哪些人该第一批外出,这一问题非常现实的摆在了全班同学面前。
第七小组又坐到了楼梯边的走廊上。
“到头来只为他人作嫁衣。”赵岚珈在吴书味耳边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叹道。
吴书味笑了,他知道这话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便也小声回应:“不错,可事情并没有完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出身职员家庭的当然还有希望,可黑七类是没有指望了,只能下不能上,更不可能求索。”赵岚珈说这话时声音已大了很多,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泪水便在眼眶中打起转来。
“吴书味,你——你说了什么?怎么把赵岚珈说哭了呢?你也会欺侮人?!”宋华杰说。
“谁哭了?”赵岚珈立即否认,并立即作出笑脸,可这是十分不自然的苦笑啊!
“我们的组长开始关心组员了,今后评优秀组长,我第一个投宋组长的票。”李潇萧笑道。
“我们的组长的确与以前大不一样了。”姚劲力和纪璋发几乎一起说,大家都笑了。
是的,近来的小组讨论几乎成了没有对立面的漫谈,在“大串联”问题上,宋华杰时常含糊其辞的对吴书味的观点表示支持。
大家正说着闲话,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殷素华在楼梯口出现了。
“喂!毛泽东思想宣传员,是回来参加我们组辩论的吧?”李潇萧高兴的大声喊道。
“真是春风得意马蹄急啊!”看到殷素华神采奕奕的样子,吴书味也笑道。
“你骂我是一匹马?殷素华睁大眼睛笑望着吴书味。
“你是一匹脱疆的野马,离开组后这么长时间都不回来看一下。”李潇萧责怪道。
“唉!我天天都想回来,一想到我们小组的讨论会我就感到怀念。你看你们现在多开心呀!我真想回到你们中间,和大家一起联合对付宋组长。”殷素华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她一下子坐到了赵岚珈身边,这就是她原来的位子呀!
“我们的组长变了,我们小组现在空前一致。”纪障发也笑道。
“倘使你回来,应该是我们和组长联合一致对付你!”吴书味故作严肃地说。
“对付我?为什么联合对付我?”
“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吴书味说。
看到吴书味依然认真严肃的样子,殷素华也敛起笑容说:“我觉得我没变,思想没有变,感情也没有变。”说罢便望着吴书味,当看见吴书味也正盯着她时,她的脸红了,她赶紧转过身,这时她才注意到赵岚珈一直闷声不吭,情绪低落。
“赵岚珈,为什么不高兴呀?”她拍着赵岚珈的肩问。
“她凭什么高兴?一顶`黑七类'的帽子就能把人压死,连大串联的资格也不具备。”看到赵岚珈仍不作声,吴书味便插嘴道。
“喂,我是在问你吗?她的想法你怎么知道?”殷素华冲着吴书味叫道,虽仍带微笑,但显然有些不高兴了。
“你看,你一回来就和我吵架,我一试就试出来了。”
殷素华笑了,赵岚珈也笑了,全组人都笑了起来。
“殷素华,你觉得我们该不该外出串联?”宋华杰问。
“大串联是毛主席提倡的,这还用问?”
“哪些人可以去呢?”纪璋发也问。
“都可以去,全班都可以去!”
“哇!——”全组人都欢呼起来。
“殷素华真的一点都没变,我太高兴了!”吴书味笑着说。
殷素华也望着吴书味笑,她真的很高兴。
“学习讨论时间,谁在笑?”刘英英闻声从教室里冲了出来,可一看到殷素华,脸色顿时阴转晴了。她笑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你出去都一个多月了吧?”
“是呀,我要上北京串联了,今天是回班上来告辞的。”
“谁通知你去的?”刘英英的脸上立即显露出不悦的神情,工人的女儿就要上北京了,而她是高干的女儿,校革委会为什么不通知她先去呢?
“这还需要人通知吗?上星期我们写了个申请,领导小组盖个章,一到汉口火车站就领到了去北京的免费车票——明晚六点的车。”
“就这么容易?”刘英英已愤愤然了。
“这有什么呢?外出串联非常容易。”
“我们班也早该让人外出了。”宋华杰第一次公开向文革小组提出异议了。
刘英英瞪了宋华杰一眼,大声说:“我们班绝不允许无组织无纪律!今天就确定第一批上京的名单,第一批十一个人,除红卫兵四人外,再选七个群众。”
“如果你们红卫兵都走光了,谁来主持班级工作呢?这次外出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少说也得一个月吧?再说,如果完全按家庭出身来分批次,毛主席接见的串联学生的血统就会一批不如一批,首先接见的是红五类,准红五类次之,最后接见的就只能全是黑七类狗崽子了,难道这是合理的安排?”
吴书味说完,班上的其他红卫兵也从教室里跑到第七组来了。
“你又有什么办法呢?”刘英英盯着吴书味问。
“非常简单,全班一起外出。”
“那可不行!”
“如果一定要分期分批,以每批十一人计,五个月后再集中搞斗、批、改吧!而且你们班文革组总不能扔下班集体不管吧?首先要做好分期分批工作的应该是你们红卫兵。”
“我是一定要第一批外出的。”林学彪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抢着说。
“我第二批外出好了。”老实巴交的闻河东也迫不及待地表态。
“如果再等两个月才外出串联,邻居都会说我是假红卫兵了。这几天,周围的红卫兵全都上京了,很多人已经在背后对我们家指指点点。”胡要武嘟哝道。这位一惯坚决反对吴书味观点的红五类竟然是如此急切地渴望外出串联,在平时那言不由衷的虚假面具下,她是怎样想的啊?她虽然是“核心”,可她的内心世界比吴书味这样的“外围的外围”显然更胆小更怯弱得多,当然也可以说到更谨慎得多。越是有希望上爬的人就越会失去自我,也许这就是中国的特点吧。
“袁德厚和宋华杰负责第四批,组长刘英英负责最后一批,就这么定下了!”林学彪显然急于把自己第一批串联的事定下来,他说。
“班上的事究竟谁说了算?我是组长,还是你是组长?”刘英英冲着林学彪大叫起来,她显然发火了,大家全都安静下来。
“都放了吧!班上的斗批改也不能等五个月再搞呀!”殷素华劝道。
“放!全班都放!一个都不留!”刘英英红着脸大叫。看见大家都默不作声,她接着嚷道:“怎么啦?以为我只是在发气?难道我没有作出这样决定的权利?现在我以文革小组长的名义宣布,下面两节课的讨论取消,从明天开始你们都去办理车、船票。一个月后再回班进行斗批改。”
教室里的人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大家全都笑逐颜开,有人还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欢呼。几个月来同学之间的紧张对立情绪好像在这一瞬间突然冰释了。
“大串联”将禁固学生的精神锁链砸破了。
邂逅肖艳丽前男友,施两记愤懑爆拳
偶遇红卫兵小姑娘,伏一段花柳情缘
十月二十三日,吴书味、尤樵楸和赖胜辉登上了北上的列车。他们自己也未料到,除殷素华外,他们居然成了班上唯一的第一批串联小分队。
火车由汉口二七车站发车。他们三人都是短跑运动的姣姣者,当他们冲上列车时,车厢内还是空空的,他们占据了四个座位。两分钟后,车厢内便被挤得水泄不通了。
一个斯斯文文的大学生模样的人挤过来,指着赖胜辉身边的空座说:“我能暂坐一下吗?”
“坐吧!你不是武汉人吧?”赖胜辉已拒绝过好几人了,这一次他让出了多余的位子。
“我是湖南长沙的。也是半个武汉人。”大学生笑道。
“你们湖南大学`八一九'血案是怎么回事?”吴书味问。
湖南大学生擦了身上的汗,操着生便的普通话谈起`八一九'血案来。
“尤樵楸,快用笔作好纪录。”赖胜辉赶紧提醒。
“你们是要整我的`黑材料'?”大学生笑问道。
“只是想串联完后,回校能有所交待。你是我们串联途中遇到的第一位串联对象。”吴书味也笑道。
“这样说来,我可以在这座位上坐较长时间啰!我们长沙的事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那你当然就可以一直坐到北京。”尤樵楸也笑道。
夜深了,车厢内的喧哗声渐渐小下来。吴书味迷迷糊糊打了个盹,他感到有东西压在自己腿上,他想把脚缩回一点,可到处都是人,脚一点都动不了。他睁开眼睛看时,原来是一位穿蓝衣裳的小姑娘坐在地上,头靠着他的腿睡着了。这小姑娘太小了。简直像个小学生。看她睡得那么香,吴书味只好任其自然的不去惊动她了。
吴书味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赖胜辉的呵斥声:“喂,想舒服就回家去睡!你这样叫别人怎么坐呀?起来,起来!”
吴书味睁眼一看,只见小姑娘的脚压在赖胜辉脚上,赖胜辉正不停地推着她。
被呵斥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站了起来,立刻地上其他人蜷缩的四肢便伸展开来,占据了她原有的地盘。她呆呆地站了一会,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丫头,你哭什么?”吴书味和气地问。
“我一点地方都没有了,我受不了啦,我要睡觉。”小姑娘哭着说。
“来,咱们换一换。”吴书味站起身将座位让给了小姑娘。
吴书味靠着车上的茶几站着,过了好一阵尤樵楸站了起来,将吴书味推到了他的位子上。吴书味刚一坐下,那小姑娘的头就斜倒过来,几乎完全躺进了吴书味的怀中。看到小姑娘那天真的花一般的面容。一种怜爱之感袭上吴书味的心头。他将她轻轻移动了一下,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这时他看到她的脖后有一颗黑痣。
天渐渐亮了,湖南大学生和尤樵楸已轮流站了好几次,小姑娘则依然沉浸在梦中。
“你怎么能把座位借给别人呢?刘备借荆州——那座位到了北京再还给你吧!”赖胜辉责备吴书味说。
“现在的事,什么都是一阵风,串联应该是大学生的事,你们高中生参加也还说得过去,可这么小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也参加大串联,这不是凑热闹吗?”大学生说。
“是这样,地上躺的,行李架上睡的全是他们。刚才前面那厕所久敲不开,外面的人憋不住了,很多人一起叫喊要砸门,厕所总算被叫开了,从里面居然跑出来了六个小红卫兵,都是男生。”尤樵楸说。
“是呀,就是这些小毛头红卫兵害得你们三个人都没休息好。”赖胜辉说着就推起那小姑娘来,“起来,起来!天都快亮了,座位还不还给人家?”
小姑娘一骨碌地站了起来,她翘着嘴说:“一个座位有什么了不起?还给你们就是。”说完便一下子钻到吴书味的座椅底下去了。
“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看到阳光已透过车窗射了进来,吴书味信口吟道。
“这段话你从哪儿听来的?”处于半睡眠状态的大学生突然睁开眼睛,大声问道。
“这不就是曹禺的《日出》中的一段话吗?大学生对这段话的反应好强烈哟!“尤樵楸在一旁笑道。
大学生沉默了一会,才无限感怀地说道:“我和我的女朋友就是在大学里同演《日出》中的片段剧而携手的。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啊!”
“你的女朋友演陈白露么?那一定很漂亮!既然是大学同学,现在不正好一起外出串联么?多浪漫呀!”赖胜辉也来劲了。
“我们断了。”大学生点燃一支烟,长长地吸了一口才继续说,“她的家庭出身是大资本家,不能不断啊!”
“她既然能升大学,就说明家庭问题不严重,真有问题的还能进大学呀?”吴书味道。
“我们是一九五九年进在大学的,那时候只凭学习成绩,不讲阶级路线。”
“五九年进大学,六四年毕业,你应该参加工作了呀?”吴书味说。
“是的,我在远洋轮上工作,现在有半年休假期,借串联的机会到全国各地走走。”
“你的女朋友呢?”赖胜辉好奇的紧追不舍地问道。
“她在武汉的一所中学教书。毕业离校的前一天,我们在桔子洲头说了一通宵话,分手时东方已经发白。《日出》中的那一段话既是在大学同演《日出》使我们堕入爱河的一段台词,也是我们分离时她开玩笑似说的最后一段话……”
“王九斤,你这个混蛋!滚吧!”尤樵楸抓住王九斤的衣领,将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肖艳丽死后,她的故事在校园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你们是谁?”王九斤诧异地问。
“我们是`八七'中学的,怎么样?”
“肖艳丽对你们怎么啦?恨她就找我出气?你们可是恨屋及乌啊!”
“肖艳丽是畏罪自杀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我们当然得恨他。不过,我们更恨你这个乌鸦!你是逼她自杀的英雄。老子只好用拳头表示对英雄的感谢了。”赖胜辉说罢,左右开弓,连施两拳打在了王九斤鼻子上。
王九斤正低着头用一只手掩着自己的双眼,这两拳太突然了,在旁观者的尖叫声中,王九斤的鼻血流了出来,可这位文质彬彬的书生太老实了,他连用诅咒还击都不敢,他只是喃喃的唸道:“死了?死了?谁会害她?谁害死了她?”
“请离开我们借给你的座位!对革命立场坚定到六亲不认的红五类,我们高攀不上。”吴书味冷冷地说。
列车正好在一小站停了下来,尤樵楸吼道:“滚吧!落井下石的刽子手!”说罢抓起王九斤的书包朝窗外扔去。
“是的,我走!我一定要弄清事情真相!”这话是从王九斤喉中吼出的。他一纵身就翻出了车窗,捡起书包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做贼的人开溜时比老鼠逃得还快。真敏捷啊!
“为什么要为肖艳现打架?”过了好一会,吴书味轻声问。
“是呀,为什么要为一个反革命分子动怒?”尤椎楸象是在问自己。
“只是手痒痒罢了。”赖胜辉说。
蓝衣小姑娘从椅子下钻了出来,她又坐到了吴书味身边的椅子上。头又倒压在吴书味的大腿上,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问:“你们为么要打架呀?”
“不是打架,是革命行动。”赖胜辉说。
“打得人家满脸是血,还说不是打架?”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绘画做文章,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没等赖胜辉唸完,蓝衣小姑娘就抢着唸起来,立刻,周围的一大群小女孩也都参入了进去。
这段话唸完后,尤樵楸笑道:“不打架怎么叫暴烈行动呢?不搞暴烈行动怎么成为革命者呢?”
小姑娘们都不吱声了,理由太充足了嘛!
“你们是哪个年级的?”吴书味转移话题问。
“我们读初二了。”小姑娘自豪地回答。
“谁要你们出来的?”赖胜辉问。
“老师带我们出来的。”
“你们出来干什么呢?”尤樵楸问。
“出来串联嘛,这还用问?”旁边好多小姑娘一起回答。
“我们知道是串联,你们说说串联要干些什么?”
“上北京。”
“抢传单。”
“买毛主席像章。”
小女孩们七嘴八舌抢着回答。
“我们要见毛主席!”靠在吴书味腿上的蓝衣小姑娘说。
“对!我们要见毛主席!”其他小姑娘都跟着说。
“你们红卫兵都出来了,班上其他同学干什么呢?”吴书味问。
“也串联呀!现在是大串联的时候,谁还会留在家里?不过他们是自己去串联,没有老师带,我们有老师带。”小姑娘显得很得意。
“你看,人家初二的都比我们的班文革强。”尤樵楸愤愤地说。是呀,大串联了,还留人在学校干什么?而吴书味的班上呢,原来已经答应全班都可以外出,可第二天又变了卦,又要搞什么民主选举。在举手投票时,吴书味发现刘英英率先带头为他举了手,至使他以三十六票获得了外出串联的资格。而全班二十八个黑七类则无一例外的落选了。
红五类为了监督改选黑七类,除殷素华外,居然没有一个人离汉。
“我们班的红卫兵是老古董红卫兵。”赖胜辉说,“不过这样更好,要是剩下的人一个都出不来,到时候只有我们几个见到了毛主席,我们就可以在班上神气一阵了。”
看到吴书味等自顾自地闲聊起来,蓝衣小姑娘推了吴书味的腿说:“你们快提问呀!你们怎么不问了呢?”
看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姑娘,吴书味笑了,“你们自己玩吧!”他说。
北京终于到了。
走出永定门车站,大家感到了北方夜间的凉意。接待站在哪儿呢?三个人正四处张望,一支全是女红卫兵的队伍从车站里走了出来。当队伍从吴书味等身边不远处经过时。一个小姑娘突然冲出队伍,飞快地跑到吴书味面前喘着气说:“大哥哥,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微弱的路灯下,吴书味看了一会才看出就是火车上那们蓝衣小姑娘,看着她一副十分紧张的样子,吴书味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说:“有缘就会再见面。快!你的队伍走远了。出门在外,可不能掉队。快追上去!”
小姑娘转身就跑,跑了一会又回过头挥手喊道:“再见——再见!”
手稿的第256页和前后文接不上,不知是掉了一页,还是多出来的!
昨日的红五类,今日的黑七类,核心的核心竟成落地黄花;
三人有一领袖,五人成一组织,外围的外围居然群雄四起。
经过一个多月的串联,十一月底,吴书味回到了武汉。第二天,尤樵秋,赖胜辉和吴书味三个人一起来到学校,只见整个校园内都冷冷清清。
“吴书味!你们回来了?!”随着一声友好的问候,上穿黄色旧军装,下穿深蓝海军裤,脚蹬一双大马靴的刘英英已来到他面前。较之一个月前,刘英英更神气了,特别是她那满面的笑容,与一个月前时刻紧绷阶级斗争之玄的文革组长的严厉形象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刘英英简要地介绍一个月来学校的情况:十月二十三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红卫兵不怕远征难”的社论,大力鼓动学生徒步串联。在林学彪的带领下,经过近半个月精心筹备和筛选,最后组成了一支号称“十八勇士”的小分队。长征小分队一离汉,刘英英也就和学校的几个红卫兵头头乘火车赴京了,剩下的黑七类及不愿徒步串联或被长征队筛选下来的人交由老实巴交的闻河东统领。听说最后也上北京了。
刘英英又接着说:“我从北京刚回来几天,你们是我碰到的第一批同班同学,我很高兴,并希望你们能加入我们红卫兵组织。”
“参加红卫兵?我们怎么够格?”赖胜辉大感意外地说。
“红卫兵组织早该发展壮大了,前一段时间搞闭关自守,把广大革命群众拒之门外是不对的。比如说对你们三人吗,内心底里我一直怀有好感,但以前总认为只有对你们严厉,才是站稳了阶级立场。一个多月来,我们组织已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现在,只要不是黑七类,凡愿革命的同学都可参加红卫兵。”
“真的吗?太好了!我们马上就写申请书。”赖胜辉喜形于色地说。
刘英英还要参加校红卫兵核心小组会,她十分友好地和大家道别后就匆匆离去。
“哈哈!我们也要戴上红卫兵袖章了!”赖胜辉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没什么值得高兴,听说现在各个学校参加红卫兵都很容易。”尤樵楸说。
“我也听说很多人都不愿参加红卫兵,还有些人主动退出了红卫兵。”吴书味也说。
“有这种事?敢退出红卫兵?他们不怕被打成反革命?”赖胜辉惊奇了。
三个人正漫谈着,一群女生从校门外走了进来。吴书味一眼就看见了走在其中的赵岚珈,她一改一个月前整日愁眉不展的样子而显得容光焕发。再看看她身边的骆霞飞、李潇萧、郭珊也都是轻松自如笑逐颜开。
一见面,相互间便立即询问分别后一个月的情况。
“听说不许你们外出,后来你们是怎么冲出去的呢?”吴书味笑问道。
“这次全亏了骆霞飞,是她在闻河东面前据理力争,我们才总算出去了十多天。”李潇萧边说边把骆霞飞推到吴书味面前。
骆霞飞笑道:“我哪有什么能耐?主要是闻河东自己憋不住了,加上大家都七嘴八舌地嘲笑他,这样才总算去了趟北京。”
“你们这群麻六类,黑七类还敢嘲笑红卫兵?”赖胜辉边说边摇头。
“别看他是红卫兵,这半个月里哪里是他在管我们?分明是骆霞飞在管他。骆霞飞才是我们的总指挥,他不过是个跑腿的。”赵岚珈说完,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怎么是我管闻河东呢?明明是`泥巴'才能管住他嘛!”
“谁是`泥巴'?”吴书味问。
“你连`泥巴'都不知道?”赖胜辉惊诧了。
“`泥巴'就是黎薇薇呀!”李潇萧说罢,女孩子们又都笑了。
是的,黎薇薇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孩。可吴书味并没有特别的注意过她。看到赵岚珈李潇萧显得那么高兴,吴书味笑道:“好久没见到你们这么开心了,串联途中我一直在想,也许你们会整天以泪洗面呢!”内心底里,这话当然是说给赵岚珈听的。
“你们既然知道我们会流泪,为什么只顾自己外出,不留下来帮大家辩论呢?现在又猫哭耗子假慈悲。”李潇萧翘起嘴巴说。
“不是假慈悲,我们会为正义,为人与人的平等权力永远抗争!”吴书味认真地说。
“哈!……哈……哈!”几个女孩全都大笑起来。笑完了赵岚珈才正色道:“你的书呆子气又犯了,你有多大能耐?”
“我们三个马上就要当红卫兵了,我们会没有能耐?”赖胜辉说完便得意地昂起了头。
“当哪个红卫兵?”骆霞飞急切地问。
“红卫兵就是红卫兵,难道有几个红卫兵不成?是刘英英同意我们加入的。”
“原来你们都成了红卫兵呀!难怪这么得意。”赵岚珈以轻蔑的口吻说。
“我并没有表示同意参加。”吴书味说。
“为什么?原来做梦都参加不了,现在别人主动邀请我们参加,为什么反而不参加了?”赖胜辉有些急了。
“你自己已经把原因说清楚了。”吴书味笑道。
赖胜辉不作声了,过了一会他又问:“现在真有几种红卫兵?”
“现在的红卫兵可多啦!至少有上百种,郭珊说,“如果大家愿意,我们一起去参加同一种红卫兵好不好?”
“好!”大家一起高兴地说。
分别一个月,现在又聚到一起,特别是这一个月来形势发生了巨变,所以大家的话都特别多。
“你笑什么?”看见赵岚珈一直望着自己笑,吴书味问道。
“一个月前,你的预计太准了。”
“吴书味还会预测?”李潇萧急急地问。
看到吴书味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赵岚珈笑道:“要是按家庭出身分期分批搞大串联,那么毛主席最后接见的就只能是黑崽子了。这是你说的,还记得吗?”
是呀,八月十八日毛主席接见的,几乎全是党政军高层领导干部的子女;八月三十一日,毛主席接见的也还算是清一色高干子女,而九月十五、
班上的同学陆续而来,中午时分,谈话圈里的同班同学已达到十五人。
叶家驹是唯一没有外出串联的人,在文化大革命的前一段时间里,他也是受压最深而最习惯沉默不语的人。现在,他却显得异常的活跃。他详细介绍了一个月来武汉市阶级斗争形势的发展和变化:
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整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红卫兵的核心骨干正是这些当权派的子女,当他们的父母从供产党官员的宝座上跌入“走资派”的深渊时,他们也随之一夜间从“核心的核心”的“红五类”变成了连“外围的外围”都算不上的“黑七类”。红卫兵的骨干垮掉了一大批,红卫兵组织还能威风依旧么?他们当然只能走向没落了。取而代之的是“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和“东方红红卫兵”的兴起,他们都自称为“造反派”。而“红卫兵”则被他们称为“保皇派”和“三字兵”了。
各个单位对牛鬼蛇神的禁固已全都解除,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要革走资派的命,牛鬼蛇神算老几?他们能翻起大浪来么?即使有问题也应放到运动后期再酌情处理嘛!没有一个单位的领导前一阶段没有犯方向性错误。他们自上而下的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当然要为之付出代价。现在,所有的当权者都感到了被推上批斗台的恐惧。
校园内,虽然书记和校长都多次对前段工作作出了检讨,可造反派组织仍竖起了“踢开校党委,自己闹革命!”的大旗。
如果没有全校师生倾巢而出的大串联,如比巨大的局势变更是不可想向的。
在叶家驹的鼓动下,第二天清晨,十五个人一起来到了“巴黎公社红卫兵”队部,提出了申请集体加入的要求。
“你们原来写过造反的大字报吗?”第一号头头杜贻铁傲慢地问。
“没有。”吴书味回答。
“我们都是造反派观点。”叶家驹立即在一旁补充说。
“造反是要冒风险的,要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光有观点有什么用呢?”二号头头哈博能立即补充说。
“看过我们组织贴出的全校第一张造反大字报吗?”看到申请者不再出声,杜贻铁又问。
“我看过。”叶家驹立即回答。
“能说出我们组织的目标及组织原则吗?”哈博能又问。
“我们串联刚回,我们愿意接受你们造反派的审查。”赖胜辉表现出十分诚恳的样子说。
“审查?我们现在可忙得很呀!我们是全校最早造反的组织,不是谁都能进来的。你们距离我们的要求太远了,等你们今后有了造反的表现再说吧。”
从“巴黎公社”队部出来,大家都很不高兴。
“看来加入一个组织还真不容易啊!”
“我的几位邻居都戴上红袖章了,就剩我没有。”
“我校还有哪些组织?”
大家议论着。
“咱们找刘英英去,我们要求十五个人集体参加。”赖胜辉出主意道。
“要去你们去,我可不够格。”赵岚珈说完就转过脸去。
“我也不去!”李潇萧大声叫道。
“怎么能光想到戴红袖章呢?首先要观点相同。因为……”
“说得太好了!我完全赞同。”叶家驹打断尤樵楸的话高兴地说。
大家正漫谈着,一个戴“延安红卫兵”袖章的走了过来。
“嘿!你也戴上红袖章了呀!”赖胜辉一把抓住他以羡慕的口气说。
“怎么,你还没个组织呀?”
“是呀,刚才去‘巴黎公社’队部,可人家不收。”
“跟我走好了,参加我们组织去!”
“能行吗?我们有十五个人。”
“咱们是老邻居了,有我介绍准行!”
“走!参加`延安红卫兵'去!”赖胜辉高兴地挥着手说。
“延安红卫兵是什么组织?我看不要操之过急吧!”吴书味犹豫着说。
“唉呀!哪来那么多顾虑?”赖胜辉边说边拉起吴书味就走。
“我带来了十五个加盟者。一进延安红卫兵队部,引荐者就十分自豪地说。
“非常欢迎!现在就发袖章给你们。”延安的头头热情地给大家让好坐,便从抽屉中翻出一叠新袖章,逐个发放起来。发到最后他突然问道:“不是说十五个人吗?怎么多一个袖章呢?”
吴书味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同班同学,他发现叶家驹并没有跟进来。
“好了,现在你们就是延安红卫兵了,我代表老战士向你们表示热烈欢迎。”一号头头说完就带头鼓起掌来。
“你们待我们真好!刚才我们去‘巴黎公社’队部,他们的两个头头简直是臭夹生!”赖胜辉边说边喜滋滋地将袖章戴了起来。
“`巴黎'有什么了不起?从现在起,我们已经能与他们抗衡了。”引荐者自豪地说。
“下面宣布纪律:我队部每天早晨八点钟开始两小时雷打不动的`天天读',每个人必须带上毛主席语录和毛选,学完后再分组讨论。下午是写大字报和外出串联的时间,要根据斗争的需要随时调整计划。对了,新参加的每人要填一个情况调查表,以便我们组织审查备案。”头头进一步交待说。
“对不起,今天来到延安红卫兵队部实在有点偶然。”吴书味站起来,象以往在班上讨论发言似地说道,“因为我们对贵组织实在知之甚少,所以我想问一下贵组织的观点,例如对`自来红'的口号怎么看?是否赞成`怀疑一切'?如果大家观点一致,我们当然会为自己选对了组织而高兴,若观点存在分歧,即使现在加入了,今后也会不欢而散,故现在就多问几句,可以吧?”
“对对对!首先应该观点一致。观点相同了,你们十四个人当中也可以选一两个人参加我们的领导班子。以便共同发展壮大我们的组织。到时候`巴黎'也得看我们眼色行事。
“对于`自来红'的口号,我们既然不赞成也不反对。你们进来后,我并没有开口就问家庭出身,当然出身还是要考虑的。我们赞成`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对于`怀疑一切',我们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后面的话,吴书味一句也没听进去。加入这个没有任何观点的组织,无异于又回到了一个月前的班文革领导之下。于是,头头的话一讲完吴书味就站起身来说:“很遗憾,观点的分歧使我不得不离开这里。”他放下拿在手中的袖章,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不愿参加的我们决不勉强。愿意留下的我们热烈欢迎。”延安的头头大声说道。
吴书味走出大门,骆霞飞和赵岚珈也紧跟着走了出来。
“你真沉得住气呀!”赵岚珈说。
“咱们同组一年,你还不了解我吗?对这种组织我会感兴趣么?”
“社会形势在一个月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谁知你会不会变呢?再说,人家还暗示让你当头头呢!”
“我会对当头头感兴趣吗?”
“一听他们的头头的讲话,我就断定吴书味不会加入了。”骆霞飞说。
“哟!你就这么了解他?”赵岚珈笑道。
“吴书味平时在班上的奇谈怪论还少了吗?他怎么会屈身于这种没观点的组织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
“的确是这样,在别人组织里说起话来也是咬文嚼字,一口一个`贵组织',简直像`五四'时代的人一样。”赵岚珈说罢,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其他人全都跟出来了,最后出来的是赖胜辉,他看到全班同学都走光了才恋恋不舍地脱下袖章跟了出来。
叶家驹又走过来了,他拍拍赖胜辉的肩说:“我保证一周之内让你戴上红袖章。”
“你?你都没个组织,凭什么保证我们能戴红袖章?”赖胜辉嘲弄道。
叶家驹转身对大伙说:“只要有人,事就好办。响当当的造反组织`巴黎'是当今的新贵,他们孤家寡人,唯我独左,门槛太高,进不去;`延安'这种无名之辈则急于招兵买马,扩充势力。能进也不应进。当今校园正处于三人就可成立一个组织,五人就可推举一位领袖,群雄割据,天下大乱的大好形势下,我们何必要寄人篱下呢?我们应该揭竿而起,成立自己的组织!”
独树一帜,何需寄人篱下;
齐赴一县,岂惧鬼域黑影。
几天后,“竞自由红卫兵”诞生了。其成员有:男生叶家驹、陈礼佑、赖胜辉、尤樵楸、姚劲力、钟敬诚、夏斌和吴书味;女生骆霞飞、赵岚珈、李潇萧、郭珊、黎薇薇、詹静凤、施维珙,共计十五人。队部就设在原高二(3)班教室。
凭着盖有‘竞自由’红卫兵大印的信笺,他们从校总务处领回笔、墨、纸张及油印机。骆霞飞挥毫写上几副大标语后,赖胜辉便神气地提着浆糊桶刷贴标语去了。
李潇萧刻着钢板,她的小字工整而秀丽。
“喂!我们‘竞自由’的头头究竟是谁呀?你们怎么不公布呢?”詹静凤问吴书味。
“当然是吴书味,这还用问?”夏斌说。
“不!我从来没想过当头头。”吴书味说。
“红卫兵袖章是由叶家驹发的,我还以为他是头头呢!”郭珊说。
“他当头头也行啊!他是文革初期受压最深的人,待会儿外出的人都回来时,我们再一起确定他头头的地位。”吴书味说。
“他是黑七类,现在辩论时,三句话之内必问家庭出身的现象并没有改变。选他当头头恐怕不恰当吧!”骆霞飞分析道。
“我看就吴书味吧!”刻钢板的李潇萧抬起头说,“我敢断言,用无计名投票的民主方式,选出的头头也一定是吴书味。”
“我不当,我想我们干脆象巴金年轻时那样,信奉巴库宁和克罗鲍特金好了,有事大家一起商量,反正大家观点一致,何必要什么头头呢?”
“你真是书呆子气,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想搞无政府主义?”赵岚珈笑道。
“既然如此,为了有利于‘竞自由’的利益,我们也搞一次`唯成分论'吧!谁的家庭出身最好,谁就是头头。”吴书味也笑道。
“把闻河东请回来,让他当头头怎么样?”黎薇薇问。
“闻河东不是`三字兵'吗?”陈礼佑反问道。
“前天我在路上碰到他,问他为什么不戴红卫兵袖章,他叹了口气说,现在和以前不同了,现在老百姓不光是不卖红卫兵的账,而且一看见戴红卫兵袖章的,就在后面指着脊梁骨说,老保,老保!”
“所以呀,你就去说他来降对不对?”郭珊笑道。
“要他当`一把手',他肯定会来。”詹静凤说。
“黎薇薇去说,当小兵他也会来。”李潇萧也笑道。
“去你们的!我才不去说呢!”黎薇薇说罢自己也笑了。
“你的意见呢?”骆霞飞问吴书味。
“闻河东这人不错,长征队刚走两天,他就能带你们赴京,说明他还是有造反精神的。”
“现在又回到了辛亥革命时期,武昌起义成功后,革命军把黎元洪请出来当头头,我们女生一致要求把闻河东请来当头头。你们男生没意见吧?”赵岚珈大声道。
“完全同意!但这事要办就一定要办成,否则影响就太坏了。”吴书味说。
“黎薇薇出马,万无一失!”女孩子们一起大声说。
几天后,闻河东成了“竞自由”红卫兵的头头,其他人全是一般群众。这里没有“天天读”,没有政治学习,也不惩罚迟到、早退。闻河东从不强制性地发号施令,每个人的行动都是自发的,或商量着进行的。
闻河东是个坐不住的人,他总喜欢带几个人到武昌的大专院校去抄大字报,去感受文化大革命的发展方向。留在校园里的多是叶家驹。
一天,叶家驹也外出了,队部里仅剩下夏斌和吴书味。
“夏斌,你知道你父亲的现状吗?”吴书味以闲聊的口气问。
“别提他,别谈他,读小学时我就和他断绝了关系,这些年来,一直没和他来往了。”
“前一段时间,他一直被关押批斗,近来他又常在我们宿舍出现,估计被无罪释放了。”
“他怎么跑到你们宿舍去了呢?”
看到夏斌对他父亲的现状表现出明显的关注,吴书味便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专政的一百多天时间里,夏世修为张太婆写交待材料而引火烧身,导致批斗关押的事讲了个大概。最后说:“你父亲是一个非常正直的好人。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认你父亲!”
“你不明白的事多着呢!”吴书味说话时,夏斌一直闷声不响,现在他终于开口了,“你看看我们班上的二十七个黑七类,绝大部分是资本家子女,有一个右派分子的子女吗?右派分子的亲属是没有上高中资格的呀!如果我妈不是早早就和我爸离了婚,我也会在一年前下农村去边疆了。高一上学期,他来学校找我时,我虽然没有认他,但回家后我把这事还是告诉了妈妈,妈妈一声都没吭。半夜里我突然醒来时发现妈妈在痛哭。我安慰她说,听说爸爸的右派帽子已经摘掉,我明天去把他接回家吧!妈妈一听就急了,她说,摘帽右派也是右派啊!天底之下,有哪一个摘帽右派的儿子能上大学?为了全家的平安,为了下一代,为了你,我们只能牺牲他啊!唉——但愿我爸会因记恨我们的无情而彻底忘掉我们!”
十二月初,武汉市的几乎所有大、中学校都被造反派控制。杀向社会的舆论进一步高涨,闹市区的大字报越来越多,工厂、机关也都出现了造反派组织,文化革命已由文化教育界发展到了全社会。
“八七中学”的“巴黎公社红卫兵”率先冲出了校园,闻河东统领下的“竞自由”红卫兵也决定象“巴黎公社”一样,留一部分人在校内继续闹革命,另一部分人则出外进行扇风点火的大串联。
闹革命的主要目的是要唤醒民众。而今的城市内早已“天翻地覆慨而慷”,可广大的农村还在沉睡。所以杀向农村成了城市造反派义不容辞的责任。
十二月十六日,闻河东、陈礼佑、夏斌、吴书味、赵岚珈、李潇萧一行六人上午十点离开学校。此时正值徒步串联的高潮时期,各地都设有“长征接待站”,吃住都不用发愁,所以每个人都只带了一个书包,像长征者一样徒步向新改名为红卫县的县城走去。
时令虽已是冬天,但这天的天气却艳阳高照,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犹如郊游一般。
下午两点许,刚走出市区不久,一座光秃秃的山兀立在公路的左前方。
“看!山上怎么那么多小白点呀?”李潇萧眼光特好,老远就指着那山说。
“那是一座坟山,白色的小点都是一块块的墓碑。”闻河东解释说。
“你骗人!你想吓唬我们。”
“越吹越邪乎了,你以为你四只眼就能骗过我们两只眼?”李潇萧翘起嘴说。
自退出三字兵后,闻河东就一直戴着眼镜,他笑了笑说:“咱们打个赌,行吧?”
“要是我说对了,你们俩就给我爬到坟山顶上去。”
“要是你错了呢,你就帮我们背书包,还要把吴书味的书包也给你背,而且四个书包要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背,一直背到目的地。听见了没有?”李潇萧说完,就为自己出的主意拍手大笑起来。
“别高兴得太早了,你们现在笑,待会儿可不要哭。”
“闻河东的老家就在红卫县乡下,他会说错?”夏斌在一旁笑道。
说笑间,山越来越近了,吴书味也戴上了眼镜。啊!果然是一座坟山,漫山的石碑越来越显得清晰。不一会,大家来到了坟山脚下。
“你们说该怎么办呢?”闻河东得意地笑着。
“爬山就爬山,大白天我们还会害怕不成!”赵岚珈说着便真的向山上走去。
“你们可得在山下等我们呀!”李潇萧说完也跟着往上爬。
“我们从公路上绕到山的南面等你们。”闻河东喊道。
“沿公路绕也许还远些,我们也从山上翻过去吧?”陈礼佑说。
“大串联我们爬了不少山,可从未爬过坟山,今天我们也偿试一下吧!”吴书味说完,男生们都跟着向山上跑去。
“我们比赛,看谁最先到达山顶好吗?”夏斌提议道。
“好!”大家一起叫着,兴致勃勃的向山顶上中去。
山虽不高,可爬山不比走平地,不大一会大家都气喘嘘嘘了。只有夏斌冲在最前面,他已把大家扔下了几
“啊!……啊!”他的脚拔不出来了,他大声叫喊着。
陈礼佑首先跑到近前,他看了看便大笑起来:“哈!你踩破了鬼的房子,鬼不答应!拉住你要索赔呢!”
大家都围了过去,从裂开的板缝中看下去,里面黑黑的,闻河东帮夏斌将脚往外拉,夏斌痛得叫了起来,闻河东只好停止用力。
“死鬼,死鬼你听着!人家又不是故意踏你的房子,你一个破房子还要我们赔?放了人家吧!”李潇萧对着棺材缝向里面喊道。
“噫——噫!我的脚出来了,我的脚出来了!”夏斌喜得跳了起来。
“李潇萧的话真起作用啊!李潇萧一说完鬼就放行了。”吴书味这么一说,众人都大笑起来。
“这世界上真有鬼呀?”李潇萧认真地问。
“那当然!”闻河东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们红卫兵破完四旧还不到一百天,现在又开始带头宣传封建迷信了。”陈礼佑笑道。
“我们农村人都相信有鬼。我就亲眼见过鬼。”闻河东不以为然地说。
“越来越胡说八道了,你说鬼是什么样子?”赵岚珈笑着问。
“我说的是真事,小时候我在乡下读书,有一天放学后我和几个同学到河边去玩,老远就看见河堤上有一个人头,当时都以为那人是站在堤的另一边,所以才只露出个头来。等我们爬到堤上后,那人已经不见了,堤的外面又高又陡,站在堤外的人根本不会高出堤面,回村后我们告诉老人,老人都说是碰到无长子鬼了。后来我就病了,病了一个多月都不见好,这样我们家才离开乡下,搬进了武汉市。”
“这样说来,我们倒真要感谢那个无长子鬼了,要是没有他的吓唬,我们的闻头头还会是个乡下娃,我们‘竞自由’也就没有闻头头了。”赵岚珈说完就大笑起来。
“这么可怕的事,你还笑?”李潇萧真的有点紧张。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到达了山顶,山南的下坡路上,坟墓就少得多了。中国人信阴阳,阳间的房子朝南为好,而阴间的坟墓当然是朝北为贵。夏斌一声喊便率先向山下冲去,大家也跟着他往下跑。闻河东一不小心绊在一块石碑上摔倒了,或许是有意识的罢,他连续翻了好几个身,被另一石碑挡住时才停了下来,大伙赶紧围过去。
“闻河东,快爬起来,你躺在死人身边了!”李潇萧大声喊道。
“别唬我,躺在这里晒太阳真舒服啊!”闻河东说完索性闭上了眼睛。
“你这笨蛋,你看你右边是什么?”夏斌也大声喊道。
闻河东睁开眼睛向右一瞟,顿时脸色发白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原来他正躺在一个被掘开的坟土中,那几根白骨和骷髅头距他仅三尺之遥呢!
“怎么会有敞开的坟墓呢?”闻河东望着白骨心有余悸地嘀咕道。
“这骷髅生前一定是个黑七类。”吴书味说。
“你怎么知道?”李潇萧问。
“我们这么多人都没摔跤,就红五类分子摔进去了,这不是阶级报复么?骷髅当然是阶级异己分子。”赵岚珈道
“牵强付会!胡说八道。”
大家全都笑了。吴书味指着墓碑说:“你们看,碑石砸成了两截,下半截上还有大字报的痕迹,坟墓被彻底挖开,显然是被掘坟鞭尸了。”
“文化革命荡涤着一切污泥浊水——这是林彪的话,破四旧席卷全国,连这座鬼域之山也不例外,真是完全彻底的大革命啊!”陈礼佑叹息道。
“所以,现在不是人怕鬼的时候,应该是鬼怕人。”吴书味说。
“所以,闻头头完全没有必要吓得脸色发白。”赵岚珈学着吴书味的口气,把“所以”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大家又笑了,闻河东不服气地说:“你们都别充好汉,谁敢在这山上待上一夜就算大胆英雄。吴书味敢吗?”
“当然不敢。”吴书味笑道,“你想一想要是别人半夜三更在山上抓到了你,你就是有十张嘴也辩不清啊!”
“怕别人说你盗墓?”
“如今这年头,谁会干盗暮的傻事,就是盗出了金子、银子也一文不值啊!八月分抄家时,好多资本家将金银往厕所里倒。谁有金银珠宝,谁就会有灾难。自抄家以来,金银珠宝在银行里已换不到钱了,要它们何用?”
“中国已提前进入供产主义,金钱、货币都将失去作用,一切都按需要分配,商品将不复存在,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最终目标。”陈礼佑说。
“既然不怕别人说你盗墓,你怕什么呢?”闻河东嘲笑地望着吴书味说。
“如果你在坟地上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在成天高喊阶级斗争的今天,你会想到什么呢?”
“会怀疑他是特务,怀疑他在用无线电台与美帝苏修联系。”夏斌插嘴道。
“于是就逼他老实交待,倘使他交不出联络工具,作为领导,你就会发动一场大规模的人民战争,动员广大革命群众到坟山来,将山的每一个角落挖个底朝天,不找出阶级敌人的电台誓不罢休——是这样吧?”
“是呀,这好象成了理所当然的最正确的逻辑推理。”陈礼佑赞同道。
“所以,我们由此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些事情,大家都明明觉得滑稽可笑,可每个人都依然随大流地干着,谁也不敢将真相说穿。”
“所以,皇帝的新衣是一个恒古常新的不朽故事。”赵岚珈再次学着吴书味的口气,说完使哈哈大笑起来。
夜静静的,风开始使人感到寒意。公路上看不到其他行人,月光下,田野里、公路旁的树影都令人感到阴森。
“你们看,后面有鬼追来了。”李潇萧跑到吴书味身边紧张地说。
吴书味戴上了眼镜,闻河东也朝后看,可两人都什么也没看见。
“你们俩上了次鬼山就光说鬼话,后面什么也没有啊!”吴书味笑道。
“唉呀!你们俩八只眼睛怎么还看不清呢?顺着我的手指,你们再看一看!”赵岚珈指着后面说。
哦!吴书味终于看清了,朦胧的月光下,一队黑衣人正快步向前赶来,他们走得好快啊!
“都怪闻河东,要不是在坟山上耽误那么久,我们就不会赶夜路了。现在我们怎么办呢?”李潇萧真的着急了,说,“我们快跑吧!”
“这一队人全是黑衣服,真碰到黑无常鬼了,我们不能跑,一跑,鬼就知道你们怕他,他就要勾你的魂了。我们应该用眼睛盯着他们不动,等他们扑来时,我们就用嘴把中指咬破,用流出的血对着鬼一甩,鬼就不敢近身了。这是老人说的。”闻河东十分认真地临场传授破鬼之法。
“我们还是快走吧,我觉得一定是坏人。”赵岚珈也急切地说,“我们得赶快跑到一个小镇或村子里去。”
四个人加快脚步往前赶,很快就追上了走在前面的陈礼佑和夏斌。再回头看时,呀!那队黑衣人走得更快,现在离他们更近了。
“他们好象在追我们呀!”李潇萧更紧张了。
“谁在追我们?”夏斌朝后望了望说,“你们说的是后面的那支长征队吗?”
“长征队?”大家停了下来,哦!越来越清楚了,所有的黑衣人头上全都戴着军帽,走在最前面的人手中还拿着一面红旗呢!
不一会,长征队来到了身边,大家开始友好地提问:“你们出来多长时间了?”
“整一个月了。”
“你们干嘛走这么快呀?夜里还赶路?”
“我们要在今年年底前先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故乡韶山,然后再去井冈山。”
“你们不累吗?”
“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看看革命老前辈。”这二十多位全都身穿黑棉袄黑棉裤,头戴军帽脚蹬解放鞋的男女青年一边回答,一边依旧小跑似的前行,很快就远远超到前面去了。
“他们怎么全都穿黑衣裳呀?连女生也不例外。”赵岚珈自言自语似的说。
“他们准是黑七类。”李潇萧自信地推断。
“如果闻河东穿一套军装把武装带拿在手上抖动,跟在他们队伍后面,就有点象押送劳改犯了。”陈礼佑说完就笑了起来。
“他们怎么会是黑七类呢?你看他们一个个浓眉大眼黑黝黝的,连女生也不例外,他们一定全是顾农的子女,闻河东参加他们的队伍还不够格呢!”吴书味说罢,大家都笑了。
“可他们为什么要统一穿黑衣服呢?”李潇萧固执地问。
“你怎么一根筋似的要认为只有黑七类才穿黑衣服呢?真是榆木脑袋。毫无疑问,黑衣服就是北方贫下中农的红卫兵服,串联时我们见得够多了。”
“毫无疑问,说别人是榆木脑袋的人自己也是毫无根据信口雌黄。”赵岚珈又学着吴书味的口气说。
一场虚惊过去了,原野上又充满了欢笑,夜色真美啊!
争政治待遇,乡下农民上访
播造反火种,武汉学生下县
到达县一中长征接待站时,墙上的时钟已指着晚上九点了,但这里仍然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一口大锅上,蒸饭的甑正冒着热气,另一口大锅上,一位师傅正在炒菜。
“大伯,这么晚还忙着做饭呀!”闻河东热情地与做饭的师傅打着招呼。
“不晚,不晚,我们这是个大站,天天都有大几百人来往,多的时候有千把人,深更半夜都有人来。来了就要有饭给人家吃。”
“是呀,几百万革命青年在九州大地上无所事事地行走了一个多月,而且还将继续行走下去,以此来追求灵魂的净化和精神上的解脱。他们用自己的脚板书写着伟大的创举。”吴书味大声叹息着。
看到周围的长征者都侧过脸来望吴书味,赵岚珈狠狠地瞪了吴书味一眼,在他身边小声道:“少说一点,别人不会把你当哑巴的。”
晚饭后,吴书味和闻河东两人来到了县委大院。夜已深了,县城里已是一片黑暗,只有县委接待站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县委副书记坐在办公室中央,他的四周围满戴着红袖章的农民。
吴书味和闻河东在办公室的最后一排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们一边等待,一边倾听书记与农民的对话。
第一伙农民上访的目的是要县委表态,承认他们的组织是合法的革命组织。他们五、六个人围着书记,大声勒令他开出证明,以确立他们组织的合法性。书记的修养可真好,他总是不紧不慢用一些最革命的词语说着并无实际内容的套话,他既不否定该组织的合法性,但也绝不作出任何许诺,更不会开出证明来。
气势汹汹的农民战斗队员紧紧的围着他。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双方僵持了一个多小时,说来说去总是那几句话。等待接见的其他农民都不耐烦地嘀咕起来。
“造反派组织是群众自发成立的,何必要领导承认呢?”闻河东也不耐烦了,他插嘴道。
“我们公社成立了三个组织,为什么那两个都承认了,唯独不承认我们?”上访者反驳道。
“成立组织当然要领导批准,不批准算什么革命组织呢?”另一伙人虽等得心烦,但还是以农民的纯朴说着自认为公正的公道话。
看来农民也视戴红袖章为时髦了,成立组织便是一种高尚的政治待遇。可纠缠了两个小时,第一伙人什么也没得到的被打发走了。
第二伙又是五、六个人围了上去,他们同样以命令的口气,强烈要求县委取缔他们公社的另一个组织。
第三伙农民组织是在遭到公社领导勒令他们解散后来此上访的,现在他们来勒令县委罢免他们的公社书记!
第四伙……
吴书味不想再听下去了,睡意向他袭来,迷迷糊糊之中,他只知道每一伙农民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每一伙农民临走都扬言还会再来。
农民走光了,吴书味清醒过来,他狠推了一把靠在长椅上已经睡着了的闻河东,自己则坐到了县委副书记对面的那张椅子上。
“我们是武汉市`八七'中学‘竞自由’红卫兵。”吴书味自我介绍说。
书记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我们是来你们县进行革命大串联的。现在革命造反的大好形势正迅猛向前发展,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凡是阻碍造反的都决没有好下场!”闻河东彻底清醒了,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造反的必要性来。
吴书味知道闻河东已不再是文革初期的老实砣子,他现在已变得十分健谈,这或许也是文化革命的成果之一罢。看着墙上的钟,都半夜两点了,他打断闻河东的话说:“这样吧,时间不早了,简单地说,我们提三点要求:第一,为我们在贵地办联络站提供房间。第二,提供开展`四大'的笔墨纸张、广播器材,第三,提供基本生活设施——能解决吃饭、睡觉就行。能办到吗?”
“我们研究研究。”
“不是研究的问题,而是必须办到!如果你不能作决定,我们现在就到县委第一书记家里去谈。”吴书味态度坚决地说。
“不用去了,我尽量解决。”
“应该是`一定解决'!如果二十四小时还没有解决,我们将采取革命行动!”
吴书味、闻河东和书记一起走出了接待站的门,书记关切地问:“你们现在有地方住吗?”
这句话使吴书味对书记产生了好感,人与人之间本该相互关心啊!可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人与人之间是不能讲感情的呀!
“有没有地方住用不着你管。”吴书味粗暴地回答。
第二天很快就过去了,吴书味提出的三条要求,一条都没办到。
第三天清晨,吴书味等六人早早就来到了县委大院,将已经写好的一纸封条贴在了县委接待站的门上。干完这事,几个人便到街上吃早点去了。
吃了一天的“长征饭”,今天能吃到一碗阳春面,大家都觉得十分可口,正吃得香时,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从餐馆外走了进来,他们将肩戴“竞自由”红卫兵袖章的几位中学生打量了一会便走过来客气地问道:“你们是武汉的造反派吧?”
“有什么事?”闻河东反问。
“昨天就听说武汉的造反派来了,我们到处找,今天可把你们找到了。”
看到来人那一副高兴的样子,赵岚珈与李潇萧相视笑了起来。
来人坐在闻河东身边悄悄地说起话来。
闻河东听着听着,突然把桌子一拍吼道:“太岂有此理了!县直机关现在还有人敢保留整群众的黑材料?走!我们一起看看去!”
几个人跟着来者走进一间会议室,室内二十几个人正在开会。发言者正振振有词:“……牛鬼蛇神也想翻天?什么造反派,有一个出身好的吗?凭什么要我们交黑材料?……”
“武汉的造反派来了!”引荐者一进门就小声介绍道,声音中充满着喜悦与兴奋,很快,有几个人站起身,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了武汉的中学生。发言者的声音则明显的小了下去,并很快结束了议论。
机关造反派发言了,他反击说他们的组织虽然没有红五类,但也没有黑七类,黑材料为什么不能交给他们呢?双方交战了两三个回合,但造反派明显底气不足,他们似乎只会招架,不会反击。
“我来说两句。”闻河东站了起来,他开始谈起文化革命的大好形势,谈革命大串联的伟大意义及来此建立造反联络站的目的,他一口气讲了近半小时仍意犹未尽。吴书味轻轻地推了他一把,希望他把话题转到支持县直机关的主题上来,可他却很快结束了发言。
紧接着陈礼佑站了起来,他讲述着中央文革在各个场合下支持造反派的动态,他能准确地说出每一次讲话的时间、地点、参加接见的领导人和被接见的对象,他能整段整段地背出中央领导者讲话的原文,其记忆力之强使与会者大为叹服。
“我只想谈谈对你们单位的文化大革命的看法。”陈礼佑一讲完,吴书味就接着讲了起来,“一进门,我就听见有人还在大谈牛鬼蛇神翻案,不把斗争的矛头指向走资派,还在搞群众斗群众,你们这里的运动至少比武汉落后了一百天!矛头依然对着牛鬼蛇神的目的是什么呢?无非是想转移斗争的大方向,保走资派过关而已。这难道不是彻底的保皇派?!如果还不交出运动初期整群众的黑材料……”
“我们不交。”第一个发言的那位在座位上小声嘀咕道。
“你敢?!”李潇萧大吼一声,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吴书味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向伙伴们挥了挥手,大家都站了起来,吴书味又对着会场说:“我们已正式进驻县委大院,我们将和一切走资派及他们的走狗——保皇派斗争到底。”
“不服气的就走着瞧,看谁笑到最后!”夏斌说。
六个人返回县委大院,县委接待站的门关着,封条是完好的。显然他们清晨的革命行动收到了预期效果。
夏斌飞起一脚,门被踢开了。大家走进去刚一坐下,一个胖胖的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满脸是笑的哈着腰说:“我要拿点抽屉里的东西。嘿,嘿!”
“你是什么人?”吴书味靠在椅背上不动声色地问。
“县委的,嘿,嘿!”
“县委的当权派?是书记还是县长?”
“不,不……不!”来人连忙摇头。这年头当权派就是罪人的代名词啊!
“这桌子是谁的?”
“是县委书记的,是李书记的。”
“你凭什么来拿东西呢?”
“嘿,嘿!是李书记派我来拿的。”
“这样说来,你也是个干部啰!”
“是,是小干部——小干部。”
“回去告诉李书记,第一,马上解决我们的食宿问题。第二,这房间从现在起就是我们的联络站,李书记的东西由他自己来拿。第三,马上给我们配备宣传用品。听清楚了吗?”
“是,是!”来人毕恭毕敬地退走了。
待来人远去,赵岚珈便大笑起来说:“我第一次看到吴书味这么威严。”
“我第一次看吴书味象个当官的样子。”李潇萧也说。
“对他们不能客气,我们必须在气势上彻底压倒他们。”
“哇!吴书味真学会当官了。”赵岚珈以夸张的神态笑道。
“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当官,只要当了官,你说的话别人就得听,你放的屁都是香的。”夏斌说。
“你说的是以前的官,现在不同了,当官的个个挨整,几乎无一例外。我看还是不当官为好。”陈礼佑说。
“要当就当造反派头头,又不挨整又有权,真是其乐无穷。”闻河东说。
“你不就是造反派头头吗?看来你是深有体会了。说说看,你怎么其乐无穷?”赵岚珈笑道。
“我算什么头头?第一,我说的是大组织的头头,第二,在我们‘竞自由’里,吴书味才是实质上的头头,你们更听他的话。”
“别胡说八道,井冈山只有一个头头,那就是闻河东,我们都是小老百姓。”吴书味说。
“对!我们最听闻头头的话。”两个女生几乎同时说,说完便哈哈地笑了起来。刚笑了一会,赵岚珈又突然停住了,样子十分认真地说:“不对,我知道闻头头为什么不满足了,因为最听他话的人在武汉,没到这儿来。”
大家一听,都知道是暗指黎薇薇,于是全都大笑起来。闻河东也笑,但很快他就反击道:“你们说最听我的话的人没来,可两个最听吴书味话的人都来了,吴书味还是比我幸福啊!”
李潇萧没说什么,只是继续笑。赵岚珈则皱起了眉头,但顷刻间她的眉宇又舒展开来,她笑着说:“闻头头完全搞错了,最听吴书味话的人明明也没来嘛!”停了一下,她看见大家都不太明白,又接着说,“人家在三字兵的大本营里呢!”
大家知道是指殷素华,又都笑了。吴书味却没笑,此时他想起了郑雯碧,好久没见到她了,或许她确在三字兵的大本营呢!
看见吴书味默然不语,赵岚珈带着狡猾的目光盯着吴书味的眼睛问:“怎么啦,击中你的要害了吧?”
“一派胡言!”
吴书味正要开口反击,那位胖干部又推门进来了,他依然满脸堆笑地说:“住宿给你们联系好了,是县里最好的旅社——东风旅社。吃饭可以在县委食堂里吃。宣传器材嘛,书记答应给你们拔一笔经费,现在就可以随我去财会室领取。”
四个男生随胖干部到财会室。
“你们要多少钱?”会计问。
“八十元!”闻河东大声说。
会计二话没说,爽快地数出八十元钱递到闻河东手中,接着递上一个本子让闻河东签了字。
这八十元来得真轻松啊!吴书味感到不满足了,他一把拉住正要离去的胖干部说:“慢走!我们的广播器材怎么解决?”
“这——这——”胖干部无以对答。
“看,那里有广播器材。”夏斌指着窗外说。
是呀!财会室斜对面的办公室里不是明摆着扩音机、麦克风和喇叭么?真巧呀!
“拿走!”吴书味一声喊,几个人径直走过去,抱起广播器材就走,房间里那么多干部,居然没有一个人吭声。
揭往事,负心汉痛心疾首,遗千古之恨;
辞旧岁,得意人谈笑风声比辉煌战绩。
清早,联络站里,吴书味正提着毛笔在大白纸上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新编”的连环画,夏斌则在图画下抄写解说词。赵岚珈和李潇萧兴冲冲地走了过来。
“武汉大学的造反派也杀来了,你们知道吗?”赵岚珈开口就问。
“他们有十八个人呢!他们勒令县委书记今天下午三点钟前到东风旅社去向他们交待问题。”李潇萧说。
“到底是大学生,好大的气势!”夏斌赞叹道。
“住东风旅社吗?我们在旅社里怎么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陈礼佑说。
“走!我们回旅社看看去。”吴书味说。
旅社的大部分房间都是空的,服务员只知道昨天下午有两位客人住进了二楼。
吴书味和陈礼佑敲开二楼的那个房间,迎出来的是一位身穿黑棉衣的矮个子,样子象个农民。吴书味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请问武汉大学的住哪间房?”
矮个子朝造访者望了几眼便笑了起来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是武汉市‘竞自由’红卫兵吧?!”
“是!”
“我们是武大的,我们也正要找你们。”
“找我们?”
“是的,你们干得不错!昨天下午一来我们就作了初步调查,整个县城,没有人不知道你们进驻了县委大院,你们转抄的大字报都很有分量,但你们没有和本地的造反派取得真正的联系。”大学生讲话的口音与当地人完全一样,但一谈起文化大革命的实质内容,高人一畴的水平就立即显现出来。他分析革命形势由城市向农村发展的趋势,指出当前的首要任务是下到农村去,将农民发动起来,形成全国性的向走资派夺权的斗争。
大学生的一番话使吴书味感到了自己的不足。是的,来此办联络站绝不能满足于仅仅燃烧自己,而是要把自己作为一颗革命的火种,将这里,特别是农村的农民发动起来,使革命烈火形成遍地燎燃之势。
正谈得起劲,县委副书记找上门来了,他一进门就立即认出了吴书味。他以谦卑的神情向三个人哈了哈腰,就坐在床边等待大学生的询问了。
谈话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身穿典型农民服装的大学生俨然是一位审判者,县委副书记态度老实而诚恳。他保证县委将为武汉来此串联的造反派学生提供一切方便和支持。
县委副书记离去后,大学生笑着对吴书味说:“老实告诉你们吧,我们下来的十八个人分到了市郊的九个县,每个县只有两人,所以我非常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协助。今后,你们就参加我们的统一行动。”
“请问今后怎么称呼您?”吴书味站起身准备告辞时说。
“本人姓武,又在武大读书,你们叫我武大郎好了。”
看着那大学生矮小而肥胖的身材,陈礼佑忍不住大笑起来。
“都说我像卖烧饼的武大郎,对吧?”武大郎自解嘲地笑道,“和我同来的有个湖南表哥还酷似武松呢!而我那未婚表嫂漂亮得还真象潘金莲一样,明天我给你们介绍。
第二天,武大郎果然带了个身材颀长的书生来到了“竞自由”联络站。吴书味高兴地迎上去,他的手伸到半空中便骤然停住了,他大声叫道:“王九斤!”
“哦!`八七'中学的呀!”王九斤的表情也突然凝固了。
“岂止认识,他若不是跳窗而逃,我们三人会揍扁他。”
“吹牛!就是十个八个壮汉也不是他的对手,别说你这样的文弱中学生了。”武大郎笑道。
“武大郎,你们到底是老保,还是老造?”陈礼佑大声吼道。
“老保会来造县委书记的反吗?”
“王九斤怎么会和你在一起呢?”吴书味置疑道。
“我王九斤怎么啦?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害死了我的女朋友肖艳丽,我要为她报仇!我要造反!”王九斤嚷道。
“将肖艳丽的死亡责任归咎于空洞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你就可以得到良心上的解脱了,是么?告诉你,肖艳丽根本没把全校师生对她的批斗放在心上,受审过程中她一直昂首挺胸,她的精神支柱就是你!她期盼着你很快出现在她面前救她脱离苦海。”
“如果是为了生存,为了保住饭碗,稍有良心的人都会自责内疚的悄然离开,而你呢,为了取悦于领导,为了增加你上爬的筹码,在她最需要要你的时候不仅不向她伸出你负有义务的援助之手,反倒对着她的胸口捅下了致命的一刀,在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时,你立场坚定操起屠刀的英勇形象一定得到了领导者的高度赞扬,是么?……”
王九斤的神情越来越可怕,可他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吴书味激昂的将肖艳丽自杀前夜的整个详细情况彻底合盘托出后,他才突然扬起手,伴随着一声“天啦!”一只方凳被他赤手砸倒在地,凳面已四分五裂,连凳脚也折断了一支。
“呀!”李潇萧吓得惊叫起来,但她稍一住神,便冲到吴书味和王九斤之间高声喊道:“你要干什么?你还想打人呀?”
“我要杀了我自己!我有罪!我有罪啊!!!”王九斤大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又喃喃地说,“领导连续做了我三天的政治思想工作,我若是不与肖艳丽断,就会被调离远洋轮,我是党员,我不能不服从组织啊!”
“什么服从组织?你是在服从走资派!你们的领导,肯定是一些成天骑在老百姓头上拉屎拉尿的贪官污吏。”李潇萧大声说。
“不,不!凭良心说,我船上的几位领导都是正派人,从人格上讲,从工作作风上讲,他们真的都是大好人啦!可好人为什么要逼死我的未婚妻呢?呜……老子要造反!造那狗日的走资派的反!老子要造反!……”
“竞自由”人在武大郎和王九斤的带领下与当地造反派进行了频繁的串联活动,很快,造反的声势由县城波及到了乡村。农民也感受到了世事的变迁。
一天晚上,“竞自由”人又聚集到了联络站里,兴奋地交谈着各自的串联情况,每个人都为造反形势的迅猛发展由衷高兴。
“这些天怎么没见闻河东呀?”谈完各自的状况后,李潇萧突然问道。
“他是联络站与武汉之间的联络员,当然不会天天待在这里。”陈礼佑解释说。
“闻河东是找理由往武汉跑。”李潇萧笑道。
“谁在说我的坏话?”闻河东突然闯了进来,他肩背军书包,手提兰布袋。
“没人说你坏话,几天不见闻头头,李潇萧关心你呢!”夏斌道。
“我才不关心头头呢!我就要说他坏话!他为什么总是到处跑?什么目的?”李潇萧故作生气状。
闻河东并不立即搭话,他将兰布袋朝桌子中央一倒,桌上便堆满了花生。他又打开军书包,掏出六只皮蛋和一瓶酒来。看见大家显出高兴的样子,才得意地说:“到处跑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慰劳你们。今天,我们大家来一起干一杯,为了我们造反的辉煌战果,为了一九六七年的来临!”
“今天是几号了?”赵岚珈问。
“我也记不清了,文化革命半年来,没有了星期天,没有了节假日,一切休息日都被取消了,我真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了。”李潇萧说。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号,明天是一九六七年元旦,我们要特别注意明天的元旦社论。”陈礼佑说。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都下来半个月了。”赵岚珈叹道。
“想家了吧?每逢佳节倍思亲,对吧?”陈礼佑说。
“所以,我特地赶来慰问你们呀!得感谢我吧!”
“我们才不感谢你呢!你完全是为了男生喝酒才带这些东西来,根本就没想慰问我们女生。”李潇萧说罢,又转过身对赵岚珈笑道,“你说对不对?”
“完全正确!这些东西就让他们四个男生吃去,我们绝食抗议!”赵岚珈也笑道。
“除夕时分,应让大家都高兴才好!”吴书味说完,立即转身出门朝大街上走去。县城里的麻花特别好吃,他经常看见赵岚珈和李潇萧嘴里嚼着麻花。
两分钟后,他返回联络站,将一大包麻花放到了桌子上。
“哦!这麻花可是本地的特产,太好了,太好了!”李潇萧高兴地拍起手来。
夏斌拿起一根麻花正要往嘴里放,闻河东一巴掌打过去说:“麻花是给你吃的吗?吴书味是听了谁的话才去买的呀?你怎么一点都不明白?你还是吃我带来的花生吧?”
夏斌望了一眼掉在桌上的麻花,咽了咽口水,突然他转过身向赵岚珈深深鞠了一躬说:“多有冒犯,万望海涵!”
在大家的笑声中,赵岚珈的脸红了,她大声说:“你们完全搞错了!”突然,她看到夏斌在剥花生,便顺手打了过去,夏斌手上的花生又掉了。
赵岚珈学着闻河东的口气说:“这花生是给你吃的吗?别人是要带回武汉去的,有人正等着吃呢!你怎么一点都不明白?”
“黎薇薇可爱吃花生了!”李潇萧笑道。
“花生不是他从武汉带来的吗?怎么又带回去呢?”夏斌显出茫然的样子。
“你完全错了,你问他——闻河东,花生是从武汉带来的吗?撒谎是小人。”赵岚珈自信地说。
闻河东不回答,只是嘻嘻地笑。
“你怎么知道不是从武汉带来的呢?”陈礼佑问。
“从武汉往农村带东西,一般都带糖果点心,花生是土特产,由农村返城的人才会带花生,再说,武汉市春节每人才供应半斤花生,平时的整整一年中,城里人怎么能吃到花生呢?更别说往农村带花生了。”吴书味在一旁插嘴说。
“想不到赵岚珈和吴书味都这么会推理,我甘败下风。”闻河东笑道。
“这样说来,花生不能吃,麻花也不能吃,你们是故意让我们流口水干着急呀!”夏斌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大家笑得更欢了。
陈礼佑打开了酒瓶盖,一股酒香立即溢满房间,陈礼佑高兴地喊道:“酒总该是给我们喝的吧!”
“这酒是农民送的,那天我和王九斤一起下农村,农民把我们当贵宾接待,有一位姓杨的老农说,‘竞自由红卫兵’帮了他们大忙,临走时花生、酒、皮蛋都是他送的。”
“姓杨的老农?哦!想起来了,当时他们是来找县委上访的,哪知县委接待站被我们占据,他们便找到了我们。他们公社书记经常把农民吊起来,有的人被捆在公社的屋梁上吊了一整夜。他们多次到县委上访都毫无结果。这次,他们听说书记历史上有问题,他们要求县委为他们审查书记的历史。当时我把他们带到县公安局,我对公安局长说,这事你们一定要帮贫下中农查清楚。局长点头哈腰地说,红卫兵小将吩咐的事哪能不办呢?”说到这里,陈礼佑大笑起来。
“这样说来,得到花生的主要功劳是你们呀!你们快吃呀!你们能吃,我们也好沾光嘛!”赵岚珈说完也笑了起来。
大家正要拿桌上食品时,又被闻河东止住了:“慢来,我看还是定个规矩吧?这样,我们每个人说出一件下来后最得意的事情,说得好的就吃麻花吃花生,说不好的就罚酒一杯,怎么样?”
“闻头头要我们对酒当歌,歌是歌颂自己,而且要有分量,怎么样?”陈礼佑道。
“行!”大家异口同声喊罢,又一起大笑。
“我最得意的是抄县委书记的家。那天我们和武大郎一起,带领县一中的造反派学生把书记的家翻了个底朝天,从书记儿子的书包里,我们抄出了一个红卫兵袖章。四个月前县委书记的公子当然是红卫兵,他抄过多少人的家啊!而今天却轮到别人来抄他的家了,这真是现世报啊!”
“陈礼佑说得太好了,这事我们男生都参加了的,酒得你们女生喝了。”夏斌说。
“抄家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女生把县太爷关了一整天呢!”李潇萧不以为然地说。
“那天,有一个`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初中生随我一起从武汉来玩,我看见是他用竹条把县太爷抽进房间里去的嘛!”闻河东说。
“那天真好玩!我们问县长,支持保皇派的检讨书写好没有,谁知他根本就没写。我们要他进对面那空房里去反省,这时那个姓王的初中生从扫帚上抽出一根竹条来帮我们的忙,他像吆喝牲口一样的要把县长赶进房去,县长跟他论理,他一条道理都讲不出来,他只是一边拿着竹条在县长面前晃动,一边不断地重复着说`你要么样唦?你要么样唦?'当时,我差一点笑出声来。”赵岚珈很有兴致地回忆说。
“后来,那初中生拿起竹条一边朝县长身上抽,一边大喊`进去!进去!'县长就是不动,是我动手推他,才把他推进去的。赵岚珈好象有点同情他,给他摆了把椅子,还给他递了张报纸,要他认真学习。”李潇萧接着说。
“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老实,下午五点钟我们才把锁着的门打开,他被我们关了一整天,连中饭都没吃。他凭什么怕我们呢?”我们什么后台都没有哇!“赵岚珈又说。
“不是怕我们,是怕伟大领袖!我们没有后台吗?造反派的后台就是中央文革,中央文革的后台就是!”闻河东得意地说。
“现在哪个当权派不怕造反派?”夏斌问。
“为什么总要有一部分人得怕另一部分人呢?”赵岚珈皱着眉头说。
“教导我们说,`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这就是阶级斗争。”
“你的阶级斗争的觉悟还要提高才行!”夏斌望着赵岚珈认真地说,“你想一想四个月前三字兵是怎么抄别人家的,当权派是怎样关押批斗牛鬼蛇神的,你现在只是很文明的关了他一天就心感不安,这怎么行呢?”
“好了,现在该我们的闻头头说了。”吴书味把话岔开说。
“我和王九斤连续三天,跑了五个公社,王九斤真会鼓动。现在的农村就象一堆干柴,只要我们去点燃,造反的烈火就会以不可阻挡之势熊熊燃烧。正如的《湖南农民运动考查报告》中说的那样。现在,四十多年过去了,历史将再次让痞子运动来扫荡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走资派!……”
“你又在说大话了,你有完没完?”李潇萧不耐烦再听下去,她打断闻河东的话说。
“住口!我马上就要说到关键地方了。”
大家都笑了,闻河东又继续说下去:“我们下来这半个月,不仅县城里造反派已发展壮大,保皇派已日落西山,农村的运动也发动起来,今后就要靠他们自己解放自己了。明天,我们将撤离这里,随大学生一起转战到襄樊去。”
“到襄樊去?”
“是的,那里二派斗争非常激烈,我们应该到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去,武大郎说,明天上午就出发。”
“你当头头的也太主观了吧!不商量一下就什么都决定了,你知道我们会听你的吗?”李潇萧显出生气的样子说。
“并不是六个人都去襄樊,是我去。吴书味应该回校,黎薇薇因为觉得无事可干已经退出我们组织了,我们再不回去几个人,‘竞自由’说不定会垮台。”
“黎薇薇退出了?太遗憾了。”吴书味叹道。
“你回去后再把她请出来不就得了,有什么遗憾的?”赵岚珈笑道。
“黎薇薇就那么重要?”李潇萧也说。
“当然重要,要是没有她,能把闻河东请进我们井冈山吗?没有黎薇薇就没有闻头头,也就没有桌上的花生、皮蛋和酒了。”吴书味说罢大家又都笑了。
“来,为新年的来临,为造反派的胜利,为我的价值等同于一堆花生,干杯!”闻河东说。
第三十二章,心中红颜知己,竟成陌路之人;
各级领导干部,铁定批斗对象。
元月二日傍晚,吴书味又走在了武汉市自己最熟悉的街道上。九个月前,他正是在这条路上遇到郑雯碧的,自从在火车站分手后,一晃四个月过去了,社会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她这个“三字兵”现在会怎样了呢?一百天前被捧上天的红五类而今又跌回到了地面,“核心”与“外围”的巨大落差已被阶级斗争的新形势彻底粉碎。如果她能退出“三字兵”,两个人就会处于平等的社会地位上了。
吴书味正低头想得出神,一位身穿旧军装的少女与他擦肩而过。吴书味赶紧回过头去,幽暗的灯光下,他仍能辨出那熟识的身影,是的,是郑雯碧!他顿时感到了紧张。
“郑雯碧!”他犹豫了好一会,才终于鼓起勇气大声喊道。
“嗯!”郑雯碧轻声应了一下,但仍继续朝前走,只是放慢了脚步。
吴书味快步反身追了上去,但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会,还是郑雯碧先开了口:“你也戴上红卫兵袖章了?‘竞自由’是个什么组织呀?怎么叫这个名字呢?”
“是造反派。毛主席诗词中有一句‘万类霜天竞自由’,我崇尚自由。”
“膺击长空,鱼翔浅底,竞自由的可是动物啊!”
“当人类受到太多的羁绊束缚时,为了自由,我宁可成为动物。”吴书味笨拙的答罢,像是在辩论会上一样,见郑雯碧不吱声,又不知再该说什么了,过了好一会才反问道:“你还是三字兵?”
这时他们已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郑雯碧站住了,她并不回答吴书味的提问,她低着头反问道:“你要到哪儿去?”
“我——我——哪儿也不去。”吴书味说这话时他感觉自己的脸发热了。
“我要朝这边走了,再见!”郑雯碧说完就逃也向右拐去。
“我可以和你一起走走吗?我们应该谈谈……”
“不!我还有事。”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明天行吗?我想我们该谈谈。”
“不,不用谈。”郑雯碧的声音中明显地流露出恐慌,她的步子变得几乎象跑一样。
吴书味不再追赶,他木然的呆立着,一种巨大的失落感袭上心头。怎么会是这样呢?是的,两个人之间从来就没有作过深入的交谈,更没有任何的承诺,但在极其有限的几次接触中,每次都伴随心灵的震荡,每次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真诚炽热的火焰,这难道不是事实么?是的,现在两个人一个是造反派,一个是保皇派,但这就是形同陌路的理由么?
唉!世上的一切都是变化无常的,只有自己的家才是温馨的,只有父母的爱才是永恒的!家越来越近了,吴书味突然感到了内疚。以往下农村学农劳动时,刚离家几天就会觉得时间特别漫长,就会想家,而这次外出造反半个多月里,自己却几乎把家彻底忘掉。
晚上七点,吴书味回到了自己的家。全家人都非常高兴。吴书味一边吃着妈妈端上来的面条,一边听家里人谈话。
父亲也参加了群众组织,当然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小兵。刷标语,刻钢板,抄写大字报似乎都是年轻人的事,他几乎成天无所事事,可他的心情是舒畅的。十多年来,老百姓在官员们自以为是的领导下俯首帖耳,在他们无比正确的训斥中“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的原则下成为驯服工具,在他们时时刻刻狠抓阶级斗争的审视监督中战战兢兢度日。而近来,这些压抑感突然一扫而空,人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反之,所有当权派则无一例外地感到了难过,“走资派”的大帽子非常现实的悬在他们头上,想与市井草民处于平等地位都成了他们遥不可及的侈望。现在,该他们尝尝在群众监督下度日的滋味了。
从武汉市总的情况来看,大学和高中,至少有一半学生不到校了,初中生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人就更少,小学生则百分之百待在家中。很多机关单位的干部,工厂的工人也不上班了,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此的评论是:形势大好。因为学生不上学,干部不上班,工人不生产,正说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确实把全国人民都发动起来了啊!
一家人正谈得起劲,邻居家传来了吵架声,闹声越来越大,很快就发展到摔盆子摔碗了。
“要不要去劝一劝?”吴书味问。
“夫妻吵架,不能劝。”妈妈说。
“夫妻吵架为什么不能劝呢?他们家原来不是很讲理很和睦的吗?”
“他们是观点不同,胡叔叔是铁杆老保,李阿姨是坚定老造,近来他们家几乎天天吵架,谁劝谁就会卷入辩论中,吵架就会更加激烈。现在再没人去劝架了。”哥哥说。
“几个月前,`家庭出身'是划分人的等级的唯一尺度。今天,`革'与`保'替代了`家庭出身'成为唯一的新尺度,两派的斗争已不再停留在辩论的程度上,而是到了势不两立的状态。”爸爸说。
“你们今后找朋友,一定不能找观点不同的女孩子,不然会天天吵架的。”妈妈插嘴道。
“不!你们现在谁也不许谈朋友,观点相同也不能谈!现在的造反派大多数是运动初期挨整的血统低下者,而保皇派则是运动初期红得发紫的红五类。运动的变化太出人意料了,谁知今后又会如何变呢?没有朋友,孑然一身会轻松得多。而且,根据学校规定,中学生、大学生,甚至工厂里的青工,谈恋爱都是违规的,所以你们还是不要违规才好,特别是书味,作为中学生你更不能越雷池一步!听见了吗?”
“知道了。”听着父亲的驯戒,吴书味低下了头,他又想起了刚才遇到郑雯碧的情景,看来父亲说的有道理啊!
从县城归来的造反者又踌躇满志的回到了校园。
`八七'中学的大礼堂正在批斗党委书记和校长。。被关押了几个月而刚解放不久的牛鬼蛇神正在声嘶力竭地控诉和揭发走资派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普通老百姓的迫害。与几个月前相比,批斗者与被批斗者的位置正好颠倒了过来。
主持会场的是“巴黎公社”二号头头哈博能,第一个被揪出的图书管理员连道运也坐在主席台上,他现在是教工造反派的头头呢!礼堂前插满了各个组织的旗帜,吴书味粗略数了一下,呀!半个月前学校还只有十来个组织,而现在居然有七十多面组织的旗帜亮相了!“竞自由”的旗帜插在靠边的一个很不显眼的位置上。主席台更没有“竞自由”代表的位置。
嗬!刘红生上台了。半年前,正是这家伙煽情的鼓动才导致了一天之内十三个牛鬼蛇神被同时揪出的轰动。
“他就是痛心疾首地检讨也难赎其罪。”吴书味小声道。
“他检讨?赎罪?你别搞错了,他可是连道运手下的得力干将,响当当硬梆梆的造反派啊!”叶家驹在一旁小声解说。
“革命的造反派战友们,北京已公开对中国最大的走资派、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刘少奇进行了批斗,这是文化革命的伟大胜利。”与半年前一样,这位政治老师施展其雄辩的口才首先畅谈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接着矛头一转,直奔主题,“……我校当初为什么会有十三个无辜普通群众受到惨无人道的批斗、关押,甚至迫害致死?是学生和老师的过激行为所致吗?作为知情的造反者,我要告诉大家,就是台上的这几个走资派把老师们的`思想汇报',`向党交心'材料抖露到大字报上,而且是断章取义,这才导致了广大学生和教师的行为过激。现在,狡猾的走资派把责任推到过激的革命师生头上。我要说:广大的革命师生是出于对毛主席的无比热爱才过激的,他们不仅不应该承担任何责任,而且应该受到高度的赞扬和尊敬!所有罪责全都属于走资派!”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打倒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打倒刘少奇!”
在愤怒的口号声中,走资派无一例外的坐上了“喷气式飞机”恰如半年前的牛鬼蛇神一样。
刘红生仍以胜利者的姿势得意地呼喊着,也恰如半年前一样。
“刘红生今天的亮相太精彩了,你们这些在路线斗争中反应迟钝的人对他的偏见和误解应该冰释了吧?”叶家驹在吴书味身边笑道。
“不!你对我们这些迟钝者的迟钝程度还认识不足,现在,我对他的疑虑似乎反倒加深,要想偏见和误解冰释,至少还得二十年吧!”
“路线斗争中请不要带个人感情色彩!”
“我们‘竞自由’在学校究竟算老几?”吴书味不想与叶家驹争论,他转移话题问。
“你们外出了,赖胜辉整天戴着个袖章到处跑,只有骆霞飞经常抄抄大字报,你说我们能算老几呢?”身边的叶家驹抱屈地说。
“除闻河东和陈礼佑去了襄樊外,我们都不再外出了,我们‘竞自由’一定要成为响当当的造反派!”夏斌说。
争权,屙屎的队伍也伸手;
夺权,患难的战友亦内讧。
一九六七年元月十六日,《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发表了“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的评论员文章。文章公开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
随着上海“一月风暴”的夺权成功,全国的造反派都迫不及待地向走资派夺权了。
武汉八七中学有七十多个造反组织,真有点春秋战国时的状况,群雄割据,谁也不服谁的气。可夺权必须得到大多数组织的认可,组织与组织间的相互派使者联络便成了当时的一大特色。这种外交式的谈判、探讨,使吴书味感到极大的乐趣,因为交谈中他总能抓住要点,掌握主动。这段时间里,各个组织的联合会议也特别多,而每次会议又不可避免的会发生因不同意见和观点的论战,这正好为吴书味施展口才提供了场所。他渐渐发现,一般组织的头头在谈判桌上都不是他的对手,包括学校的头号造反派“巴黎公社”的一、二号头头杜贻铁和哈博能也实在没什么能耐。自信使吴书味在每次会议上都成为侃侃而谈的重要角色。
在叶家驹、吴书味及“竞自由”所有成员的热情投入下,“竞自由”的名声明显上升了。
一天,全校七十多个组织的一百多位代表聚集到了同一会议室里,讨论夺权中究竟有哪些组织够资格参加,大家都希望把假造反派清除出去。
会议一开始就首先通过了十大组织是夺权的当然代表。吴书味注意到,自己的组织——“竞自由”被排在了第九位。
会议转到对小组织的评议时,会场便混乱起来。因为不少小组织的行为、观点实在鲜为人知,有些组织的名称都令人耳生。会场议论纷纷,结论就难下了。
“不能确定的组织就暂时搁置起来,再讨论下一个。”有人喊道。
“我们组织为什么不能确定?我们已经成立十多天了!”不能确定的组织代表喊道。
“混蛋!不能确定的当然要靠边站。现在轮到老子们的组织了,老子是牛巴子。”一个矮矮的但十分粗壮的初中生高声喊道。
“哦!牛巴子,他可是有名的了。”
“他在文革初期把他们班的文革头头打了一顿,以后就一直没来上学。”几个人议论道。
“你们组织是什么时候成立的?”主持会场的“巴黎”一号头头杜贻铁问。
“昨天,老子昨天才拉人马。”牛巴子满不在乎地回答。
“你们组织叫什么名字?”
“人遗矢。”
“什么?是哪几个字?”
“人遗矢,矢就是箭,对不对?”牛巴子得意地说,“这是老子们从毛主席诗词中找出来的。人遗矢,就是老子们每个人都在放箭。”
“这是哪首诗词中的?”坐在主席台上的哈博能也插嘴问道。
“可是`送瘟神'中的`千村薜藜人遗矢'么?”高四年级红色造反兵团的代表肖尔茂插嘴道。
“对,对,对!就是这一句。到底是高中生,老子记了半天都没记住,你们一下子就记住了。是这句!一千个村子都在打雷,老子们每个人都在放箭。是这意思吧?”
“哈……”肖尔茂、吴书味等好几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
“你们是一起放箭,还是在一起拉稀?”
“你们该不是在厕所里放箭吧?”几个人高声打趣道。
“你们不同意老子的组织?”
“好了,抓紧时间讨论下一个吧!我代表‘竞自由’同意该组织为合格的造反派,只是这名字倒不如干脆叫`牛巴子的队伍'。”吴书味大声说罢,会场上传来一片笑声和掌声。
“‘竞自由’的哥们够意思!”刘巴子抱拳望着吴书味大声说。
会议一结束,红色造反兵团的杜尔茂和吴书味走到了一起。
“我们两个组织联合起来怎么样?”肖尔茂开门见山地说。
“好哇!我最欣赏的就是你们红色造反兵团,能首先和你们联合这实在令人高兴。”吴书味爽快地回答,因为在很多次会议上,肖尔茂的意见都完全和他一致。
“你们有多少人?”肖尔茂问。
“十五人。”
“我们有十二人,全是高四的男生。联合后,头头由你们‘竞自由’人当。”
“不!我觉得你们高四的分析问题能力比我们强,头头应该由你来当,另外加上我们‘竞自由’的闻河东就行了。”
“我们十二个人全是黑七类,知道吗?我们都以个人名义参加你们‘竞自由’总可以吧?我们十二个人都不能当头头。”
“不行,不行!如果以个人名义加入,为什么你们不加入`巴黎'呢?”
“他们太盛气凌人了,总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我们十二个人都觉得你们‘竞自由’最合我们的味口,而且,你们造反比我们早。再说,黑七类不适于当头头,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我们参加造反的唯一目的就是今后不再无端的受人凌辱、欺压。还是你当头头吧!”
是的,出身不好的人在很多场合下仍会矮人三分,因为党的阶级路线在中国仍起主导作用啊!吴书味笑了笑说:“我也不是头头,我们‘竞自由’唯一的头头去襄樊了。你们实在没人愿当头头,我们就仍保持只有一个头头的现状,遇事大家商量着办好了。”
联合成功了,这种相互谦让,以诚相待的联合在文化大革命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了!红色造兵团与井冈山红卫兵合并后的名称是:“竞自由兵团”。二十七个成员都是能独立作战的高中生。在校内,除“巴黎”和“钢二司风雷激兵团”外,“竞自由”的影响力已稳居为第三大组织了。
经过无数次讨价还价的会议,造反派终于联合夺权成功了。八七中学的“校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在吵闹声中,在对权力的争夺中宣布诞生。
“校委筹”的主任是原校党委副书记,他是一位长年生病在家休息,从不到校管事的人,如今,他被造反派硬拉出来了。
副主任的大权落到了哈博能头上,这位头号造反组织的二号头头在“巴黎”内部发动了一场宫庭政变,他指责一号头头在组织路线上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据初步统计,曾申请加入“巴黎”的人数总计达六百人以上,而他竟拒绝了五百多人。如果不是这种错误,而今的“巴黎”完全可以大权独揽啊!
杜贻铁一向都是独断专行飞扬跋扈,在“巴黎”内部早就不得人心,哈博能的政变成功了。被赶下台的杜贻铁一气之下愤然退出了“巴黎”,并贴出了对校革筹置疑的大字报。第一个炮轰校党委的人而今又第一个炮轰校革筹了。
退进总因情
来去皆自由
全国造反形势迅猛发展,在“打倒刘、邓、陶!”的呼声中,几乎全国所有省市的领导都倒台了,军队开始“支左”了。武汉街头出现了解放军与工人造反组织——工人总部的战斗队员同坐一辆卡车上街游行的可喜局面。很多人都乐观地认为,文化大革命将随着造反派的成功夺权而胜利结束。
二月八号,夺了武汉市《长江日报》大权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发表了一个“夺权声明”,声明大言不惭的将自己的组织说成是最坚定的革命造反组织,同时指责另一些造反组织为投机的“托派”,这就是有名的“二八声明”。
“二八声明”一出笼,便遭到了“新华工”、“新华农”、“新湖大”以及工人组织中的“工造总司”等被斥之为投机商的所有组织及被称之为保皇组织的“职工联合会”和“红卫兵”的坚决反对,他们将“二八声明”视为大毒草。而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工人总部、“九一三”等组织则高呼“二八声明”大香花。“香花派”与“毒草派”之争成了湖北地区运动的焦点。
对“二八声明”,“竞自由”内部也曾有过多次争论。赖胜辉认为,既然铁杆老保三字兵和被称为康老三的红三司都是“毒草派”,所以只有站在“香花派”一边,才能表明最坚定的造反立场,才能确定自己在造反派中的核心地位。
吴书味对少部分人“唯我独左”的狂妄十分反感。在他看来,写“二八声明”的人仍属谭立夫之流的小人,他们自称核心,别人只是外围,或外围的外围。这与运动初期三字兵的做法有什么两样?为什么总要把人分成不同的等级呢?就为了大权独揽么?
在吴书味的坚持下,“竞自由”兵团对外表态站在了“毒草派”一边,可“竞自由”内部,大部分人对“香花”与“毒草”之争毫无兴趣。他们戏称“二八声明大白菜”。
联合后的队部里总是热闹非凡,人与人之间关系非常融洽。每个人都可畅所欲言,这一段时间里,心情是最舒畅的了。
更使吴书味高兴的是,每天都能和赵岚珈待在一起。现在的赵岚珈已不再是百日之前的赵岚珈,她似乎已忘了皱眉。看到她每天都乐呵呵的样子,吴书味感到了由衷的高兴。
一天晚上,吴书味趴在桌子上一边写大字报,一边和赵岚珈说着话。他说得很投入,她听得很专注。
吴书味抬起头,他突然发现赵岚珈的脸离自己是那么近,柔和的灯光下,她那侧面的笑脸实在太美了,他盯着她,楞住了。
赵岚珈一直微笑着,吴书味的声音中断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她看到了吴书味异样的目光,这时她才感到两个人的脸几乎贴到了一起,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惶恐地站起身,呀!其他同学不知什么时候全都外出了,整个房间里就剩他们俩。她显出慌乱的样子赶紧向门外走去,直到门口时,她又回过头来,当两个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时,她再次显露出恐慌。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其他女生都到了,但就是不见赵岚珈的身影。
“赵岚珈怎么还没来?”肖尔茂问。
“她宣布退出‘竞自由’了。”叶家驹说。
“她退出了?为什么?”吴书味望着骆霞飞问。
“的确很意外,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骆霞飞两手一摊地说。
“她怎么可能退出呢?这一定是叶家狗在说谎。”李潇萧说完,大家都笑了。
“又叫我叶家狗,高一刚一开学时你就叫我叶家狗,连个`驹'字都不认识,你真太差水平了。”
“叫你`家狗'是抬举你,`狗'难道不比`猪'强?你本来就该改名字叫`家狗'嘛!”李潇萧反驳道。
“你既不贪睡,又喜欢到处跑,改`家驹'为`家狗'太正确了。”女孩子们打趣着,大家都在享受着嬉闹的乐趣,只有吴书味一点兴致都没有,在听到赵岚珈宣布退出的一瞬间,他十分强烈地感到了心情的沉重。半年多来,除大串联外,他几乎每天都和赵岚珈在一起,虽然并没有特别的单独相处,言谈中也从没有超出友谊的范畴,可在几乎所有问题上,两人的谈话总能产生共鸣,精神上总会感到愉快,可现在她居然退出了“竞自由”,这是为什么呢?
“赵岚珈真退出了?”夏斌问。
“这还会有假?是她昨晚亲口对我说的。昨晚九点多钟,我进校门时看见她匆匆忙忙往外走,我问她干嘛这么早就回去,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要退出,她说她是香花派。”
“胡说八道,她向来都认为`二八声明'大白菜,怎么会变成香花派呢?”李潇萧大声嚷道。
“可她今天没有来总是事实吧!”
“竞自由”的一切活动也依然如故,可少了赵岚珈,吴书味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他时时感到赵岚珈会突然在“竞自由”队部出现,然而,女同学们都去过她家了,带回的消息是赵岚珈确实再不会来了。
一天,退出了“巴黎”的杜贻铁来“竞自由”串联。当他是“巴黎”的一号头头时,他那君临一切的傲气使他从不曾屈尊地走进其他任何组织的队部。而今天,他一进入“竞自由”,就满面笑容的与吴书味谈开了。
从杜贻铁口中,“竞自由”人听到了不少“巴黎”内部权力斗争的内幕,也听到了杜贻铁的懊悔。一个人被敌方打倒并不可怕,可被自己提拔起来的亲密战友整倒,这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羞辱。无怪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与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斗争会如此空前的激烈残酷,以致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杜贻铁谈得正起劲,“风雷激”战斗队的头头李跃飞也来串联了。
“我是来了解你们班赵岚珈情况的。”李跃飞开门见山地说。
一听到赵岚珈的名字,吴书味立即对杜贻铁的谈话完全失去了兴趣,他正想回答李跃飞,叶家驹已经让李跃飞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你了解赵岚珈干什么?”叶家驹问。
“她申请加入我们组织。我想了解一下,她是造反派,还是中间派,或者是老保?”
赵岚珈当然是造反派。吴书味刚想回答,却见叶家驹哈哈大笑起来。
“高二(3)班的造反派全在我们‘竞自由’里,不属于‘竞自由’的你说是不是造反派呢?”叶家驹笑够了才反问道。
叶家驹怎么能这样说呢?对于赵岚珈,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吴书味很不高兴地撇开杜贻铁,他站起身向叶家驹和李跃飞走去。
“你们是仅次于`巴黎'的第二大组织,希望你们能保持坚定的造反派形象,不要收滥竽充数的人。”叶家驹又说话了。
“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是第二大组织,你们是第三大组织,咱们今后携手和作。好了,不多打扰了。”李跃飞友好地拍拍叶家驹的肩,站起身准备离去了。
“叶家驹,你刚才怎么能那样说话?”吴书味愤然质问道。
叶家驹望着吴书味连眨了几下眼睛,小声说:“等会儿给你解释。”
这时杜贻铁正好插了进来:“别急着走,李跃飞!我们一起谈谈。”这声音盖过了叶家驹的声音。
李跃飞又坐了下来。
“你们——学校的第二号和第三号组织如果能和我联合起来,我们就能左右全校的局面,所有组织都会听我们发号施令,`巴黎'都得靠边站!”杜贻铁道出了自己到各个组织串联的真正目的,他希望凭着自己是第一个造校党委反的声誉赢得各组织的支持,从而将哈博能赶下台。可他充其量也只是个下了野的光杆司令。北洋军阀时期,下了野的督军还不如一个伙夫,文革中也是一样!所以,他的企望又怎么能得呈呢?
串联的两位刚一离开,吴书味就再次不平地向叶家驹提出了质问:“难道赵岚珈还不算坚定的造反派?你刚才怎么能那样说话呢?”
“我是为了不让她走,是为了我们的‘竞自由’!对于削弱我们的力量而增加别人力量的行为,难道不应该制止么?如果想走的人都可以走,我们组织的人不都要跑光了?”
“我们‘竞自由’原本就是按自愿的原则组合起来的,任何想离开的人都应该实事求是的无条件放行。如果大家都想走,‘竞自由’就应该散伙!”
“你真愿意让赵岚珈走?”
“我们必须尊重每个人的自愿,当然也包括赵岚珈!”吴书味斩钉截铁地说。
“不!我决不同意!你们谁要离开了‘竞自由’,就别想参加其他任何组织。我说到做到!”叶家驹说这话时,眼睛望着全体“竞自由”成员,特别是与赵岚珈要好的骆霞飞和李潇萧。在无政府主义的“竞自由”里,叶家驹也常常起到“头”的作用。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赵岚珈和郭珊一起走进了“竞自由”队部。
“赵岚珈!”女生们一声喊便把她围了起来。
“你这几天跑到哪儿去了?”
“你退出‘竞自由’,怎么不和我们打个招呼呢?”
“你又加了什么组织吗?”
女孩子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问个没完。
好些天没见到赵岚珈了,赵岚珈的重新出现使吴书味的眼睛亮了起来。但他并没有立即说话,直到女生们都笑闹够了他才走过去笑着说:“赵岚珈已经是我们的客人了。人家好长时间没来,你们当主人的也不请人家坐。”
“怎么是好长时间呢?”
“才四、五天吧?”
“吴书味请你坐呢!”
“你到底走了几天呀?”
女孩子们又嚷了起来。
“今天是第五天。”赵岚珈回答。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骆霞飞笑道。
“赵岚珈,吴书味舍不得你走呢!”李潇萧说完就大笑起来。
“你别胡说八道了。我已经听说了,吴书味根本就不想留我,我走不走,他无所谓!”赵岚说罢,狠狠瞪了吴书味一眼。
“赵岚珈今天要重回‘竞自由’,你们不反对吧?”郭珊望着吴书味问。
“我们举双手赞成!”肖乐茂高声喊道。
“她本来就不应离开嘛!”夏斌说。
“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呢?我们所有人都感到意外。”骆霞飞问。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赵岚珈说罢便显露出不自然的神情。
“吴书味,赵岚珈回‘竞自由’你没意见吧?”郭珊再次问道。
“大家都同意了,她当然可以回来。”吴书味说完又转向赵岚珈问道,“不过,你为什么又要回来呢?”
“我听说你想要我走,所以我就偏要回来嘛!”赵岚珈说完又笑了起来,不自然的神情已彻底消失,她笑得十分开心,两眼一直盯着吴书味,但目光坦然,再也没有五天前的那个晚上的惊恐和不安。
军区下文件,“二八”声明彻底玩完
军人进校园,造反组织不堪一击
在造反派为争夺胜利果实而大打内战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局势再次发生了巨变。工人中已土崩瓦解的保皇派组织——职工联合会在武汉军区的支持下竖起了“百万雄师”的旗帜,并很快发展壮大起来。
二月二十八日,武汉军区发表《严正声明》,彻底否定了“二八声明”。三月十七日,武汉军区和武汉市公安局抓了“工人总部”的头头朱洪霞和胡厚民,将他们投入了大牢。三月二十一日,武汉军区两次发出《通告》,宣布解散“工人总部”。紧接着,武汉部队派出大批官兵,打着“支左”的旗帜进驻到各大专院校及部分重点中学。
三月下旬,三个军官带领十几个士兵进入了“八七”中学。当天,军官便召集“校革筹”全体成员开会,军官的态度非常严厉。他宣称,所有的“香花派”都必须从各级领导班子中清除掉,所有“香花派”的头头都要抓起来,通过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彻底交待问题。所有人都要“归口大联合”,都要回原单位去搞下一阶段的“斗、批、改”。所有组织都要从学校撤出,三天之内,全校学生都将回本班教室按班开展活动。对一切违抗部队命令者将毫不留情逮捕法办!真是雷厉风行的军人气魄啊!
会议一结束,消息就传遍了全校。造反派愤怒了,各组织之间立即开始了紧张的串联,大家一致商定,谁都不率先撤离学校,团结一致与“支保”的军人斗争。
根据支左部队的公告,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将召开全校各大组织头头参加的特别会议。
第二天清晨六点,住在学校的钟敬铖、赖胜辉、夏斌和吴书味就早早起床了。四个人一起逛到红旗大楼,这是《长江日报》的驻地,也是“二八声明”的诞生地。一个多月来,这里经常是二十四小时人流不断。七层大楼数百个窗口上都插满了各个造反派组织的旗帜,高音喇叭里,歌声,口号声,宣传最高指示及相互辩论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大字报大标语更是铺天盖地。而今天,这一武汉地区文化大革命焦点的窗口之地已变得冷冷清清,在军人的声威下,造反派实在是不堪一击啊!
四个人闷声不响地返回“竞自由”时,队部里已坐满了人,以往,“竞自由”人往往是十点多甚至十一点才珊珊来迟,而今天呢,八点钟不到,所有人全到齐了,没有昔日的喧哗和嘻闹,大家都闷声不响地坐着。
“今天大会上你准备怎么表态?”一看到吴书味等四人进来,赵岚珈第一个开门见山地问道。
“强调`革'与`保'才是文化大革命斗争的实质,不能用`香'与`臭'来代替!”吴书味自信地说。
“没用的!现在大学的造反派都顶不住了,很多大学造反派都溜回家当逍遥派去了。”骆霞飞说。
“昨天说好了由吴书味和我一起参加会议,现在我提议换一个人,我不去了。”肖尔茂说。
“你害怕了?!”李潇萧不满地问。
“不是害怕,而是从策略上考虑,你们知道,我是黑七类。”
“我们高四的十二人全姓`黑',我也觉得肖尔茂参加会议不合适。”
“我们不参加会议,但吴书味作出的任何决定,我们都坚决照办。”
高四的几个人正说着,“竞自由”的门被推开了,两个多月不见的陈礼佑和闻河东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高二(3)班的人全都高兴地叫了起来。吴书味将归来者向高四的同学作了介绍。
“杀向社会的人都回来了,看来文化大革命真要进入`斗、批、改'了吧?!”有人猜测道。
“文化大革命这么快就要结束么?”李潇萧问。
“谁说文化大革命要结束了?文化大革命才刚刚开始呢!今年是揪军内一小撮的一年,这是中央文革小组多次讲话中提到的。”陈礼佑开始引经据典地谈起中央文革的讲话内容来。
“既然文化大革命才刚刚开始,你俩怎么就回来了呢?”郭珊问。
“襄阳的局势太严峻了,两派的武斗已升级到动刀动枪的地步,王九斤已战死了。”
“什么?王九斤死了?”李潇萧问,其他人都屏息静听,室内静静的。
“哪里危险他就往哪里冲,他说他要以死谢罪,他总算遂愿了。唉!”
大家开始议论起王九斤和肖艳丽来。
谈话中时间过得真快,九点半就要到了,广播喇叭里已响起了催促开会的声音。
“走!这会该我们俩参加了。”吴书味拉起闻河东说,“你是我们组织推荐的`校革筹'常委,早该去上任了,可惜今天回得不是时候,今天的会上会有一场恶战。”
“我对学校情况一点都不了解,开会我能说什么?”
“话由我讲,你带耳朵就行了。”
二人来到校革筹办公室,一位战士拦住他们问:“你们是哪个组织的?”
“竞自由。”
“两个都是吗?”
“有什么问题?”
“谁是一号头头?”
“这是我们的一号头头。”吴书味推了闻河东一把,战士将闻河东让了进去。可吴书味被拦住了:“每个组织只有一号头头才能参加。“
“这——”闻河东回头茫然地望着吴书味。
“你自己见机行事吧!”吴书味无可奈何地说。
一个小时后,闻河东回到了“竞自由”,他一脸沮丧地传达了大会内容。
迫在眉睫的首要问题是,各个组织必须在今天天黑之前全部撤离学校,凡不按规定办的拿头头是问,该抓的抓,该关的关,绝不手软!
“参加会议的代表都没作声吗?”吴书味问。
“杜贻铁要求发言,他一开口,军官就问他的家庭出身,他说是职员,又问他的组织有多少人,他说三个人,于是军人就把他赶出了会场,说小组织没有资格参加会议,他的组织怎么会只有三个人呢?”
“他已经退出了`巴黎公社',自成体系,可惜到今天才招了两个初中生。要是他还在`巴黎公社',一定会和支保的军人对着干,现在`巴黎公社'的头头是哈博能,他太无能了。”叶家驹说。
“我们兵分几路,到各大组织串联一下,联合全体造反派统一行动怎么样?”肖尔茂说。
中午,“竞自由”的所有成员都没回家,因为全校造反派已达成共识:谁也不先离校,看你这十几个军人究竟有什么能耐?大家围坐在一起,对即将发生的事怀着一种紧张的期待,这是一种求战的欲望!
下午两点多,在操场里打探消息的赖胜辉急匆匆地回到队部报告,军代表轻而易举地攻克了“延安红卫兵”,他们已经开始撤退。
不一会,“东方红”也开始逃跑。
“这两个组织本来就是投机商,真正的造反派是决不会逃跑的。”叶家驹满怀信心地说。是的,虽然每个人的心情更加紧张,但坚持下去的决心并没有动摇。吴书味真希望军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竞自由,他急切地渴望着与军官辩论。可是,除几个小兵跑来大声叫喊了一阵外,军官并没有来,听说他们去“巴黎公社”了。
下午四点多,“巴黎公社”的旗帜消失了,哈博能带着他的队伍垂头丧气地撤离了学校。“巴黎公社”可是造反派的一面旗帜啊!“巴黎公社”一逃,大势去也!
“我们怎么办?”闻河东问。
“继续坚持!”吴书味不动声色地说。
“要抓人可是抓一号头头我呀!”闻河东急了。
“今天还没过完嘛,慌什么?”叶家驹说。
女孩子们唱起了《白毛女》的歌:
“一幅蓝布两下(里)裁,一家人家两分开。
隔墙如隔万重山,什么人捎信儿来?
星星出来太阳落,你在黄家受折磨。
羊儿落在虎口里,苦日子怎么过?”
声音凄婉悠扬,此时,只有这如泣如诉的歌声才能宣泄胸中的忧愁。造反四个多月了,大家废寝忘食,有时甚至是日以继夜的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摇旗呐喊。就在一切顺利,造反派已经夺取大权时,形势却风云突变,而且急转直下,现在竟然要被扫地出门了。
女孩子们一遍又一遍接连不断地唱下去,男生们全都一声不响的坐着,大家还在等什么呢?
五点半,肖尔茂把李跃飞、牛巴子带到竞自由队部,肖尔茂说:“我们最后再商量一下吧,校内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组织及杜贻铁的三人小分队了,与其被支保的军内一小撮当典型抓,倒不如先避过风头,暂时撤了吧!你们看怎么办?”
“妈的个巴子!”牛巴子大声嚷道,“`巴黎公社'都他妈逃了,狗杂种!老子们也没办法了,撤吧,老子也不想冒险了。”
六点正,三个组织上百人同时离开了学校,校园内操场上已空无一人。
军人介入下,促“革命联合”镇守校园
老帅拍案起,掀“二月逆流”震撼全国
三天后,绝大部分学生都返回了学校。“香花派”都不再佩戴神气过好一阵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袖章了,而几个月来在校园内销声匿迹的三字兵又神气地出现了,象运动初期一样,再次身穿军装,腰系武装带,三五成群的到处走动,他们又戴出了红卫兵袖章。
造反派学生的总人数虽然占了大多数,但由于组织太多,人数分散,最后统计竟没有一个组织的人数能超过“红卫兵”。于是军官们宣布“红卫兵”的头头取代“巴黎公社”的头头哈博能成为校革筹副主任。并且,学校将尽快成立正式的革命委员会。
前几个月土崩瓦解,全都回家逍遥度日的保皇派又重新聚集到“红卫兵”的旗帜下,重新发展壮大起来。互不服气的造反派终于意识到了分裂即意味着失败。这是全市造反派的通病。在“新华工”、“新华农”、“新湖大”这三新的帮助下,“中学生红卫兵联合指挥部”(简称“中学红联”)成立了。这个组织按学校、按班级归口大联合,于是高四的同学从“竞自由”分离出去,成为“高四支队”,“竞自由”又回到了十五个人的状态。
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总部命令他们的中学各支部不得参加“中学红联”。作为“香花派”。现在是他们受压最深的时候,他们顽强地将他们的组织称为“钢二司”,而“工人总部”和“九一三”,都自称为“钢工总”和“钢九一三”,“钢派”在最严峻的形势下产生了。
学校完全被军人控制。高二(3)班和其他班一样,全班同学重新坐进了同一教室。这一天,支左的军官亲临教室主持了班文革领导小组的选举。
“竞自由”有十五人,推荐的候选人是闻河东和吴书味,“红卫兵”有十三人,除闻河东从中退出外,参加长征的“十八勇士”中不少人都加入了“红卫兵”,他们推荐的候选人是刘英英和殷素华。由原团支书卫德贤和从“竞自由”退出的黎薇薇等七人组成的另一组织在校内根本就没有队部,但他们也是“毒草派”,也有权推荐一名代表,他们推荐的是纪璋发。
选举是全班公决的民主投票,结果,纪璋发以最高票当选为文革组长,吴书味和殷素华的票数分居第二、第三,闻河东和刘英英的得票则没过半数。军官当即宣布,新文革领导小组就由三人组成。他派一个当兵的监督全班学习《毛选》,自己则将新选出的三个文革小组成员带出了教室。
“你们必须把班上的斗、批、改领导好!班级搞不好,我拿你们三人是问!”军官严厉地说,“首先,你们三个人要搞好团结。你们三个人有没有什么矛盾?”
“我们三个人原来是一个小组的,就是在现在这个地方,就是在这个楼梯口,半年前我们小组的讨论会的地点就在这里,我们非常团结,非常愉快。”纪璋发高兴地说。
“是这样吗?你们之间真的没意见?”军官盯着殷素华和吴书味问。
“我对他没意见,我相信我们三个人一定能把班集体搞好!”殷素华说完便望着吴书味。
从大串联开始,有半年之久没和殷素华在一起了。她的脸依然是红红的,投过来的眼神也依然友善而热情。她的最大变化是脱掉了花格衣裳而穿上了旧军装。这使吴书味想起郑雯碧来,今早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吴书示的心就突然扑的一跳,真以为是郑雯碧啊!他叹了口气说:“我对她的印象一直非常好,从来没有意见,但造反派与保皇派之间的矛盾绝不是个人恩怨问题,而是`革'与`保'的路线斗争……”
“好了,你别在我面前摆大道理了,我一进校,就听说了你们井‘竞自由’,我要求你们在平等的原则下进行革命大联合,能做到吗?”军官打断吴书味的话说。
“能!”殷素华肯定地回答。
“如果真能做到平等,不再搞什么`核心'、`外围'、`再外围',这正是我为之努力的目标!”
“好了,你这家伙咬文嚼字。小资产阶级书生气要改啊!我没有时间和你们多说,你们把工作研究一下,一定要把班上的斗、批、改搞好。”
军官很快就离去了。对于班上的工作和全班同学的学习安排,三个人三言两语就谈完了。吴书味惊诧地感到,当自己只是普通一兵时,总觉得班上的一切都是几个文革小组的领导成员决定的,而今天自己成为文革小组成员时,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决定不了,自己安排的每一件事都是由社会形势所决定。由此推想,各级领导干部又能决定什么呢?他们也只是随着社会潮流身不由己地行动着,能够按自己的意愿办事的,全中国只有一个呀!那就是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
“你怎么不作声?你在想什么?”看到吴书味陷于沉思,殷素华友好地问。
“我在想——哦!我很奇怪,你们为什么都不投闻河东的票呢?他毕竟属于你们红五类啊!”吴书味突然反问。
“他是我们红卫兵的叛徒,他造反完全是为了投机。我就弄不明白,你们造反派凭什么推选他当头头?居然还推他当校常委,真是荒谬。”
“退出三字兵本身就是革命行动,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上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我们当然要推选他当校常委。如果你也退出三字兵,也可能会被我们‘竞自由’推为头头。”
“我才不稀罕当你们的头头呢!民办组织,有什么了不起?”
“对极了,我们是群众自发成立的组织,而你们是官办组织。”
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争辩起来。
全班同学在同一间教室里坐了整三天,第四天,支左的官兵们突然全部撤离了,而且是全市各大、中学校支左部队的统一行动,显然阶级斗争又有了新动向。
街上出现了“反对二月逆流!”的大标语。北京传来的小道消息说,军队中的几位老帅和国务院副总理共十二人联名上书给毛主席,对文化大革命和中央文革小组进行了全盘否定。随之,“大闹京西宾馆”,“大闹怀仁堂”以及谭振林当着毛主席的面拍桌子的消息也流传出来。
“斗、批、改”随着支左部队的撤离便无疾而终,保皇派又在校内消声匿迹了,造反派又重新以造反组织为单位在校内设立了队部。一场新的,更加激烈的路线斗争开始了。
“江青同志知道武汉的造反派在受压!……中央文革是支持你们的!……”首都南下造反大队的大学生在会上作了鼓舞人心的讲话。被压抑了二个多月的造反情绪象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十点钟,造反派排成十人一排的队伍举行了规模空前的大游行。这是显示实力的游行,这是扬眉吐气的游行。
“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大家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队伍从武昌游向汉阳,大桥上,打着“红卫兵”旗号的数千人队伍迎面而来。
“三字兵,靠边站,就是靠边站!三字兵,靠边站,就是靠边站……”造反派队伍中暴发出高亢的叫喊声,这喊声一遍接着一遍。造反派昂首阔步走在桥的正中央,红卫兵的队伍被逼到了人行道上。
“……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红卫兵队伍里也响起了歌声。
“哟嗬!真不要脸哟,唱起我们造反派的歌来了!”
“真没羞哟——!”造反派队伍里响起一片叫骂声,这首歌是根据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副统帅林彪的词谱的曲。而今的红卫兵也宣称自己在造反,他们也同样高喊“打倒刘、邓、陶!”,他们当然也会唱林彪的歌。
“吴书味,你快看,快看呀!”走在吴书味右边的赵岚珈突然指着红卫兵队伍说。
“看什么呀?”吴书味边说边从口袋中掏出眼镜戴上,哦!看见了,五
“哟,还戴眼镜呢!看清楚了吧?快看,她已经望着你了。”赵岚珈说罢,便呡着嘴笑。
是的,两支队伍越来越近,殷素华显然也看到吴书味了,唱歌的嘴停了下来。
吴书味有意识的避开了殷素华的目光,他原来就站在队伍的最左边,当两支队伍擦身而过时,殷素华明显有意撞了他一下,他则作出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殷素华走远了,吴书味将眼镜摘了下来。
“看够了,再没有什么值得欣赏了,且放下眼镜吧!”赵岚珈说完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总爱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吴书味说。
“我还不至于糊里糊涂,被人撞了都木然不觉呢!”
“本来就是无中生有,反应过敏嘛!”
“若不是我看见了告诉你,你岂不要错过一次绝好的机会?不感谢倒也罢了,居然诬蔑我无中生有,以后遇到同样情况,一定得视而不见才行。”赵岚珈翘着嘴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这样子真有娇嗔的味道啊!以前只知道李潇萧喜欢翘嘴巴,没想到赵岚珈翘嘴的样子更加让人心动!
“喂,你们俩在说什么呀?歌也不唱,口号也不喊!”走在赵岚珈右边的骆霞飞问。
“我们呀,在谈:欲穷千里目,没有黄鹤楼,赶快掏眼镜,伊人不可留。”赵岚珈说完,又笑了起来。
“她呀,把《燕山夜话》都背熟了,什么`捕风捉影',`含沙射影',三家村的三十六计全都用到家了。”
“我绝对没有恶意,你连这一点都不理解吗?太委屈我了。”赵岚珈说话时,一颦一笑都那样动人,她真是个小精灵啊!
大家的心情愉悦而开朗,可天却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很快,每个人的衣裳都湿透了,但大家依然昂首挺胸,高歌前行,直到下午三点多,走完了汉口的主要闹市区后,才意犹未尽的散去。
王九斤击群氓,易如反掌
石天红镇喽啰,正义尚存。
随着路线斗争的激化,进京上访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五月十五号下午,吴书味和夏斌刚走进校门,正好碰到准备离去的骆霞飞和詹静凤。
“这么早就回家呀?”吴书味问。
“人家都回家准备东西,今晚就上北京了,我们还坐在空教室里干什么?”骆霞飞说。
“谁上北京?”纪璋发也正好走了过来,他很有兴致地问道。
“有赖胜辉、叶家驹、姚劲力,李潇萧、赵岚珈她们也想去。赖胜辉说下午四点半在校门口集合。”詹静凤说。
“你们怎么不去呢?”夏斌问。
“听说是扒货车去,路上得好几天,再说我家里也不会让我去的。”骆霞飞说。
“我倒很想去。”纪璋发兴致很高地说。
“这样吧,如果大家都想去,我们也四点半在校门口集合。”吴书味说。
四点一刻,吴书味赶到校门口时,夏斌和纪璋发已先一步到了。三个人刚聚到一起,便看见赵岚珈、李潇萧和施维琪各背着一个书包走来了。
“你们也是上北京吗?”夏斌问。
“是呀,赖胜辉呢?”李潇萧反问道。
“没看见,不是说好了四点半集合吗?”纪璋发发问。
“哪里说好了?他们根本不愿带我们女生去,怕我们成为他们的负担。”平时不多话的施维琪今天也显得特别兴奋。
“听詹静凤说……”
“赖胜辉的确邀请了詹静凤,但他没有邀请我们,我真希望詹静凤也能来。”赵岚珈打断吴书味的话说,“可詹静凤偏偏没有来。”
“而我们三个人偏偏要去!”李潇萧满不在乎地说。
“看,赖胜辉他们来了。”视力特好的夏斌指着远方的马路拐弯处说。
大家朝夏斌所指方向望去,果然是赖胜辉、叶家驹和姚劲力。他们显然也看到了校门口的同学,他们明显放慢了脚步,突然,三个人一转身飞快地向另一条路上跑去。
“快看呀!他们跑了!”李潇萧叫了起来。
“赖胜辉家有个亲戚在铁路上工作,他的意思好象是不能带太多人。”看到吴书味一脸困惑的样子,赵岚珈解释说。
“哼!他们想甩掉我们,可没那么容易,我们快追呀!”李潇萧边喊边拉起施维琪就跑,赵岚珈望着吴书味笑了笑,稍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跑走了。
“我们也走吧!”夏斌挥挥手说。
“不!我们绝不要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牵他们的衣角,我就不信离开了他们就去不了北京。”吴书味憋着一肚子火说。
一个多小时后,汉西火车站到了,只见数百人都朝着铁路方向拥去,不需要任何人指导,也没有任何人阻挡,随着人流走进车站后,看到好多列货车都停着时大家才犯了难。
“老同志,这列车是去北京的吗?”看到一个铁路工人走过来,纪璋发马上问道。
“不去北京。”
“哪一列是去北京的呢?”
“哪一列都不去北京。”铁路工人态度生硬地回答完,又叹了口气说,“每天都有上千人扒车去北京,怎么得了哟!”
“随便上一列车吧,咱们造反派还怕什么?只要往北开就行。”夏斌说。
坐在北上的装满货物的列车货堆上,夜里的风由令人惬意的凉爽渐渐变为难以忍受的寒冷。吴书味和两位伙伴站起身来,从一节车厢翻越到另一节车厢,每节车厢里都坐着瑟缩的扒车者。黑暗中看不清扒车者的模样,但凭直觉,他知道赵岚珈不在这列车上,这使他感到失望。
连续翻越了十来个车厢后,他们来到了一个空车厢,一跳入那深深的厢底就感到风小了许多,他们胡乱找个地方坐下,迷迷糊糊的打着盹,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闹声将他们吵醒,睁眼一看,天已开始发白了,看看车厢内,竟有二十多人,除三、四个大学生模样者外,其他全是中学生。
车是停止不动的,七、八个穿小脚裤的青年大呼小叫的从别的车厢攀越而来。经历了红卫兵扫四旧剪小脚的中国,一年不到,小脚裤反倒更多了,真是“野炎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这种打扮者有几个不是流氓?他们的到来使车厢里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好在他们衣裳单薄,他们似乎冻坏了,一跳到车厢底便挤在一起靠着车厢板睡去了。
一个小时后,太阳升起来了,可列车仍停着不动。气温的回暖使这群几乎冻僵的小流氓们苏醒过来。当发现车厢里坐着几个女中学生时,他们来劲了,他们嘻皮笑脸地围了过去。几个女生赶紧各自将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上。
“哈哈!不好意思了。”流氓们开始调笑,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他们。
“起来,起来!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造反派战友们,我们来唱一个歌——毛主席语录歌,谁不唱谁就是反革命!”一个流氓兴高采烈地大声叫喊着。
这群家伙们打算宣传鼓动什么呢?吴书味疑惑地朝他们望去。几个女生也抬起了头,眼光中,害怕的成分已减少了许多。
“这就对了!现在听老子指挥,大家一起唱:`我们——供产党人——'唱!”
“我们供产党人,好比种子……”全车厢的人都唱了起来。
“……我们到了一个地呀方,就要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哎——生根,开花!”流氓们一边唱,一边挤到了女生中间动手动脚了。
女生们再次惊恐地埋下了头,其他人的歌声早就停止了,只有几个流氓在声嘶力竭地高唱。
歌唱完了,流氓们全都挤到了女生身边。
“现在,老子们再唱一首歌,毛主席诗词歌:`暮色苍茫'预备——唱!”
“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乃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流氓们嚎叫着,可没有任何人响应。
“唱呀!你们怎么不唱?你们都他妈不怕被打成反革命?”流氓一边故作愤怒地嘻笑,一边触摸女孩子们的身体。
“你们不都是`天生一个仙人洞'吗?”一个流氓大叫后,其他流氓都跟着大笑。
“尝尝老子的`无限风光在险峰'的味道?”又一个流氓叫道,又是一阵大笑。
吴书味拉了拉两位伙伴,三个人顺着车厢壁上的铁把手爬了上去。
“后面两节车厢里装的是煤渣似的东西,我们向这车厢里撒它几把坏掉那些狗杂种的好事。”吴书味说。
“车厢内还有其他人啊!”纪璋发说。
“顾不了那么多了!”
三个人正要行动,车厢内却闹了起来。一位大学生模样者大声喊道:“欺侮几个女中学生算什么本事?快住手!”他原来一直蜷缩在车厢角,现在似乎刚醒过来。
“嗬!你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呀!”那群小流氓丢开女生,一起向管闲事的大学生围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吴书味还没看清大学生的动作,那群流氓就全都倒在了地上。
流氓们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突然间又一拥而上。那大学生似乎并不太费力,轻轻松松就将八个小混蛋全部按倒在地了。在倒地者的求饶声中,他轻蔑地吼了一声“滚!”就任这群家伙们抱头鼠窜了。
大学生拍拍身上的灰,也沿着车厢壁上的铁把手攀了上来。经过吴书味身边时,他停下脚步,望了望夏斌,又望望吴书味,突然笑道:“这世界真小,小吴,小夏,我们又见面了。”
夏斌将大学生盯了好一会才大叫道:“王九斤!”
“嗬!这真是大白天见活鬼了。你真是王九斤呀!你不是在襄阳英勇献身了么?”吴书味说罢便大笑起来。
大伙找到一节装载木头的车厢,在高高堆放的木材顶端坐了下来。
“一定是陈礼佑那小子咒我死,对不对?”王九斤笑道。
“是呀,我们一直认为陈礼佑是老实人。今后可再不能听他胡嚼。”夏斌说。
王九斤又笑了说:“你们可别怪他,我是真死过一回的人了。在襄樊武斗后,打扫战场的收尸者把我送进太平间,由于没人认领,我才没被立即火化,直拖到第三天,在正要将我投入炉中时,我却突然醒了。连火葬场的人都吓坏了,我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回到长沙才知道父亲被打成走资派已批斗至死。”
王九斤的神色已转为黯然,过了好一会他才继续说:“上个月,母亲也与世长辞,我失去了所有亲人。”
“你现在改为恨造反派了,是吧?”夏斌试探地问道。
“造反派逼死了我的父亲,老保整死了我的恋人,世界太灰暗了,我恨所有的人。”看见身边人都不作声了,他又接着说,“不过,你们几个人在肖艳丽最艰难的时刻不仅没对她踹上一脚,还赋予了真诚的同情,我一辈子都感谢你们。”
“去年在火车上第一次见到你时,赖胜辉一拳就把你揍出了鼻血,我们还一直以为你不过是一介书生,县城发怒,力断一凳,也只是以为情激失控所至,今天一见,才知道你的拳脚竟十分了得,哈……”夏斌笑了起来。他想转移话题,让气氛轻松起来。
“你现在到哪儿去?”吴书味问。
“考妣双亡后,熟悉的房间显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空荡,父亲的训诫,母亲的唠叨都已成为永远不再的亲切回忆,家已成了一座坟墓,如果再继续待下去,我一定会疯!我打算周游全国。”
“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说你休假半年,现在,半年早已过去了,你为什么还不回远洋轮上班呢?也许繁忙的工作和时光的流逝能医好心灵的创伤。”吴书味说。
“远洋轮上的兄弟们全都是红五类,连每个人的社会关系都必须全是根红苗正的纯种血统,作为走资派的儿子,哪还有我这个黑七类的位置啊?我已被单位除名成了无业游民。”
“你生活怎么办?”纪璋发问。
“在远洋轮上工作了两年多,船上吃饭不要钱,所以我积攒了千把块钱,等我把这千把块钱用光后,就去跳长江,或者就躺在这铁轨上结束自己的一生。”
“一千多块!不工作你也能过七八上十年啊!七八年后,情况或许会有变化,为什么总想到死呢?”纪璋发劝道。
“当生活已失去意义的时候,死,也许是最好的解脱。”
说话间,刚才逃走的那几个小流氓又卷土重来了,他们一起叫喊着拥向列车,有一个人的手上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
“我们组成联防,制止他们攀上来。”夏斌大声说。
“你们不要动手,不要沾了火星,且作壁上观吧!”王九斤说罢,一飞身从列车顶上跃到了地面,再轻松的弹跳两下后便在一平坦的空地上站了下来,对着那群流氓冷笑道,“还要玩玩吗?来呀!”
小流氓们围了过去,在距王九斤五步之遥处停下不动了。
“洪哥,您拿镰刀把这家伙干掉吧!”手持镰刀者毕恭毕敬双手将镰刀奉送到一位最后缓步而来者的面前。
“啊!洪哥!这可是江岸区有名的流氓大拐子啊!”夏斌叹道,“王九斤要吃亏了。”
“嗬!不就一文弱书生么?还犯得着老子亲自动刀?老子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捏死!”洪哥轻蔑地说罢,推开了镰刀。
“洪哥,这家伙可厉害了,他打我们简直是裤档里捏鸡巴,把我们八个人都打得象鸭鸭。您千万要当回事啊!”一个家伙提醒道。
拿镰刀者又把刀呈到了洪哥面前。这时,一个农村小姑娘哭喊着跑了过来:“把镰刀还给我!把镰刀还给我!”
“滚开!”持镰刀者一把将小姑娘推倒在地,怒声吼道。
“把镰刀还给我呀!没了镰刀,我爹要打死我的呀!”小姑娘大哭起来。
已经逼向王九斤的洪哥突然转过身来,大步走过去将那小姑娘扶起,再回首一拳,那持镰刀者便倒在了地上,镰刀也脱手而出。
“你他妈就靠欺侮小姑娘出来混呀?丢人现眼的!把镰刀捡起来还给她!”洪哥吼道。
倒地者爬起来捡起镰刀再次递到洪哥面前说:“您先用镰刀宰了那家伙,再还刀吧。”
“给老子靠边站!用镰刀算什么本事?看老子赤手空拳把他摆平。”洪哥说罢,便再次向王九斤逼过去。
“石天红,不要动手!”吴书味已下到了地面,站在旁观者的人群中,他终于看清了所谓的洪哥就是他少年时的好友石天彤的弟弟,于是他大吼一声,跳到正要动手的两人之间说,“二位都是我的朋友,请握手言和吧!”
“嗬!是吴书味的朋友哇!我正饿得一点劲都没了,有了好朋友的劝架,看来我可逃过一劫了。”王九斤说罢大笑起来。
“我不会为难吴书味的朋友,过来!你只要向我的几个小兄弟陪个罪就行了。”石天彤作出一付大度的样子说。
“这话就说错了,你的无赖兄弟光天化日之下侮辱女中学生,你应该清理门户,向天下人谢罪才对!”王九斤冷下脸来。
“行啊!咱们来过两招,老子也不想重伤你,输了,你就口服心服地陪个罪。”石天红十分自信。
“我不想和你动手是看你还有些正义感,不想伤你,懂吗?”王九斤回道。
“你邪了,敢在老子面前摆谱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看见石天红已经恼怒,吴书味急忙拦住说:“人家已经肚子饿得没劲了,你打赢了也是趁人之危,算不得好汉,有本事就等人家吃饱了你们再单打独斗,怎么样?”
“行啊!有种就别溜了。”
“走!一起吃饭去,谁也别想溜。”王九斤说罢便带着吴书味、夏斌、纪璋发和石天红一行五人向铁路旁的小镇上走去。
半小时后,吴书味、夏斌和纪璋发三人酒足饭饱回到了车站。原来的那列车依然一动不动的停在那儿。可另一列向北的车正缓缓启动。
“嗨!咱们换乘那列怎么样?”吴书味大声嚷道。
吴书味话声刚落,原车上的很多人便都如同梦中惊醒般的跳下旧车,向启动的车跑去。
“换车是我们首先叫出来了,现在我们为什么不动呢?”夏斌问。
“是呀!换吧!我们那列车连个棚都没有,待会儿太阳会把我们烤干的。”吴书味说罢,三个人便一起向前跑去。
北上的那列启动不久的车,车速缓慢,三个人轻松地爬了上去。
站在车厢的货堆顶上朝后望,哈!后面追这列车的人越来越多。
“看,那是赖胜辉他们。”夏斌指着车后说。
吴书味戴上眼镜,他看到了飞快奔跑的赖胜辉、叶家驹和姚劲力先后跳上了火车,而在他们身后
车速越来越快,路边的建筑物已挡住了吴书味的视线,唉!看来女生掉队了。赖胜辉只顾自己,竟然连帮女生一把都不愿意!可三个女生为什么要死赖着跟他们跑呢?难道就因为赖胜辉吹牛说铁路部门有熟人?
吴书味心烦意乱地站在货堆上最高点朝后望,只见好多人都从车尾的几节车厢一节一节地往前翻越,显然,后面车厢里的人一定太挤了。
不一会,赖胜辉他们三人的身影出现了,他们步履轻松,弹跳自如,当他们翻越到仅靠吴书味所在的后面一节车厢时,他们突然停了下来,显然他们也看到了吴书味,他们避到一旁,靠着侧面的车壁看风景去了。
吴书味坐了下来,他不再往车后看。
半个小时过去了,吴书味突然感到夏斌推了他一把,他顺着夏斌的手指望去,后面车厢的最前面,赵岚珈、李潇萧和施维琪正向着他们招手呢!赵岚珈的笑颜清晰可见,唉!女人的微笑竟有如此大的魅力,吴书味的气恼烟消云散了。
古都宫墙将废否?把握时机览盛迹;
孑然一身无牵挂,露宿街头也坦然。
这列车真不赖,它竟连续不停地向北开了四个小时,直到中午时分才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车上的人早就憋不住了,一下车就蜂拥似地奔向厕所。
方便完毕,又感到了肚子的饥饿。吴书味和夏斌、纪璋发走出车站,每个人都狼吞虎咽地将一碗面条送进了肚中,再看看这小餐馆,就剩几根冷油条了。吴书味掏出钱将它们全都买了下来。
三个人慌慌张张返回火车站,只见赵岚珈、李潇箫和施维琪正站在一节有顶棚的车厢上的门边向他们招手。三个人赶紧跑过去,吴书味将油条朝李潇萧递过去说:“给你们的。”
“给我们?”李潇萧高兴地说,“我们已经吃饱了。”
吴书味望了望赵岚珈说:“嫌油条脏吗?出门在外,总得将就点。”
“不!我们真的吃过了,你们自己吃吧。”
“我们都吃过了,这是吴书味特地给你们三个女生带的。”纪璋发笑道。
“给赖胜辉他们吃吧!”李潇萧转过身大声减道,“赖胜辉,你不是说你快饿昏了吗?快来呀,吴书味给你们买油条来了。”
这时候,吴书味注意到这是一节空车厢,里面的扒车者不足十人。赖胜辉等三人正一声不响地坐在一个角落处。
听到李潇萧的叫喊,赖胜辉一骨碌爬了起来,跑过来拿起油条就啃。
叶家驹、姚劲力也走了过来,他们表情尴尬地望着吴书味嘿嘿的笑。
李潇萧一把夺过赖胜辉手上的油条说:“你怎么一个人独吞?来,你们三个人,三一三十一。”她边说边分起油条来。
“可不能三一三十一,你应该给六个男生平分呀!”施维琪说,“吴书味他们肯定还没有吃饱。”
“李潇萧,吴书味给油条你们吃,是说的客气话,你怎么就真的都拿过来了呢?而且还借花献佛的做好人,你太不懂事了!”叶家驹在一旁以打趣的口气道。
“不要以为所有人都象你一样,将虚伪的客套放在首位。”纪璋发没好气地回敬道。
“夏斌,你们真吃饱了吗?你说,你们刚才吃了些什么?”李潇萧转身问道。
“我们一人一碗面条。”
“唏!听到没有?一碗面就是二两的分量,饿了一天多,二两面能解决问题吗?谁虚伪的问题还用再探讨么?”叶家驹得意地笑了。
“今天清早我们到大餐馆里吃得饱饱的,还喝了酒,我们可不象那些绝食一天多的人饥不择食。”纪璋发指了指正在捧着油条狼吞虎咽的赖胜辉说。
“又吹牛!又吹牛!你们还能上餐馆?还什么大餐馆?还酒足饭饱?做梦吧!”叶家驹说罢大笑起来。
看到赵岚珈也用怀疑的目光望着纪璋发,吴书味开口了:“赵岚珈,纪璋发是吹牛的人吗?咱们都是一个小组的,你还不了解他么?”
“你们哪来的钱上大餐馆呢?你们花了多少钱?赵岚珈轻声问道,她似乎想用轻柔的音调来减少对方的尴尬。
“我们一分钱也没花,是王九斤请的客,是江岸区有名的大拐子洪哥付的钱,我们都吃白食。”夏斌抢着答道。
“王九斤?你们碰到了他么?他怎么样?”李潇萧急忙问。
夏斌将遇到王九斤和洪哥的事情详详细细讲了一遍,最后说:“其实,我很想看他们俩干一仗,看究竟谁更厉害,可酒桌上他们俩成了好朋友。一进餐馆,王九斤就拍出一张十元大钞和五斤全国粮票。最后,我们五个人吃了八块多钱!八块多啊——够一个人一个月的全部生活费了。服务员退出多余的一块多钱时,洪哥一下子从口袋中掏出一大把十元的票子,硬要由他付账,不让他付就是不给他面子。结果,洪哥付了钱,王九斤出了粮票。洪哥还要王九斤有难处时,只管去武汉找他。他俩都很讲意气。”
“王九斤再没有讲别的?”李潇箫意犹未尽地问。
“他还跟吴书味说,要吴书味回汉后代他向赵岚珈和李潇萧问好。”
“吴书味,这么重要的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想把这句话贪污了吗?”李潇萧故作严肃地逼到吴书味面前责问道。
“承诺了的话就应该不折不扣百分之百的完成。你没听见王九斤的问候要到回武汉以后再转达吗?”吴书味也故作认真地说。
众人大笑。叶家驹也一直在认真的听,现在,他回头一看,便大叫起来:“赖胜辉,你怎么把油条全吃光了?”他终于抢下了最后半根油条在大家的笑声中啃了起来。
经过两个白天三个黑夜,经过多次的换车,十八号凌晨,永定门车站终于到了。进入北京的喜悦使旅途的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
“打算玩多久?”和赵岚珈走到一起时,吴书味问。
“我们要把所有好玩的地方全部玩到,玩得不想再玩时才回家。”李潇萧插嘴道。
“哪些是好玩的地方呢?故宫早已关闭,天坛也不开放,恐怕大部分好玩的地方都成了禁地吧?!”吴书味说。
“那么,你来北京干嘛呢?真是来上访的么?”赵岚珈笑道。
“北京这座历史名城,六朝古都,其建筑及历史文物究竟还能保留多久?如果再来一次破四旧,再来一次砸烂旧世界,老北京城恐怕就再也不复存在了。所以,咱们大家都一样,应把握好这次难得的最后机会,在它尚未成为遗址前流览一番,这就是我来北京的目的。”
“哈……”赵岚珈咯咯地笑了起来说,“真是耸人听闻的奇谈。你总会有与众不同的想向力。”
“这决不是凭空臆断,没看见揭露前北京市委的材料吗?彭罗陆杨之首的彭真曾打算把故宫拆毁,他扬言说,历代帝王都能住在首都的中轴线上,我们中央人民政府为什么就不能住在中轴线上?所以中轴线上的一切古建筑都将首先被夷为平地,然后以现代化的苏式建筑取而代之。”
“彭真不是早就倒台了吗?他们的阴谋怎么可能得逞呢?”李潇萧轻松地说。
“既然是为中央人民政府建筑新的宫殿,彭真能有这么大的权利吗?”
“彭真的后台是刘少奇,这些家伙们的确该被打倒。但他们都倒光了呀!”李潇萧仍不以为然地说。
“但愿出此馊主意的只是刘少奇。”吴书味叹道。“如果是他老人家的主意呢?”
谈笑间,大家来到了人民文化园,中央文革接待站就设在这里。找到接待站,只见其窗门紧闭,一张红纸上写着停止接待外地来京上访者的通告,并劝上访者返回本单位,搞好本地区的文化大革命,通告的落款时间是五月十四号。
虽然是早晨八点多钟,可文化园内的水泥地上仍睡满了外地来京的中学生,估计总有几千人吧!
“怎么办?”夏斌问。
“我们男生有什么关系呢?白天我们背着书包到处玩,晚上我们也象地上的人一样,随便找个地方躺下就行了。”叶家驹说。
“我叫你们女生别来,别来!你们偏要死缠着跟了来。现在我们可管不了你们,你们自己想办法吧!“赖胜辉不耐烦地望着女生吼道。
“谁死缠你们了?不是你首先邀请詹静凤的吗?”李潇萧气愤地反驳。
“算了,别叫了,走吧!我们自己找地方去。”赵岚珈说着拉起李潇萧和施维琪就走。
“上哪儿去?”吴书味拦住她们说,“还是大家一起想办法吧!”
“还是分散找地方吧。”
“能找到地方吗?”
“我家北大有熟人,上次串联时我去过,今天再去试试。”赵岚珈望了吴书味一会,又低下了头。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吴书味既为女生能找到住处而高兴,同时又莫名其妙生出一种失落感来,他轻声问道。
“明天上午十点,我们大家还是在这里碰面好了。”赵岚珈回答。
“好,一言为定。如果你们找不到熟人,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吴书味说。
三个女生走了,伴随着失望,吴书味同时也感到了思想上的轻松。他的确非常希望赵岚珈能继续待在自己身边。但赵岚珈真在他身边时,他又会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对她负责的义务感来。现在,在这种露宿街头,面临乞丐般生活的处境下,义务感的消逝使他感到了无牵无挂孑然一身的轻松,对自己能否找到住处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了。唉!也许那些连生存都得不到保障的人是不应该滋生爱情的罢!
拖着疲惫的身躯一连跑了好几所大学,但对于武汉的中学生,首都的大学生们简直不屑一顾,没有一个地方愿接纳他们。
黄昏时分,几个人又回到了人民文化园。这一次他们将整个公园走了个遍。所有的椅子上、石凳上全都躺满了人,所有建筑的屋檐下、门阶前也都被上访者占据,更多的人仍象清晨一样,席地而卧在露天的水泥地上。
“没想到来这么早也没能占到个好地方。我实在熬不下去了,我要睡了。”赖胜辉边说边往地上一躺,枕着他的书包闭上了眼睛。其他人也都跟着坐在了地上。
天完全黑了,公园的路灯亮了起来,这时整个人民文化园的所有水泥地上都躺满了人,比清晨见到的翻了好几倍。
伙伴们似乎都入寐了,只有吴书味不敢躺下。又有三个外地中学生见缝插针似的在吴书味旁边一块空地上安顿了下来。
“你们从哪儿来?”吴书味问。
“昆明。”
“多少天了?”
“都四整整天了。我们十四号到京,十三号文革接待站都还接待上访者,十四号却突然停止了,据说要停一个月。唉!我们真倒霉。”
“你们每晚都睡这儿?人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没办法呀!”
“为什么不回去呢?”
“回去?我们在路上奔波了十天,好不容易到了北京,怎能马上就回去?我们要把好玩的地方都玩到,至少还得玩一个星期吧!”
“为会么不另找一个地方睡觉?我打算再晚一点去火车站候车室瞧瞧。”
“我们这么多人——总有好几千吧——都躺在地上,这是向中央文革表示,不被接待,我们决不回家!”
“对!我们明天买些纸,刷些大标语,强烈要求中央文革接待上访的造反派。我们应该造反嘛!”夏斌坐起来插嘴道。
“中央文革的反可不能造呀!”昆明学生笑道。
“十三号前被接待的学生住哪儿呢?”
“到处都有,西端呀,左家庄呀……”
“左家庄?我有一个邻居写信回去说他住在左家庄接待站。走!我们找他去。”赖胜辉也一下子坐了起来说。
“好冷啊!好冷啊!”其他人也都坐了起来。
晚上十点多,他们找到了左家庄,赖胜辉的邻居果然还待在接待站。看到这么多人的到来,爱莫能助地摊开两手说:“这里每晚都有解放军来查房,没有登记的人一个也不许留。”
“不能被正规接待就偷偷睡一夜吧。”赖胜辉也不管主人同不同意,说着就一下子钻进别人的被子睡了起来。
叶家驹和姚劲力面面相觑地对视着。吴书味则拉了拉夏斌和纪璋发,三个人一起来到黑暗的走廊里。吴书味进来时就注意到,走廊的两旁有好些长椅,三个人不声不响各在一条长椅上躺了下来。
极度的疲惫使吴书味一下子就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坐起身一看,夏斌、纪璋发也都坐了起来。另两张长椅上,一张躺着叶家驹,另一张则挤躺着姚劲力和赖胜辉。
“赖胜辉怎么也躺在这儿呢?”吴书味问。
“昨晚十一点多,他被解放军赶了出来,躲在前面的屋檐下躺了一夜,今天清早发现我们,才挤到姚劲力椅子上去的。”纪璋发笑道。
“昨晚查房时,你装得真像呀!”夏斌笑道。
“装什么呀?”
“解放军查房查到我们这走廊上来时,他们推你好几次,你就是不动,你不是装睡?”
“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吴书味说罢,自己也笑了起来。
“我们俩对那解放军说了半天好话,他们才总算离去,临走时勒令我们必须在一个小时内离开,不然就不客气了!可他们后来却再也没来。”纪璋发说。
“既然如此,我们还等在这儿干什么呢?天已大亮,我们快逃吧!”吴书味高兴地笑着跳到地上,向大门外跑去。
“等一等!我们一起走。”赖胜辉在后面高声喊道。
八点半,吴书味等一行人又来到了人民文化园。园门口,一位身着军装头戴军帽,身上别满了毛主席像章的典型红卫兵模样的人正双手高举着一本毛主席语录站在一个台阶上,脸上露出执着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吴书味嘻笑着大声问道。已经美美地睡了一夜,现在又吃饱了的他心情十分轻松,他觉得浑身充满了活力。
“这人是来上访的,他不是要住宿,他要见毛主席,要见中央文革,他每天高举毛主席语录,在这里整整站了七天。”一个围观者小声解释。
“文革接待站的窗口打开了!”随着这声充满希望的惊喜叫喊,人群向中央文革接待站蜂拥而去,谁也不再去理会那位苦行僧式的红卫兵了。
一个小时后,吴书味终于排队拿到了一张中央文革接待站开出的介绍信,他们被介绍到三里河二机部接待站。看来数千人的卧地示威起作用了。
十点许,等在文化园门前的吴书味看到了满面春风的赵岚珈、李潇萧和施维琪。
“你们还好吗?昨晚睡了没有?”赵岚珈关切地问。
“睡得好极了。”吴书味说着便大笑起来。
“吴书味睡死了,解放军要逮捕他他都不醒呢?”纪璋发笑道。
与心仪人愉快长谈,同美少女结伴回返。
一行九人来到三里河二机部接待站,显然他们是这里接待的第一批来京上访者,接待人员非常热情的主动借出了圆满完成任务开创新局面的饭菜票,并安排他们住进了一栋尚未分配住人的单位宿舍。
这是一个两居室的单元房间,正好男生一间,女生一间。当吴书味将借来的被子、毯子递给女生,看见她们铺好地铺躺下休息时,吴书味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在今后的半个多月里,他将能和赵岚珈一起外出游玩,回来休息时也能一家人似地聊天,这真太美了啊!
午饭后,赖胜辉、叶家驹和姚劲力急匆匆的外出了,观赏首都风光,他们已急不可耐。吴书味则并不着急,既然吃住都不用愁了,今后还怕没时间玩么?他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很快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身边的夏斌和纪璋发都还在酣睡,隔壁房间的门开着,三个女生正在说话。
“这住处不错吧?”吴书味走进女生房间笑问道。
躺着的女生一下子全都坐了起来,“很好!”她们笑着说。
“你坐呀!”李潇萧指了指她们的地铺说。
“你们能安全到京,没被火车轮轧死真是万幸啊!”吴书味一边坐下,一边叹息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笑话我们吗?”李潇萧反问道。
“换火车时,车已经开得很快了,我看见你们还在铁路上拼命追赶,我想你们一定要掉车了,我甚至能想向出你们追不上车的那种绝望而悲壮的感觉来。”
“哈!你太小瞧我们了。”李潇萧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次真的很险,我一脚蹬空,幸亏赵岚珈拉了我一把,不然,至少摔个狗吃屎,车也就赶不上了。”施维琪老老实实地说。
“既然看见我们赶不上车,为什么不跳下来和我们待在一起呢?你总可以帮我们一把吧?”赵岚珈以狡诘的目光盯着吴书味问。
“你们三人和赖胜辉他们结伴而行,你们掉了队,他们才有帮忙的义务。作为另一支独立的小分队,我们怎么能越俎代庖自作多情呢?”
“嘘——什么话呀?”三个女生一起叫了起来。
“我们三人是完全独立的小分队,根本没有和赖胜辉他们结伴而行。”李潇萧大声申辩。
“我们只不过把们作为我们行动的参考系,作为风向标而已。”赵岚珈说。
“反正我们死皮赖脸的远远跟着他们。”施维琪说完,大家都笑了。
赵岚珈皱起眉头钭了吴书味一眼说:“你呀!太小心眼了。大家都是同学,怎么能说`越俎代庖'呢?”
夏斌和纪璋发也进入了女生房间。纪璋发接过赵岚珈的话说:“我真不明白你们女生为什么要跟着赖胜辉跑?我不是你们井岗山成员,但全班同学都知道,吴书味待人要比他们诚挚得多,你们为什么偏偏跟着油滑者跑呢?”
“出门在外,没有女生拖累,你们一定要轻松得多,特别是扒火车,旅途可谓漫长而危险了。所以赖胜辉想甩掉我们一点也不奇怪,我们能够理解,我们不在乎他们的态度,我们觉得我们三个女生是独立的。要是和你们在一起呢,我知道你们都是很实在的人,一定会尽同学的情份,可这样拖累几个老实人我们反而不安,失去了独立的自我,精神上反而会感到累一些。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我们的想法。总之,和赖胜辉他们在一起我们精神上非常放松,没有任何顾忌。”赵岚珈一直微笑着,但这段话显然是认真的。
“有这样一话——我已记不清出自于哪位大文豪笔下——生活中,庸俗的出现往往是一件有益的事情,它能够使紧张的关系得到松弛,它能够提起人们的忘我与自信……”
没等吴书味说完,赵岚珈早已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难道说得不对吗?从文化大革命揭露的材料来看,那些被走资派提拔重用的不都是些胸无点墨、俗不可耐的像刘红生一样的庸才吗?而反戈一击,揭走资派老底的造反派不也正是这些庸才吗?所以……”
“所以,我们也都是只能与庸才为伍的俗人,是不敢与吴书味比肩同行的了。可我们又不反戈一击,这岂不是更加遭人指责的庸才吗?”赵岚珈仍是一副狡诘的样子。
“其实,你们男生应该知道,赖胜辉感兴趣的是詹静凤,这才是我们和他们在一起感到轻松的真正原因。”李潇萧睁大眼睛说完,大家都笑了。
吴书味突然想起郑雯碧来,他张口说道:“这样说来,如果我告诉你们,我所感兴趣的人在其他学校,你们才会轻松自如吗?”
“你感兴趣的人真的在其它学校?”赵岚珈满面笑容地望着吴书味问,她显得那样高兴,简直是在向吴书味祝贺。
吴书味苦笑了,说:“让上帝回答这个问题吧。”
“你们说王九斤很有钱,可他为什么要象我们穷学生一样扒火车呢?”沉默了好一会,赵岚珈似乎是无话找话地问道。
“王九斤原本坐的是长沙到北京的客车,车到红阳时被河南的一个群众组织拦了下来,强迫车上乘客对河南的文化大革命的派性之争表态,车上的所有乘客都无一例外的高呼口号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时,他们欣然了,他们亲切地给乘客送茶送水,双方一起高唱《军民团结一家亲》,在感天动地的氛围中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客车才在长亭送别般的恋恋不舍中缓缓启动。
“乘客们正在高速飞驰的列车上庆幸情深意长的河南人终于没有永远将客人留住时,火车却急刹车了,又一群人拦住了铁路。这还不好办吗?曾经苍海难为水,乘客们以经风雨见世面的经验再次热血沸腾般的喊出了相同的口号,只指望这次的折腾能速战速决。
“可是,马屁拍在了马腿子上,这是一支与红阳对立的群众组织啊!列车走不成了还是小事,凶神恶煞地逼乘客逐一表态,象对待敌特般的拷问实在让人受不了哇!唉!谁让你呼口号反对他呢?每个乘客都得痛心疾首地反省才能过关。好在王九斤的原工作证还在身上,他说他刚从海外返回祖国,就象外星人到达地球一样对河南的运动一无所知。他很幸运的没有遭受肉体上的拷打,只是被罚在铁路旁学习了两个多小时的他老人家的伟大著作,最后又通过了背诵`老三篇'的考核,才终于逃离了那不知还会扣留多久的列车。能扒货车与我们为伍北上,实在是他的莫大幸福!”
“这样说来,我们这些扒车贼比那些乘客车的富人还幸福了。”李潇萧高兴地说。
“扒车贼还幸福?我们夜里被冷风冻死,白天被太阳烤死,车停着不开我们急死,车开动了不停,我们又要饿死……”
“我们还差一点被尿憋死。”不等纪璋发说完,夏斌就抢着说,大家大笑起来。
“不是穷人比富人更幸福,而是富人比穷人更痛苦,这才是当今中国的国情。”吴书味说。
“你们和王九斤一起吃完饭后,他为什么没和你们一起返回铁路?他去哪儿了?”赵岚珈又扭转话题说。
“他说他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目的地是哪儿,他自己也不知道。”纪璋发说。
“世界上的一切对与他都失去了任何意义,他想`独卧青灯古佛傍',可当今世界连一座安静的古刹都不复存在啊!”吴书味说。
交谈中,两个多小时飞快过去了,吴书味真想让世界永远定格在这一愉快的瞬间啊!可门外楼梯上传来了该死的敲击碗筷的声音——吃晚饭的时间到了。
“我们也该走了。”赵岚珈站起身说。
“去吃饭吗?”吴书味问。
“不,我们回北大。”
“这里就是你们的住处,干嘛要住别人家呢?”
“我们已经在北大住下了,人家给我们搁了三张床,说好要我们回去吃晚饭。你不是说过,答允了的事就要不折不扣百分之百完成吗?”
“明天再回到这里,我们一起……”
“不,不了!我们是三支独立的小分队,我们不想附属于任何人。”赵岚珈抢着说。
“好吧。”吴书味避开赵岚珈的目光,望着墙壁无力地说。
“给你们借来的被子都白借了。”夏斌在一旁道。
“没白借呀,刚才我们不是美美的睡了个好觉吗?”
“你们什么时候再来?”吴书味望着李潇萧问。
“过两天……”
赵岚珈打断李潇萧的话抢着说:“记得你说中央文革接待站定的接谈是六月三号对吗?我们六月二号来一趟好了。”
六月二号中午,三个女生果然如约前来了。
“明天接谈,我们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集合?”一见面,赵岚珈就开门见山地问。
“明天上访,我和夏斌两人去就行了,你们都不用参加。”
“为什么不欢迎我们去?”李潇萧翘起嘴问。
“不是不欢迎,是没有必要。听说文革接待站的人对外地上访者态度十分粗暴,你们何必去受那冤枉气呢?”
“中央文革是支持造反派的,怎么会不欢迎造反派上访呢?”李潇萧问。
“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嘛。”夏斌插嘴道。
“真的对上访者态度粗暴吗?”赵岚珈颦着眉问。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这么说,至于粗暴到什么程度,明天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就似乎再无话可说了。
“你们俩为什么要去呢?难道来北京真是为了上访?”沉默了一会,赵岚珈又关切地问。
“当然不是,但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谈谈呢?”
“你打算怎么谈?谈什么?你有准备好的材料吗?”
“没材料,但我自信能应付那场面。”
话又说完了,女生们显出了局促不安的神情。
“我们走了。”又沉默了一会,赵岚珈说。
“好!”吴书味简短回答。
“嗳!你们什么时候回汉?走出大门时,赵岚珈突然停下来问道。
“明天谈完了马上就办返程车票,拿到票就走。”
“你们男生都走吗?怎么现在还不告诉我们一声呢?”李潇萧急急地问。
“赖胜辉他们三人暂时不走,他们打算再玩半个月。”夏斌说。
“我们和你们一起返汉行吗?”走下楼梯后,临分手时,走岚珈走到吴书味身边低着头问。
吴书味望着赵岚珈,当与赵岚珈抬起头的目光相遇时,吴书味强烈地感到了自己的心跳,同时,他也似乎感到了赵岚珈心灵的颤动和恐慌。他兴奋而紧张地回答:“好!”
“怎么不早说呢?吴书味只办了六个人的返程票。”夏斌说。
“不行就算了,我现在回家去。”那女孩露出失望的神情,用标准的北京口音说说。
“真没办法吗?”赵岚珈着急地问。
“别忙,等一等。”吴书味说罢,便从口袋里掏出车票——这可不是普通车票,而是上访人员返程的团体票。吴书味蹲下身子,掏出小刀和笔涂改起来。
涂改只进行了一两分钟,可同伴们的围观却引来了一大群好奇的看客。吴书味刚一站起身,两个高个子就凑了过来。
“过来,我们来谈谈。”一个高个子说。
糟糕,一定是涂改车票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吴书味刚要跟他们走,赵岚珈和李潇萧拦住了那两个人说:“你们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解决吧!”
“你们是一伙的吗?”
“是又怎么样?”李潇萧扬起眉说。
“别叫哇!你叫什么?”那人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和吴书味手中相似的返程票说:“咱们换一换怎么样?”
“我们是沈阳的。沈阳可好玩了,夏天又凉快。”另一位在一旁赶紧鼓动说:“你们去东北,我们去南方,大家都可以多玩些地方。”
“车票也能换吗?”李潇萧吃惊地问。
“你们刚才围在一起不就是换车票吗?怎么,不换?不换就不换,这么凶干嘛?我就不信找不到人换票。”
两个陌生人刚一走远,女孩子们就大笑起来。
“那个高个子掏口袋时,我紧张极了,真怕他会掏出警察证把吴书味带走。”李潇萧笑够了才说。
“你们怎么会认为他们是警察呢?”纪璋发笑道。
“他们的年龄好象比我们大多了。”赵岚珈说。
“或许是大学生吧。”夏斌说,“现在警察都造反去了,谁会管这种小事?”
一通过检票的大门,人们就朝站台飞奔起来。象半年前一样,短跑速度极佳的吴书味很快就冲上了列车,车厢里空空的。他打开窗子,伸出头向蜂拥奔来的人群望去。
夏斌也冲进了车厢,纪璋发则从吴书味打开的窗口钻了进来,各车厢门口都已拥挤不堪。
吴书味遥望着人群,他相信只要赵岚珈一出现,他准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吴书味!”遁着叫喊声低头一看,李潇萧已站在自己的窗口下了。
“快!快爬进来呀!”
“唉呀,我上不来。”李潇萧在施维琪的帮助下攀爬两次都失败了,她着急地叫了起来。
吴书味从窗口纵身跳下车,往地上一蹲说:“快上!”
李潇萧迟疑了片刻,才用她的左脚踏在吴书味的右肩上,不等吴书味起身,她已钻进了窗子。北京女孩也以同样的方式爬上了火车。
另一扇窗口前,纪璋发用力地拉着施维琪的手,施维琪的脸都涨红了可身子仍悬在半空中,夏斌也赶紧跳下车帮忙,他用力地托着施维琪的屁股,在一片笑声中,施维琪几乎倒栽葱式地被塞进了窗子。
怎么不见赵岚珈呢?吴书味四处张望着。要是她来了,该把她抱着举起才好,想到这里,吴书味心中便有一种甜甜的感觉。
“吴书味,你也快上来呀!”是赵岚珈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赵岚珈已经跑到车上去了。
二十天的来京上访生活就要结束了,能和赵岚珈同车返汉,吴书味是高兴的。可由于有了四个女生,吴书味只好占据了两排两个空档的八个座位,这样一来,男生和女生就不能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了,这使他感到遗憾。二十天来,虽然男女生见面的次数极其有限,但吴书味深深地感到,赵岚珈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已无人可以取代了。
记得进入高中后,第一次见到赵岚珈时就觉得她是漂亮的,但以后自己并没有特别关注过她,在高一上学期的半年时间时,自己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高一下学期,当他们被编排到同一个小组时,赵岚珈才真正进入了他的视野。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来,她逐渐的,越来越多地占据了他的心灵。现在,赵岚珈就在他身边
看着闭着眼睛的赵岚珈,吴书味感到了美的享受。她真是美的化身,是无与伦比的最美的女神啊!忽然,赵岚珈睁开了眼睛,吴书味立即感到了羞愧与恐慌,自己干嘛要偷偷地盯着别人呢?赵岚珈一定又要颦眉了。可是这一次,也许是她第一次没有皱起眉头,她没有严肃与冷漠的表示,甚至没有将她的目光躲开,而是高兴的和他对视着,并送给他一个甜甜的笑。
以后,在列车上的二十多个小时里,他们多次长久的相互对视,赵岚珈的微笑让吴书味沉醉在幸福之中。但愿这种对视并非无意识的偶然罢!
送情报陷虎穴,儒书生命悬一线;
搞宣传上前线,美少女涉险掩护。
六月十六日上午十点多钟,吴书味刚一走进校门,就被闻河东满面笑容地拉进了司令部。
司令部里,郝博能正对着陈礼佑讲着什么,一看到吴书味便立即转过脸,神色凝重地说:“情况是这样的:自武汉军区发发出‘六四’公告后,形势变得非常严峻。保皇派要端掉造反派的所有据点。昨晚,我们得到可靠情报,他们将在近两天首先攻占‘民从乐园’。现在你们俩去通知我校驻民众乐园联络站的人全部撤离。”
来校的路上,吴书味已看到许多头戴柳条帽手持钢长矛的红武兵车队在大街上呼啸而过,现在一听到这消息,更感到了情况的危急。
“既然昨晚就得到了情报,为什么不立即前去通知而要拖到今天才送出呢?”吴书味气愤地质问道。
“民众乐园内有那么多造反组织,别人都没撤,我们凭什么先逃跑呢?只有冒最大的危险,才能为我校造反派赢得最响亮的声誉!”郝博能得意地说。
“你这是拿战友的生命当儿戏!”吴书味更生气了,他大叫道。
“怎么,你害怕了?驻民众乐园联络站的是七夫子,是我们老‘红旗’的成员。他们可从来没害怕过。”郝博能冷笑道,他知道遣将不如激将。
“吴书味是胆小害怕的人吗?我们井冈山从来没有胆小鬼。”闻河东不高兴地与郝博能争辨起来。
“你们两位‘头’在这里慢慢争吧,吴书味我们快走!”陈礼佑拉起吴书味就往外跑。
“进民众乐园时别忘了祟刚才给你的特别通行证。”闻河东在陈礼佑身后喊道。
二十分钟后,吴书味和陈礼佑来到了民众乐园前,看到街面上的各窗口上都插着造反派各战斗队的旗帜,二人总算松了口气。
陈礼佑小习翼翼地掏出特别通行证,可门口却没有任何人阻拦,询问。两人钻过两道森严的文攻武卫的铁栅门,这才碰到几个头戴军帽,身背大包的人。
“新八七中学联络站往哪儿走?”吴书味急忙拦住问道。
“上二楼!”说完,几个人慌慌张张向门外跑去。
吴书味和陈礼佑上到二楼,连推了几扇门,有的门紧锁着,敲门也没人应,有的门一推就开,但里面却空空如也,这时两人更感到了形势的危急。
“赶快,咱们分头找,你去南面!”吴书味说罢独自向北跑去。拐过一个弯,又是一大排房间,吴书味赶紧掏出眼镜戴上。终于,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新八七中学联络站”几个字。
走廊上没有一个人,整个大楼里除了自己跑动的脚步声,吴书味再也听不到其它任何动静。
他坚持跑到自己寻找的目的地,推开房门一看,里面也空无一人。看来所有的人都撤退了,吴书味安下心来。他刚一转身退出,楼下就传来了一阵阵的叫骂声和砸门声。糟了,保皇派已经攻进来了,呀!楼梯上已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吴书味快速退回到“新八七中学联络站”房间内,掩上房门,向窗口冲去。他知道,窗外闹市区的街上,到处都是自称“钢八司”的造反派群众,只要从窗口跳下去便可脱险。
可一到窗口,他楞住了,他看到满街都是头戴柳条帽,手持钢长矛的红武兵。一辆广播车缓缓开过来,车上广播喇叭里传出女播音员甜甜的声音:“革命的群众应站在百万雄师一边!要文斗!不要武斗!……”
窗口是不能跳了,吴书味再次冲向房门,将门扉刚拉开一条缝,只见几个红武兵在走廊的尽头从楼梯口冲上了二楼,他们双手握矛,神色紧张地对着距他们最近的一个房门高声喊道:“二赖子,快出来投降吧!”见没人回应,便用力撞开房门,冲了进去。而楼梯口又出现了新冲上来的进攻者。
知道已无路可逃,吴书味反倒镇静了下来,他打量了一下所处的地方,这是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单间房,房的中间,三层课桌垒起,糊上报纸后便成了一堵山墙,将这不大的房隔成了内外两间,里间摆放着两张双层木架床,床上已空无一物,躲葳是不可能的了。他干脆让门虚掩,自己则大大方方在外间的桌子傍坐了下来。他盘算着怎样回答攻占者的拷问,可是脑海中一片空白,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吼叫声和砸门声越来越近,吴书味已感觉到有人进入隔壁房间了。突然,走廊上响起了一个人清脆而急促的跑步声,声音向着自己的方向靠近,嘭!门被推开了,吴书味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将目光从墙壁转向房门。啊!他楞住了,进来的竟然是殷素华!他微微张开的嘴巴已半饷说不出话来。
殷素华脸色菲红,不断地喘着粗气,高高的胸脯在合体的军装中起伏着。
这时门外响起了两个人的交谈声:
“狗崽子们全都逃光了。”
“刚才在楼下看到他们还插着这么多旗帜,我还以为会有一场硬仗打,没想到二赖子只会唱空城计,真是些胆小鬼。”
殷素华一听到这声音,立即反身将门栓插上,随即二话不说,一把将吴书味从椅子上拉起来,用力推往里间。
吴书味刚一被殷素华按在里间的床上坐下,外面的门就“嘭!”的一声被踢开了。
“狗崽子们!给我出来!”两个人操着和矛紧张地对着里间高喊道,显然他们听到了里面的声响。
“小刘,你叫什么叫?看!我的门都让你给踢坏了。”殷素华一边走出里间一边大声说。
“哟!小殷,你啥时跑到我们前面去了?你可真够大胆啊!”
“二赖子早就逃光了,你们还紧张个啥?别大呼小叫了,快去帮我买几个包子,几瓶汽水来。”殷素华拦住正要往里间闯的小刘说,“钱,先给我垫着,行吗?”
“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谈什么钱呀?我现在就去。”小刘受宠若惊的向外走,另一个大个子也随之而去。
门栓已损坏,殷素华用一把椅子将房门顶住后,又走进里间。
“你果然在这里。”殷素华望着吴书味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吴书味淡淡地问。在这种特殊的场合碰到殷素华实在太意外了,现在是人家的俘虏,自己能说什么呢?
“大街上谁都看到你们联络站的旗帜,昨天晚上,一听到要攻打民众乐园的消息,我就强烈地感觉到你在这里。夜里我还做了个梦,梦见你负隅顽抗,被我们的人打死了,我惊出一身冷汗,醒来还感到后怕,你这个死脑筋,你为什么不逃呢?”殷素华的态度依然热情,就象他俩还在同一个小组一样。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吴书味的态度则依然冷淡。
殷素华瞪起了眼睛,她显然生气了,但很快她又忍了下来。她将一把椅子搬到床边,在吴书味面前坐了下来,盯着吴书味的眼睛问:“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你把我想得很坏,对吧?”
“民众乐园地处武汉闹市中心,在争夺这一要寨的斗争中,你居然冲在最前面,可见你是铁杆老保,而且是核心人物,不对吗?我从不认为你坏,便你受蒙蔽的确太深了。”
“我受蒙蔽?你们才是被牛鬼蛇神利用了。你想想,为什么出身好人绝大多数都站在我们这一边,而地、富、反、坏、右分子都站在你们那一边?……”
“不错,你们就是靠‘自来红’起家,一群自认为血统高贵的贵族企图骑在广大平民的头上,支持你们的就是走资派。我们不造反就会永远受压,官逼民反啊!文化大革命要整的是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走资派,而不是群众!”
“你们要打倒的根本不是一小撮,而是百分之百的革命干部。是一群狗崽子的阶级报复!”
“是的,我们都是狗崽子,你高兴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我不是说你,你的家庭出身是职员,不是黑七类,你根本不应该当铁杆老造。我求你不要再受坏人骗了。到了运动后期,你们造反派一定会个个挨整。你应该向白莲华学习,主动站到我们这一边来。”
“白莲华?一个没有人格的投机商!”
“不管怎么说,中国最大的走资派刘小奇都揪出来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善罢甘休?硬要把所有领导干部统统打倒,这难道不是别有用心?”殷素华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这时门外传来了响声。
“糟了!我们为什么一见面就吵架呢?”殷素华一边小声嘀咕,一边赶紧向外间走去。
“殷姐!”听到门外传来的一个少女的叫喊声,殷素华才总算松了口气,他回头向吴书味介绍说:“是我的好朋友汪玺莹——没关系的。我们再不要吵了,好吗?”
殷素华移开顶住门外的椅子,一个小个子女孩抑着两捆行李一进门就翘着嘴巴说:“你怎么一个人发疯似的先跑了进来?连自己的行李也不带,害得我好找。唉,你刚才跟谁争吵?”
“我的表哥,他在里面。”
“表哥?他怎么会跑到这儿来找你?”
“你好!你是殷素华的好朋友小汪吧?”吴书味从里间走了出来,主动打着招呼说。
小汪盯着吴书味望了好一会,她十分肯定地说:“我们见过面!”
“别胡说了,你们会在什么时候见过?”
“是的,真的见过!”
吴书味也盯着这小姑娘望了一会,一点印象都没有,或许是在街头与别人辩论时被她瞧见过罢。
“你暂时待在这儿,晚上再送你出去。”殷素华轻声叮嘱了吴书味,又转身对小汪说,“咱们来整理房间。”
走廊里又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有人喊道:“小殷,快开门呀!”
“小刘来了。”殷素华边说边慌慌张张将吴书味往里间推。看到小汪诧异的目光,她又急切的轻声叮嘱道:“你千万别声张。”
“为什么?”
“侍会儿再给你解释。”
正说着,门被挤开了,小刘将两手拿得满满的东西往桌上一放,责怪道:“你俩的耳朵都聋了么?叫了半天门,你们也不帮忙开一开。”
“对不起,多谢了!来,我给你钱。”殷素华掩饰着慌乱的神情,急忙拿起自己的军用书包翻动起来。
“谈什么钱?今天我请客,来,是午餐的时候了,咱们三人坐下一起来。”小刘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今天真没劲,我原想让我的铁矛见见血,开开浑,没想到连根鬼毛都没碰上,造反派全都是些胆小鬼!”
“我太累了,还要整理房间,你还是早点去休息吧。”殷素华楞了一下说。
“整理房间吗?怎么不早说一声,有我在还用得着你动手?”小刘边说边站起身向里间迈开了脚步。
“不许进!”殷素华大喊一声,一下子冲到小刘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哟!你今天怎么啦?”小刘满脸疑惑。
“我没给你钱就赖着不走,是吗?小汪,你先帮我垫付两块钱给他。”
“我给你们俩买东西,什么时候要过钱?别太小瞧人了。”
“殷姐累了,她现在想休息。”小汪在一旁劝道,“你还是以后再来玩吧!”
“哦!累了,累了就直说嘛。我走,现在就走。”小刘边说边退出门外,又转过身挥挥手说,“有什么事就吩咐一声,我高兴为你们俩效劳。”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小汪凑到殷素华耳边小声道:“你表哥是造反派吧?”
“凭什么这样猜?”
“凭你刚才那紧张的样子呀!要真是你表哥,他怎会到这儿来找你呢?而且是在今天。”
“别疑神疑鬼!”
俩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小,但用课桌垒起的仅仅糊上一层报纸的山墙另一边的吴书味却听得清清楚楚。他从里间走出来,非常认真地说:“非常感谢!但要是连累了你们……”
“少废话!这包子还是热的,咱们来趁热吃。”殷素华打断吴书味的话,将桌上的包子和汽水往吴书味和小汪手上塞。
“你表哥真是个有风度的书生,可为什么要参加造反派呢?太可惜了。”小汪好象是在对殷素华说话,便她的两眼却一直斜视着吴书味。
“刚才我有好几次都想从里间走出来,如果被你们的人冲进去,看见我躲在旮旮里,那就太难堪了。我估计我躲不过今天这一劫,既然如此,我就得从容面对。”
“你千万别胡来!你不要把你那臭形象看得比命还重。”殷素华已经是气急败坏了。
“你要是出来,小刘一定会杀了你。造反派至今仍关押着他的父亲,他发誓要讨还血债呢!所以,你一定要听殷姐的。我现在出去打探一下。”小汪说罢,站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急护憨书生,小姑娘三点式阻截;
空慰女战士,大老爷革命化喷血
“整个民众乐园的造反派都逃光了,你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待在这儿呢?真想为你们那些一钱不值的破理论牺牲呀?”
“有什么办法呢?血统卑贱者只能破罐子破摔嘛!”吴书味把上午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最后叹息道,“还不知陈礼佑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两派的武斗比解放战争还残酷,从来不会优待俘虏。既然没有听到拷打声和嚎叫声,陈礼佑就一定没事,唉!陈礼佑也是个老实人。牛鬼蛇神利用你们两个老实人当炮灰,故意把你俩送到我们口中,当我们把两个受蒙蔽最深的干掉时,二赖子又可以大造反革命舆论了,这是赖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聪明人为什么竟蠢到了如此地步呀?!”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口号我们在喊,你们也在喊。你不会希望我做一个言行不一的虚伪人吧?再说,七夫子在这间房里驻扎了一个多月,我们只是来送情报通知他们撤退,我们有退缩的理由吗?而且,为了让你们欺压老百姓的悲剧不再重演,冒生命危险也值!”
“你们不造反,我们会压你们吗?什么悲剧重演,完全是胡说八道!”
“运动初期,所有平头百姓都对你们俯首帖耳,而你们呢,抄别人的家,剪辫子,砸商店,毁庙宇……”
“破四旧是党中央毛主席同意的呀!当时最响亮的政治口号就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毛主席检阅红卫兵就是对我们行动的支持、赞扬,直到今天,你们造反派也不敢否定我们红卫兵破四旧的丰功伟绩,而你,你的思想深处比造反派的头头还要反动!你呀你!!!”殷素华实在是恨铁不成钢了。
是呀,谁敢否定‘破四旧’?吴书味知道自己说过头了,他笑了笑说:“别和我打官腔!你不是也为自己被剪掉辫子可惜吗?我是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来讨论问题,有必要进行那种无聊的官场辩论吗?总之,我的一生注定是为博爱平等自由奋斗的一生。”
“路线斗争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哪里还有平等与博爱?你呀,总是生活在梦境中。”
敲门声伴随着汪玺莹的叫喊声响了起来,殷素华将门拉开一条缝,身背书包,两手提着四个热水瓶的小汪从门缝中斜插了进来。
“快歇歇!”殷素华赶紧接过热水瓶,并将一条干毛巾递到满头大汗的小汪手中。
小汪擦了擦汗,便将书包中的东西一骨脑儿地倒在了桌子上,有糖果、饼干、面包,还有用糯米做成的‘金堆’、‘麻堆’等江浙一带的糕点,堆了半张桌子。
“你这是干嘛呀?”
“给你表哥吃呀!现在都五点多钟了,该吃晚饭了。”
“是吗?时间过得真快啊!”吴书味叹道。
“我还以为才两三点钟呢!”殷素华说。
“我已经外出四个小时了。人在幸福的时候就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我该再回迟一点的,真不好意思。”小汪一边说,一边诡异地笑。
殷素华没有吱声,她只是瞟了吴书味几眼,然后拿起热水瓶为每个人倒起水来。
吃罢糕点,天已煞黑。走廊里传来了人群的嘈杂声,声音越来越近,殷素华的神色紧张起来,她示意吴书味躲到里间去。
“小殷,快开门!”小刘在叫门了。
汪玺莹一把拉住吴书味的手,将他拖进了里间。几乎与此同时,那门栓已脱落的门被小刘推开了,十几个人跟着小刘涌了进来。
“你们有什么事?”殷素华神色慌乱地问道。
“张总指挥慰问革命女战士来了。”小刘指着大热天里还穿着一套笔挺的中山装的精干而严肃的中年人介绍道。
“感谢红卫兵小将站在阶级斗争的最前列!”张总指挥矜持地向殷素华伸出了手。
殷素华面无表情的和张总指挥握着手,两眼却紧张地盯着那一大群随从。
张总指挥见殷素华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自觉没趣,他环视了一下房间说:“你们女孩子搬到三楼去住。明天,我们的大队人马都将进驻这里,民众乐园将成为我们宣传毛泽东思想的长期阵地。一楼、二楼由文攻武卫人员驻守,总指挥部和宣传人员一律上三楼。”
看到张总指挥边说边向里间走,殷素华急了,她一步冲过去拦在了总指挥的面前,大声叫道:“不许进去!”
张总指挥十分意外地楞了一下,随即紧锁眉头,以不悦的眼光望着殷素华。他的随从也都停住了脚步。
“不许进去!”殷素华再次坚决地说。
“小殷,你——”
汪玺莹在门口出现了,她上身仅戴着一只胸罩,下身是一条粉红色的三角裤叉,手里拿一条手巾。她面带微笑的斜靠在门上,堵死了通往里间的路。
小刘的话说了半截就停住了,所有的人都楞住了。文化大革命以来,整个中国大地上都不可能见到一副美人的图片,更不用说穿三角裤戴乳罩的美人了,而眼前则是一位活生生的真实美女以这种中国大陆上绝无仅有的三点式出现,男人们全都呆了。
“实在对不起!我正在洗,没能迎接大家,张总指挥不会怪我吧?”小汪的声音软软的,甜甜的。
少女的声音击碎了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宁静,也极大的嘲弄了男人的自尊。呆若木鸡的张总指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很快转过身,对着自己的随从喊道:“听我的口令:立正——向后转!目标——走廊,齐步走!”
随从们退出了门外,在走廊上发出了一阵轰笑。张总指挥则再次转回身,严肃地皱起眉头盯着汪玺莹说:“你的样子太资产阶级化了,还是应该穿红卫兵服啊!我说得对不对?”
“张总指挥的话很对!不过——不过——洗澡也穿红卫兵服吗?”
走廊里再次发出了轰笑,原来那些退出者全都挤在门口朝里面看呢!
“不许笑!”张总指挥回头一声吼,走廊里顿时安静下来,他又语重心长的继续说,“红卫兵小将要向贫下中农学习,向工人老大哥学习,看看走廊上,他们哪一个像你这副打扮?”
“他们是男人呀!”小汪一脸天真地说。
走廊里再次轰笑起来,但在张总指挥威严的目光下很快趋于宁静。
张总指挥皱起眉头以更加严厉的神色紧盯着小汪说:“无产阶级的阶级兄弟是不会欣赏你身上这些玩意儿的,你必须把它们脱下来扔掉!”
“脱下来?哪可不行哦!”汪玺莹一脸惶恐的边说边用手捂住了胸部。走廊上笑得更厉害了。
“你这丫头片子!”总指挥也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瞬间他又恢复了一脸的严肃说,“你姓什么?姓汪?小汪呀,你在哪些人身上看到过你现在身上的这些玩意?我告诉你,无产阶级的女性都不会穿这些东西。”
“总指挥姓张吧?您家张大嫂也不穿这些玩意吗?”
走廊里笑成一片,一位年长者大声说:“我们的总指挥的个人问题还没解决呢!”
“总指挥还有个人问题呀?是政治问题?”
“祖上三代贫农,我有什么政治问题?”张总指挥得意地说。
“哦!我知道了,那是身体方面有问题。”
走廊里笑翻了天。有人高声喊道:“红卫兵小将和张总指挥接触一次,就会知道我们的总指挥非常健康,永远健康了。”
“不话胡说八道!”总指挥再次显示了他的指挥才能,他大喊一声,“全体立正!目标——三楼,跑步走!”
“总指挥,您不是来慰问我们的吗?你拿什么东西慰问我们了呀?”“拿毛泽东思想慰问你们!精神上的慰问是最大的慰问。”有人边跑边高声笑着回答汪玺莹。
“张总指挥,我们都累了,今晚可别再来打扰我们哟!”殷素华对着离去的人群喊道。
“大伙听着了,今晚谁也不许再打扰红卫兵小将,否则军法从事!”一直紧盯着汪玺莹的总指挥在听到殷素华的喊声后,才移步随着大队人马离去。
殷素华关上门,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无力地说:“小汪,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哇!”
“殷姐,你怎么跟我说起客气话来了?半年来,你待我象亲姐姐一样。再说,我只是帮了下吴哥哥,怎么要你谢呢?”
“应该说谢谢的是我,非常感谢二位!”吴书味从里间走出来,边说边将小汪的军装、军裤、花衬衣递了过去。
在刚才那群男人面前,小汪完全是一位大大方方、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可在吴书味面前她却成了羞涩的少女。她低着头问:“他们说我资产阶级化,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吧?”
汪玺莹的皮肤白皙而细嫩,尚未发育成熟的胸部并不十分丰满,乳罩显然大了点,在两乳峰间浅浅的乳沟中,吴书味看见了一个小黑点。
“快!你胸部有只小虫。”没戴眼镜的吴书味赶紧提醒道。
小汪用手摸摸乳沟,便格格地笑了起来说:“这是一颗痣呀!”
“吴书味!快戴上眼镜,象刚才那群人一样,直勾勾的把小汪彻底看个够,看个透。”殷素华斜了吴书味一眼,道。
吴书味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小汪停止了笑,她的脸也红了。她抓起自己的衣服跑进了里间。当穿好衣服再次出来时,她又恢复了常态,他歪着头望着吴书味说:“我刚才的样子好不好看?你还没有回答呀!”
“我感受到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丽。”吴书味已摆脱了窘态,他笑道,“我认为人之美是最值得欣赏的世界上美的极致。只有那些天天批判小资情调的人才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扼杀这种美,殷素华,你不会和那位总指挥的看法相同吧?”
“我反对你欣赏了吗?你这人真不识好歹,我不是提醒你赶快戴上眼镜看个够吗?”殷素华翘着嘴巴说。
“吴哥哥,殷姐和总指挥才不一样呢!殷姐也有和我身上一样的乳罩和内裤,这些都是我们红卫兵抄家的战利品。殷姐的身材可好了,要是刚才从里间走出来的不是我而是殷姐,这些男人早就灵魂出窍了……”
“这些大老爷们看见你时已经喷血了。”殷素华抢着说。
“他们是革命的喷血。吴哥哥,你肯定见过殷姐的那副打扮,我真想知道你那小资情调的喷血和殷姐高兴的样子。”
“你这死丫头,看我撕烂你的嘴!”殷素华边说边笑着向汪玺莹扑了过去。
汪玺莹一闪便闪到了吴书味身后,两个女孩一边笑闹,一边绕着吴书味打转。
在被保皇派囚困的险境中,吴书味惊异的发现自己竟会感到少有的愉快。
“殷姐,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先让吴哥哥洗脚吧?”两个女孩笑闹够了,汪玺莹从网袋中拿出两只脸盆说。
“我不洗,等夜深人静后,我从窗口跳下去就可逃生了。”
“你想摔死呀?这里一切听我的,你先洗脸洗脚,到时候我负责送你回家。”殷素华边说边在书包里翻找着什么。
“找毛巾吗?毛巾在我这儿呀!”小汪将毛巾举起又哈哈大笑起来。
“又有什么事情让你高兴了?”
“刚才我说我正在洗,可我手上的毛巾是干的,那群男人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出来,哈哈哈……”
“他们看你都没看够,谁会去看你手中的毛巾?不过,你倒真会想办法呀!”
“我压根儿没办法,我把吴哥哥拉进里间后,里间什么都没有,我真不知该把他藏哪儿,我只好脱下自己的衣裳,我想把他掩埋起来,吴哥哥还不好意思呢!是我硬把他按在床上躺下后才出来的,再迟一步就糟了。哈哈……”小汪又笑了起来。
卧躺夜幕中,笑语暗伏痴想
逃出囚笼时,假戏亦动真情
吴书味洗完脸和脚,被两个女孩安排躺到了里间的一张床上,并一再叮嘱他不许起身,于是他只好闭上眼睛。
听到两个女孩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听到她们洗脸洗脚的水响声,最后他感觉到女孩们走进了里间。
“你表哥真老实呀!”小汪边说边格格地笑。
“吴书味!”殷素华走到他床前,轻轻喊了一声。吴书味闭着眼睛没有回答,这时他感到有一方小被轻轻盖在了他的胸前。
灯灭了,两个女孩挤着躺到了另一张床上。
夜静静的,武汉最繁华的闹市区今夜竟如此的悄然无声。两张床仅相隔
“吴哥哥很有风度,对吧?”
“他是个书生。”
“他不是你表哥吧?”
“你认为是什么?”
“是同学!而且还是你的——后面的该由你自己说了。”
“……”
“你怎么不作声?”
“是同学又怎么样?”
“你喜欢他,对吧?”
“可我们的观点不同呀!”
“那有什么关系?等这运动后期,造反派彻底完蛋了,你再帮他一把,他就服服帖帖的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
“喂!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是哪几个字呀?”
“你不是一再亲热地叫他吴哥哥吗?你好象早就知道他姓吴,是吧?”
“那当然,半年前我就认识他,我还……”
“尽吹牛,连名字都不知道还说认识。”
“喂,他爸是干什么的?”
“听说是工程师。怎么,你搞外调呀?”
“他鼻梁又高又直,双眼皮,小嘴巴,你很喜欢他,对吧?”
“我看是你喜欢他吧?”
“要是不喜欢他,你昨晚为什么主动请战来民众乐园呢?当时所有人都估计有一场恶伏要打啊!今天一到民众乐园,你是扔下我不管,一个人往里冲,比有些男人都冲得快,简直不要命。你知道他在这里,是吧?——喂,你怎么不说话?哈,你装睡,这种时候你还能睡?”
“嘘!……”
声音小得听不清了,吴书味将眼睛眯开一条缝,马路上的灯光从窗外射进来,他看见小汪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惦着脚轻轻走过来,弯下腰对着吴书味的脸看了一会,又用手在吴书味面前晃了两晃,又悄悄退了回去。
“哈!他睡着了。男孩子瞌睡真大。”
两个女孩又说起话来,但声音比原来低了许多,这轻柔而的女声简直是一首无法抵拒的催眠曲,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吴书味竟真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闹声将吴书味惊醒。借助窗口透进的微弱灯光,他看见两个女孩都站在窗口朝外望,窗外传来了追逐声和叫骂声,吴书味赶紧跳下床,也来到窗前。
“你醒了么?”殷素华轻声道。
吴书味“嗯!”了一声,倚窗向外望去,街面上,十几个手持长矛者正在巡视。
“李师傅,发生什么事了?”小汪将头伸出窗外问道。
“几个‘思想兵’二赖子胆子还不小,竟敢跑到马路中间来刷标语,我们一追过去,他们就兔子一样的溜了。没事,你们放心睡,我们轮流通宵巡逻,二赖子不敢来。”
小汪朝街道两头望了望,把头缩进窗子小声说:“殷姐,我们的计划行不通了。”
“什么计划?”吴书味问。
“用捆行李的绳子把你从窗口上吊下去呀,看,绳的一端在窗架上已经系好了,看你睡得香,没忍心叫醒你。”小汪说。
“真糟糕!我怎么会睡死了呢?唉!不知现在几点钟了?”
“我也不知道,殷姐,天一亮就不好办了,明天要来不少人,我们得搬到三楼去。”
“别着急,会有办法的。”殷素华安慰道。
三个人默默地靠在窗口,好一阵谁都不说话。微风吹进来,殷素华的秀发拂到了吴书味脸上,这时吴书味才感到两个人的肩是紧紧靠在一起的。他赶紧向远处挪了一点,侧过脸再望身边的女孩,微弱的透入的灯光下,殷素华的侧影简直比任何一尊美女的雕像更加迷人啊!
“你盯着我干嘛?”殷素华的脸仍然朝着窗外,她显然感到了吴书味正注视着自己,她轻声问道。
“哦!对不起!我不……不是有意的。”吴书味突然感到了紧张,他结结巴巴地说。
殷素华“扑哧”一声笑了。
小汪在一旁插嘴道:“吴哥哥为什么不能看你呢?我想要人看还没人看呢!”说完又叹了口气。
“你在想什么?”殷素华的眼中,汪玺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所以并不答理她而继续和吴书味聊道。
“要是没有文革的‘革与保’之争该多好啊!还记得去年夏天东西湖农场劳动时我们同乘一辆卡车的情形吗?当时你的头发又黑又长又柔软……”
“你怎么知道我的头发柔软呢?”殷素华打断吴书味的话问。
“当时车上的风很大,你的长发不停地拂着我的脸,感觉真爽极了。所以当红卫兵革女人的辫子时我真替你惋惜。近十个月过去了,你的秀发又开始可以飘舞了。”
殷素华笑了,说:“长发就那么好吗?”
“是的,看到秀美的长发,我就想到了温柔,当秀发在面若桃花的脸上飞舞时,我就想到了‘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缘水悠悠’的诗句。”
“你说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呀?”殷素华大笑起来,笑够了才接着说,“我剪短发时就不漂亮了吗?”
“反正没留长发时好看。”吴书味老老实实地回答。
“赵岚珈也是短发呀,你觉得她怎么样呢?”
“她进高一的第一天就是短发,我不知道她留长发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会更秀气吧!”
“你对她的印象真深刻呀——还记得她进高一第一天的样子呢!”殷素华的话语中已带着酸味了,说完便离开窗口回到自己床上去了。
街上已恢复宁静,小汪再次向窗外探望了一会说:“老王他们还在街上巡逻,从窗口逃跑是不行了。”
“没事,我只要顺着绳子滑到地面,他们就别想追上我了,我的短跑成绩全班第一。”
“别胡来!”殷素华一个箭步从床边冲过来,拦住正要登窗的吴书味说,“我还记得你的长跑成绩糟透了呢!你要是被抓了,我和汪玺莹就都成了你的陪葬品,红卫兵对叛徒是不会手下留情的,我决不是叛徒,可有口说不清呀!要从窗口逃,也是我先下。”
“谁要你们和我一起逃?”
“我们当然要和你一起行动,一直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刚才我还和殷姐争着谁先下呢!”汪玺莹插嘴道。
“你们饶了我吧!我已承载不起你们的恩典了。我独自逃命,就算被抓了也绝不会牵连你的。”
“吴哥哥,你肯定逃不掉了,干脆和我们一起干吧?你只要愿意彻底脱离造反派,有我和殷姐的担保,我们的人不会过份为难你的。”
“小汪,别异想天开了,他认准的事,不碰个头破血流是不会回头的。走!现在送他出去,是非留待文化革命后期再与他理论。”殷素华说罢,开亮了室内的灯。
“怎么逃?”
“从门口闯出去。今天进驻民众乐园的有六个单位的人,很多人彼此间还不熟,现在你们得听我的,一定要大胆,要自然。”
“你病了,我送你外出看病,对吧?”
“是这样。”
“我也去!你们怎么把我撇在一边呢?”小汪生气地说。
“好吧,一起走!”
小汪打开门,走廊的灯全亮着,一个人影都没有。小汪挥挥手,吴书味扶着殷素华走了出来。
“我病了,你就这样扶着我吗?难道演戏也不能大胆点么?”殷素华笑道。
吴书味抱住了殷素华的腰,立即,他感到自己的血液沸腾起来。
第一个与吴书味有肌肤之触的女孩应该算赵岚珈吧!那是九个月前的事了。他拒绝赵岚珈的还钱时两个人的手触到了一起,虽然时间极其短暂,但他切实地感到了一股暖流从手心直传到全身,同时他看到了赵岚珈眼中的恐慌,这是否就叫触电呢?无怪古人要提出“男女授手不亲”了。而现在,他竟搂抱着一个美丽女孩的腰肢,而且是长时间的搂抱,他被电昏了,他第一次有了销魂的感受。
殷素华也一声不吭,她的脸也红得厉害。
“唉呀!你们这样可不行,这哪是送人看病呀?分明是一对恋人在散步嘛,出门时一定会引起怀疑的。”走在前面的小汪回头看了一眼说。
“来吧,我来背你。”吴书味松开殷素华的腰,在殷素华前面半蹬了下来。
殷素华顺从地趴到了他的背上,两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脸紧贴着他的头,秀发又罩住了他的额头,特别是她脖子处发出的幽香,文化革命中所有的化妆品都被禁用了,这香只能是女孩身体上发出的天然“肉香”啊,吴书味陶醉了。
走到楼梯口时,殷素华放开双手,贴着吴书味的后背滑了下来说:“我太重了,待会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先歇会儿吧。”
“不!我的感觉好极了。你不舒服吗?”他红着脸轻声问。当他感到殷素华丰满的乳房在他的背上颤动时,他的感觉确实好极了,他丝毫感觉不到累。
“我——我很舒服。”殷素华说着也低下了头。
“别磨蹭了,我来扮演病人吧,我个子小。”小汪说罢,也不管别人同意不同意,一下子跳到吴书味背上,搂住了吴书味的脖子。
民众乐园的大门敞开着,几个守卫都正在门边聊天,长矛和柳条帽都扔在一旁。
殷素华从容地走在前面,背着小汪紧随其后的吴书味感到小汪的身子渐渐下滑,她的脸几乎与自己的右脸帖到了一起。小汪是那样轻,将她背高一点让她更舒服些才对呀!
“别动!就这样。”小汪制止刚要用力吴书味轻声说,她的两只手把吴书味搂得更紧了。这时吴书味才注意到几个守门者都站在右边。
“小汪病了,我们现在送她去看病。”殷素华边说边径自向门外走,小汪则开始哼叫起来。
“需要帮忙吗?”几个守门者同时问。
“谢谢!不用了。”
一走上街心,十几个巡逻者全都围了过来,小汪又开始哼叫。
“来,你们四个人护送红卫兵小将去医院。”那位被称为老王的人指挥道。
“不用,不用!人一多,碰到造反派就麻烦了。”殷素华坚决回绝了别人的好意。
虚幻的世外桃源与现实的路线斗争的精神碰撞
清高的兰花魅影与醉人的罂粟花魂的心中较量
一口气从六渡桥走到了江汉路,终于,街上再也看不到一个行人了,吴书味放下小汪,这时才感到背后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
“谢天谢地,终于逃出魔窟了!”吴书味快意地笑道。
“魔窟?那你是不是准备把身边的那个魔鬼干掉?”殷素华生气地推了吴书味一把说。
“魔鬼?哪来的魔鬼?你们是两个最可爱的小天使啊!”或许是死里逃生后的过度兴奋罢,一向在女孩子面前羞涩的他这次竟忘乎所以的将两个女孩同时搂在了怀中,并哈哈大笑起来。
汪玺莹靠在吴书味的左手臂上咯咯地笑,殷素华的头则温顺地靠着吴书味的右肩,但很快她就看到吴书味拥着的是两个人,她一把将吴书味推开说:“你就知道谢天谢地?”
“上天让我在最危险的时间,最险恶的地点遇到了两个最铁杆的老保,但两个良心尚存的漂亮老保展现了普度众生的菩萨心肠,这还不该谢天谢地?”
“我们良心尚存,你呢?你良心叫狗吃了!谢天谢地,就是不谢人。”
“你这人怎么这么俗?且不说今天的生死与共,就凭咱们同一小组成联合阵线对抗宋组长的战斗友谊,说‘谢’也太见外了吧?谢谢,谢谢,谢谢,谢谢……你要我说多少个‘谢’字才满意呢?”
“我没要你谢我,汪玺莹和你认识还不到一天,你总该谢谢她吧?”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往并不是由时间决定的,有些人相处几十年也形同陌路,我和小汪虽只相识了几个小时,但今天的经历说明了咱们仨是生死之交,生死之交不言谢嘛!”
“吴哥哥,我不要你谢,我们真的认识很久了。”小汪一直斜靠在吴书味身上,她昂起头轻声说。
吴书味拍了拍汪玺莹,笑道:“我说了,认识时间的长短不重要,不过现在的时间倒确实很晚了,你们俩为了我一夜未眼,现在该回去睡觉了。再说,我已到了安全的地方,你们回吧!”
“你是一个以自我为核心的人,不知道为别人考虑。你一脱险就过河拆桥赶我们走?我们三个人出来,两个人回去,连看病时间还不到半小时,这不会引起别人生疑吗?”
“唉!我们造反派散漫惯了,对于你们保皇组织的纪律森严,相互监督实在是孤陋寡闻,知之甚少。你们都不要回民众乐园了,我送你们俩回家吧?谁家离这儿近?”
“先送小汪吧,我不能半夜三更回家,否则我妈又不知会唠叨多久了。”
“你就去我家吧!”吴书味看见殷素华低着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便轻轻拉了她一把说。
“我也要去你家,我现在回家,我妈也会说什么现在世道不太平呀,又要刨根问底的没完没了。我也去行吗?”
“走!一起去!”吴书味两手挽起两个女孩就走。
“去了你家,你怎么对你爸爸妈妈解释?”殷素华边走边问。
“我说我带回了两个漂亮的妹妹,两个舍命陪小人的妹妹。”
殷素华终于又笑了起来,说:“你别想得美,我可不愿做你的妹妹。”说罢,停住了脚步。
“殷姐,去吴哥哥家看看吧!做吴哥哥的妹妹有什么不好?你不想做吴哥哥的妹妹想做什么呢?”
“你这死丫头,你懂什么呀?深更半夜,一个女孩子家跑到别人家去,这不合适,你知道吗?”
“不是别人家,是我家!你不是想听‘谢谢’吗?我爸妈知道了今天的事,那才真会感激不尽的谢谢呢!”
“这样说我更不会去了,谁要你爸妈谢呀?你刚才不是说咱们之间不应该说谢吗?”
三个人坐在了长江大堤上。沿江大道上一个人影都不见,如果不是微风拂动堤外柳林发出的沙沙声,堤上真可谓万籁俱寂了。
“人世间的瞬息万变真让人感慨万千啊!刚才还处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一下子我们又似乎到了世外桃源。”吴书味轻声叹道。他的左边是斜靠他身上的汪玺莹,右边是紧挨着的殷素华,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愜义。
“嘿!小资情调又来了。你与现实社会这样格格不入,怎么得了哟!”殷素华笑道。
“现实?现实是血与火的交响,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杀戮,是你死我活的路线斗争,是要将一切春江花月夜的情调彻底扼杀的残暴!”
“越说越来劲了,现实不允许桃花源中人存在,你懂吗?到了运动后期,你会有什么下场哟?我恨死你了!”可这音调不再是以往那种叱咤风云的争辩,而是柔情中渗透着无奈,说完,也的头也倚靠到了吴书味肩上。
吴书味再次感到了震撼,漂亮女孩娇嗔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可吴书味终于还是克制住了搂着她狂吻的冲动。他想起了郑雯碧,想起了赵岚珈。唉!一个人怎么会同时爱上几个女孩呢?是自己的道德观出了问题么?来到人世十九个春秋了,十九年来,自己对待所有女孩都是认真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可今天已经连续两次搂抱身边的女孩了,第一次是在民众乐园内,虽然那只是演戏,可热血沸腾的感觉却是前所未有且永世难忘的。第二次是逃出虎口后,在杳无人迹的深夜,在江汉路的街心对两个女孩的同时拥抱,这是兴奋时的疯狂宣泄。现在能进行第三次么?啊——不行!绝不能陷得更深了,男人如果给了女人吻,就达到了神圣的爱的承诺,就具有了责任和义务,而且这种爱只能绝对唯一。而在自己的心目中,分量最重的如果不是郑雯碧,也应该是赵岚珈呀!吴书味的心乱极了。
“喂!你怎么哑巴了?听到我的劝了么?”殷素华娇柔地推了推吴书味说。
“听到了,今后一定做到‘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象砖一样的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党叫干啥就干啥。工作安排是如此,生活安排、个人问题都是如此。今后你们老保胜利了,肯定会遵循‘龙配龙,凤配凤,王八配杂种’的阶级路线。到最后,你殷素华一定会和一位贫下中农或转业军人生活在一起,至于我嘛……”吴书味又恢复了“无所谓”的随意调笑的特点,因为他必须从神圣而危险的爱情游戏的深渊旁抽身。
“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不等吴书味说完,柔拳就雨点般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吴书味血液再次沸腾起来,他想起了红楼梦中林黛玉在贾宝玉面前的嗔闹,这种娇嗔只可能发生在真爱的情人之间啊!他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将两个女孩同时往怀中一拥说:“你们真是动我心魂的好妹妹啊!”
如果殷素华也以同样的冲动在吴书味怀中定格,那么他们的历史就要全部重写了,可是上帝给他们安排的却是完全不同的遗憾。
“谁是你妹妹?你想得美!”殷素华一把将吴书味推开,她看到了他另一只手搂着汪玺莹,她恼怒地说,“你思想中的那些二赖子的理论再不扔掉,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咱们从此各走各的路!”
吴书味的情绪从沸点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六月的天,孩儿的面,女人的心,真的都是说变就变的么?为什么变得这么快呢?是了,现在是政治决定一切的年代,如果政治观点、政治地位不同,爱情是难得有好结果的呀!
“怎么了?”看见吴书味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反应,殷素华推了吴书味一把关切地问。
“我想起了肖艳丽的死。我有幸被你们红卫兵选中,光荣的充当牢卒的那一个夜里,亲眼目睹了昂首挺胸毫无畏惧的肖艳丽在接到她的交往多年的男朋友的绝交信时,英勇战斗了几十天的她竟在几分钟之内就彻底垮了,以至于当夜就含恨离开了人世。而你们红卫兵正是要将这种不平等的,逼死人的阶级路线永远发扬光大下去。‘友谊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气节故,二者皆可抛!’即使造反派失败了我也绝不会赞成你们‘三字兵’的观点。”
“吴哥哥,你们造反派赞成‘龙生王八凤生龟,老鼠的儿子满天飞’对吧?”汪玺莹一直一声不响斜靠在吴书味身上,现在她也开口了。
“嗬!这种说法是你们三字兵对现实不满的一种嘲弄,知道吗?现在,我们要把颠倒的历史颠倒过来,要打破任何条条框框。”
“我们红卫兵破四旧也说要把颠倒的历史颠倒过来,你颠过来,我倒过去,我的头都被颠昏了。以前我一直以为造反派都是些流氓地痞无赖,老保都是正派的好人,可吴哥哥为什么会是造反派呢?刘总指挥是正派的好领导,他批评我资产阶级化,可从他的眼光中我敢肯定他是喜欢我的,那一大群男人在我面前都呆若木鸡,他们为什么也喜欢资产阶级形象呢?我越来越糊涂了。”
“小汪,你可别胡思乱想啊!第一,吴书味和造反派完全是两回事,吴书味是造反派中受蒙蔽的极少数,是可以救药的善良分子;第二,刘总指挥及刚才一大群男同胞看你,那只是一种好奇,你不要想入非非……”
“什么想入非非呀?我才不在乎他们呢!我只在乎吴哥哥对我的看法。而且那群人看我肯定不是好奇,特别是刘指挥,他的目光呀,闪亮闪亮,就像你偷看吴哥哥时的目光一样。”
“你——你又疯了?你——”
看到殷素华又急了,吴书味忙插嘴道:“殷素华看我的目光是一位领导者看一位可以救药者的目光,总指挥看你的目光也是这回事。另外,我们经常提到的被管制的有五类分子,殷素华今天创造性地将无产阶级理论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顶峰,提出了与五类分子并列的第六种分子——善良分子。”
“你还是个混蛋分子,油嘴滑舌分子,没心没肝分子,顽固到底分子。”
“殷姐,和吴哥哥在一起应该是你最快乐的时候呀!为什么一谈到文化大革命你俩就要吵呢?多没意思呀!我们谈点别的吧。吴哥哥,你喜欢唱歌吗?”
“喜欢,非常喜欢。”
“我也喜欢,可殷姐的歌比我唱得还好,你应该能经常欣赏她的唱歌呀!”
“是的,殷素华的歌喉全班第一,可我没法欣赏,现在无歌可唱啊!”
“怎么无歌可唱?生意不好怪柜台,自己音乐水平低却说无歌可唱。”
“现在,情诗,情歌,甚至流传了几百年的民歌都被斥之为黄色歌曲了,《外国名歌二百首》中,除第一首国际歌外,其它的不是反动就是黄色,无一能够幸免。肖艳丽的一首《送你远航》居然能遭来杀身之祸,这就是红色恐怖啊!”
吴书味以为殷素华又会反击,可殷素华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声说:“刚才不是说好了吗,我们不要谈这些沉重的话题了,还是谈点别的吧。看,江对岸天际边的那颗星多亮啊!”
看到殷素华神色凝重的将话题岔开,吴书味感到了高兴,是的,殷素华绝不是置正义于不顾,死守红卫兵教条的铁杆老保。他的心情轻松起来,他戴上眼镜望望东方说:“那是启明星,看来天快亮了。”
“启明星是金星还是火星?高一去青菱公社劳动时你曾教我们认星星,什么牵牛星,织女星,还有天鹅星座,大熊星座,你还讲了牛郎织女的中国传说和有关天琴星的外国传说,还记得吗?”
“为贫下中农文艺演出后的一个晚上,走回到村口时我们小组七个人在一棵大树旁站了很久,我们一起看星星,讲故事,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当时我觉得连小组长宋华杰都是个好人。唉!那才是学生时代啊!”
“你记得真清楚。”殷素华高兴地笑道,“我也清楚地记得你教给我们的牛郎织女星的图案,让我来找一找,我记得它在我们的头顶,我一定能把它们找出来。”
“天快亮了,牛郎、织女都落到西方地平线下去了,你再也找不到爱情的依据。在中国大地上,只有赤日炎炎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确能鱼目混珠,老班长智脱险境
不敢真相坦诚,兰草花笑悟实情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尤樵秋、钟敬铖、陈礼佑、夏斌都围在床边,若不是他们到来,吴书味或许还会继续睡下去呢。
“你也安然无恙啊?”一看到陈礼佑,吴书味立即高兴地坐了起来笑道:“你小子怎么逃出来的?”
“上帝保佑,我们都还活着!”陈礼佑开始讲起他的经历来:
与吴书味分手不到一分钟,楼下就响起了冲杀声和叫骂声。糟了,一定是老保在进攻,陈礼佑不加思索的就往楼梯口冲,或许想抢在他们攻入之前闯出大门罢。
刚跑到楼梯口,就听到了楼梯上急促的脚步声。唉!他们已经攻进来了,而且已近在咫尺。陈礼佑来不及细想,一闪身便窜进了一个离他最近的房间。
光线暗淡的房间里还有一个套房,进入套房又看见墙上有个大壁柜,陈礼佑刚一进入壁柜就听到外间的门被踢开了,一群人在走廊上大喊大叫,可能是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吧,他们兵分几路,同时搜查各个房间了。
从柜门缝中,陈礼佑清楚地看到进入他房间的是两个年轻的红武兵,他们都戴着攀柳条帽,一位拿着长矛,一位拿着大棒。陈礼佑已经觉得自己要完蛋了,他正想打开柜门束手就擒时,两个红武兵却放弃了锤门,对着另一堵墙紧张地叫喊起来,原来这房是个三连套,对面墙上还有一扇通向第三间的门啊!他们猛踢几脚,总算将门踢开后冲了进去。
现在不逃,更待何时,陈礼佑推开柜门跳了出来。
房间里光线太暗,刚进来时什么都看不清,可在黑柜中待了一会的陈礼佑却在跳出柜子的一瞬间看到了柜的一角竟放着一叠柳条帽和几根木棍,他不假思索的将一顶柳条帽罩在头顶并操起了一根大棒,以备在最后时刻作拼死一搏。
“伙计,找到二赖子了吗?”从里间退出的两个红武兵大声和他打着招呼。显然,他们把陈礼佑当成自己人了。
“没有,二赖子全逃光了。我们大军压境,他们怎么会待在这里受死呢?”陈礼佑应罢,便跟着这两个人一起依次继续搜寻,他知道这样更安全。
半个多小时后,一无所获的红武兵都回到大门口闲坐着吹起牛来,这时,陈礼佑几乎成了主讲,其他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突然,有一个红武兵指着陈礼佑头上的柳条帽说:“你的帽子上怎么没有红印?”陈礼佑取下帽子一看,果然不假,有没有红印正是老保和老造的区别呀!陈礼佑的帽和棍显然都是民众乐园的造反派遗留之物了。可他没有惊慌,他急中生智地笑道:“哦!这是我的战利品,攻城夺寨我可不是第一次了。”
正说着时,一位很年轻的小伙子从二楼下来了,说是要出去买吃的。陈礼佑装着和他很熟悉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说:“咱们一起去。”
两人一起畅通无阻地离开了危险区,一进餐馆,陈礼佑就不辞而别了。
大家对陈礼佑的经历笑评一番后,吴书味也将殷素华的施救讲了个大概。
“对陈礼佑历险记,你们可以到处大讲特讲,但对我的经历,你们只能三缄其口。否则殷素华就可能遭难了。知道了吗?”吴书味最后说。
“是的,这事除我们五个人外,绝不能再向外透露半句。不过,吴书味得尽快在竞自由的女生面前露个底,当她们知道我独自逃出而你却杳无讯息时,她们都很着急,都担心你回不来了。”陈礼佑说。
第二天,吴书味早早的来到学校。校园内冷清清的,墙壁上表明造反观点的标语口号已开始剥落,大字报已绝迹了。文化大革命发展到你死我活,动刀动枪的阶段时,大字报还有什么意义呢?毛主席提出的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这四大武器统统见鬼去了。
吴书味懒懒的缓步走向竞自由队部,而今的队部与半年前已大不一样,它不再是象家一样的巢穴,它只不过是供竞自由人临时聚会的空教室。近一个月来,大家一般到十点多钟才会来此碰碰头,没什么事就很快散去。其它组织很多人都完全不再来校了。
吴书味后悔自己来得太早,他无精打彩地推开教室门,哟!一大群女生都在教室里呢!
“吴书味!你还活着呀!”李潇萧首先大叫起来,叫喊声中充满着喜悦。
“嗬!你们来得好早哇!在等待我去世的消息么?”吴书味也高兴的大叫。
“大家都为你担心呢!你没事吧?”骆霞飞笑问道。
“怎么逃出来的?快老实交待!”赵岚珈也笑道。
“半夜里闯出来的。”吴书味觉得应该把真实情况告诉这些关心自己的人。可李潇萧、詹静凤都是心中放不下一点东西,有啥说啥的大炮,吴书味只好简短回答了。
“为什么不说详细点呢?”见吴书味再也没有下文,赵岚珈执着地问道。
“没有叛变自首吧?”李潇萧作愤怒状。
“写了悔过书没有?”詹静凤也笑道。
“倘使推失去了基本的人格,我还会早早跑来在你们面前露脸吗?”
“还早?比我们迟多了。”施维琪也说话了。
“你们这么早就跑来干嘛?”吴书味问。
“去你家呀!前天下午碰到刚从民众乐园逃出的陈礼佑,昨天我们在学校待了一整天也没见你的踪影,李潇萧、赵岚珈,还有好几个人都哭了。今天,我们早早集合起来,你再晚来一步,我们就出发了,我们得上你家打听个究竟嘛!”郭珊说。
“你们怎么知道我家地址?”
“是骆霞飞和赵岚珈从男生那儿打听到的,她俩对你最有感情,拉了我们这一大群陪着冒险的傻瓜……”
“大家都是同班同学,怎么能说谁陪谁呢?”赵岚珈打断詹静凤的话说,“万一吴书味惨遭不幸,我们总得开个追悼会嘛。”说完便望着吴书味笑。
“吴书味没事了,咱们都该回家了。”骆霞飞说着站起了身。
“不行!就凭我们这些人昨天在这里坐了一整天,吴书味也得象陈礼佑那样,老实交待逃出的经过,不然就太对不起人了。”李潇萧不依不饶。
“吴书味不说,自有他不说的难处。但我们应该相信他的人格。走吧,回家吧!”骆霞飞说罢便带头移动了脚步。
“造反派彻底胜利时,我一定主动奉告全部经过。”吴书味跟在女生后面大声说。
其他女生边走边很不高兴的嘀咕,赵岚珈则回过头用疑惑的目光长久地盯着吴书味。
走出校门,女生分成了几路散去,吴书味紧赶几步,便和骆霞飞、赵岚珈、郭珊走到了一起。
“是有人掩护我逃出来的。”吴书味说。
“你刚才怎么不说呢?”郭珊置疑道。
“为了不使掩护者遇到麻烦。”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赵岚珈皱起了眉头。
“因为你的疑惑目光。”吴书味望着赵岚珈轻声说。
赵岚珈低下了头,不一会,他突然笑了起来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们都应该感谢那个掩护者,你更应该真心感谢她。真的,她是一个好人,撇开路线斗争的观点不谈,我觉得她非常好。”
“你们说什么呀?你说的‘他’,是人旁他,还是女旁‘她’?”郭现一脸茫然。
骆霞飞则默默的点了点头。
“吴书味,为了她,你不应该向任何人谈你的这段密闻了。”
“可是,我仅对你说呀!”
“没有什么‘可是’,请永远闭住你的嘴巴。”赵岚珈的脸上又掠过了一丝恐慌,说完便拉起骆霞飞和郭珊的手,跑步离开了。
“现在形势非常危险,我们女生已决定暂不再来学校了,你们也都回家避乱吧!”跑步中的骆霞飞突然停下来回头喊道。
吴书味挥挥手,点头笑了。
为了革命老前辈,排除万难,难登极顶,功败垂成
为了领袖毛主席,决不后退,退守屋顶,命悬一线
全市的造反派都处于恐慌中,成千上万的人逃离武汉,到上海、北京等地向外地造反派示援,到中央文革上访。是毛主席要学生造反的呀!现在造反派已处于危难之中,他老人家总不会袖手旁观吧?造反派天天都在盼“二报一刊”能发表有利于造反派的文章,天天地希望中央能为造反派说一句话。然而,报刊上已好长时间完全见不到有利于造反派的文章了。上访者得到中央文革的回答是:“究竟是要你们保护毛主席,还是要毛主席保护你们?”
失望,溃败,再失望,再溃败。很多造反派都只能躲到造反派的据点华中工学院和水利电力学院去了。
但初生之犊不畏虎的中学生却仍坚守在自己的校园中。‘八七’中学的中学红联喇叭仍整天对着武汉的闹市区叫喊。校内的坚守者虽然知道手持长矛的保皇派随时都可能冲进校园,但越是紧张,越能感受到玩弄生命的乐趣。在人的一生中,这种享受玩弄生命乐趣的机会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呀!
危难终于降临了。一天,五十名头戴柳条帽,手持长矛的红武兵冲进了‘八七’中学。
“紧急呼吁,紧急呼吁:一小撮全付武装的保皇派已冲进我‘新八七中学’,正在进行反革命打砸抢,请革命的造反派战友赶快前来支援!紧急呼吁,紧急呼吁……”广播员郭珊一遍又一遍地呼叫着,喇叭声在大街上回响。一大群自称为“钢八司”的造反派市民聚集在校门口呼喊着反对打砸抢的口号,一位对手持长矛者,跑出门外大吼一声,这群人便惊恐的抱头乱窜,没有一个人敢留下继续造势。
冲进校内的红武兵对学校情况显然很不熟悉,他们不知道有多少守卫者,他们一边逐一砸着每一个教室的门,一边高声喊道:“牛鬼蛇神的狗崽子们,你们投降吧!没人救得了你们!”
咚咚咚!四楼尽头的广播室大门终于被砸响了。室内除郝博能、闻河东以及敢死队队长钟敬铖和播音员郭珊外,七位夫子、杜贻铁、夏斌和吴书味也因偶然来校而被困于此。现在是十四人挤在这一小房间内了。
“老子们的广播喇叭紧急呼吁了半个多小时,居然没有一个造反派来声援,他妈的!”郝博能狠狠地骂道。
“快把桌子垒起来,我们现在只能从这小洞口钻到屋顶上去了。”闻河东一边指挥大家搬桌子,一边指着天花板一两尺见方的天窗说。
“不!为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今天我们应该以献身精神与老保拼了!”杜贻铁边说边操起了一根铁棒。
这时,木板门正好被红武兵的铁矛砸破,透过破洞可以看到两上年轻的红武兵一边漫不经心地继续砸着,一边还说笑。他们一路砸来所有被砸开的门内都是空无一人,他们早已麻痹的失去了警惕。
杜贻铁猛然拉开房门,喊一声“冲啊!”便挥舞着铁棒跳了出去。其他人也都操起东西一涌而出。
两个红武兵撒腿就跑,他们在楼梯上打了好几个滚才总算惊魂未定的落到了三楼。
绝大多数红武兵都在三楼,他们闻汛起赶来,很快,楼梯口就聚满了持长矛的人。
‘八七中学’解放前是一所教会学校,办公楼的狭窄木楼梯至多能容两人并行。而且,从三楼到四楼是一条不拐弯的直梯道,几个头戴柳条帽的大胆者在一阵助威的高喊声中提着铁矛便往上冲,刚冲几步,为首的一位大胖子就被杜贻铁摔出的板凳击中了。紧接着“轰”的一声,一张桌子临空而降,幸亏进攻者后退得快,否则真有可能一命呜呼。
红武兵全退下了,他们在三楼楼梯口叫骂,再也不敢贸然冲锋。杜贻铁则在楼梯口哈哈大笑道:“老子一夫当关,万夫莫入!”
双方僵持了一个多小时,楼下又有了响动。不一会,几个红卫兵在楼梯口出现了。
“杜贻铁,你这资产阶级狗崽子有种就下来跟老子单打独斗!”一个穿旧军装的大模大样的对着四楼冷笑道。
“嗬!三字兵二号头头齐在炮啊!你小子亲自来送死了?哈哈!”王夫子大笑。
“齐大炮,你这走资派的狗崽子,有咱你就上来呀!老子陪你玩。”杜贻铁叉着腰走到楼梯口说。
齐大炮被激怒了,他顺手拿过身边一红武兵的铁矛一场手便投了出去。这一手又猛又准,长矛直冲四楼,杜贻铁将头一偏,长矛虽然飞到他身后去了,可他的肚子上却涌出了鲜血。
杜贻铁二话不说,随手便将手中的方凳砸了下去。三楼楼梯口拥挤着太多的人,眼看着飞来的板凳,林大炮却无法退让,他只能用手一拦,“哎呀!”一声便坐在了地上,爬起来时已满手是血。
“革命的工人同志们,为了革命老前辈,咱们排除万难,冲啊!”齐大炮边高声呼喊边勇往直前,可没有一个红武兵跟随冒险。
齐大炮两次退了回来,杜贻铁在楼上高声大笑道:“为了领袖毛主席,咱们决不后退!”
齐大炮退去了,另几个三字兵也不见了踪影。楼梯口又恢复了不攻不打,对峙的平静。
“好象不太对劲吧?”约莫一刻钟后,姜夫子望着静静的楼下说。
“有什么不对劲的?这楼梯他们攻得上来吗?”杜贻铁已将汗衫脱了缠在脖子的伤口上,打着赤膊说。
“齐大炮岂会就此善罢干休?”
“姜夫子所言极是,我们再去搬些桌凳来,准备更多的弹药。”王夫子说罢,便拉了吴书味来到一间办公室,各拿了两把椅子,正准备退出,突然“哐!”的一声,朝向操场一边的窗子被推开了,一个人从窗外跳了进来。啊!又是齐大炮!
“齐大炮从窗口偷袭进来了!”王夫子一边高喊,一边将一椅子砸了过去。
又有几个三字兵从窗口跳了进来,王夫子拉了正在用椅子和齐大炮打斗的吴书味一把说:“快撤!”
二人退出办公室,随手便将房门反扣起来。
“快撤!快撤到广播室去!”王夫子对着楼梯大声喊道。
红武兵的反应实在太不敏捷,对着人已撤走的空楼梯,他们犹豫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摸上了四楼,等他们打开办公室的门扣,放出齐大炮等红卫兵,再冲进广播室时,发现的只是一间空屋。
由房角处垒放的桌子向上望去,一眼就见到了两尺见方的天窗。齐大炮二话不说,一个箭步跳上桌子,攀上椅子,提起长矛就往洞口钻。他的手刚一攀住洞口,一只方凳就砸了下来,只听他惨叫一声,人和脚下的椅子一起歪倒下来,幸被同伙扶住。可他已额头冒汗,脸色煞白。
“唉呀!你的手指被砸断了吧?”一个红卫兵看到满手是血的齐大炮说。
“哈哈!老子不仅要砸断你的狗爪子,老子还要砸烂你的狗头!”杜贻铁对着天窗口向下喊道。
下面的人敢强攻了。有人劝齐大炮:“还是先上医院吧!”
“不!不消灭这群黑崽子,老子决不下火线!我……”齐大炮说着竟昏了过去。
在的叫骂声中,双方僵持了两个多小时。渐渐的,叫骂已不再能提起人们的兴趣。楼下没了声响,房顶上的人开始感到饥渴,疲劳。
钟敬铖守着洞口,其他人则坐下聊起天来。
“杜贻铁,今天多亏有你在,你是我们文攻武卫的实际指挥官。今天你怎么会跑到学校来的呢?”伍夫子问。
“文化革命快一年了,什么时候我不是站在路线斗争最前列?近一段时间我天天都在学校里待着,今天,期盼已久的真刀真枪的生死斗争终于来临了。你们几位夫子,还有吴书味,你们来学校是为了什么呢?”
“咱们彼此彼此,英雄所见略同嘛!”姜夫子笑道。
“我倒没有几位最早造反派的想法,我只是在家憋得无聊,难受,偶然来校逛逛,不想竟被困于此。”吴书味也笑道。
“是呀,巧得很!最早造反的杜贻铁、郝博能及七夫子,九个人今天是到齐了。”夏斌接嘴说:“你们显得这样团结一致,当初,杜贻铁实在没有必要退出‘红旗’呀!”
“我退出时,正是造反派夺权的时候,是分离胜利果实的时候,而今天我们处在同样的危险之中,这说明有些人是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安乐的!”杜贻铁冷冷地瞪着郝博能说,这话在他心中一定是憋了很久了。
“回来吧!回到我们组织里来。有了这场生死与共的经历,还有什么怨气不能化解呢?”姜夫子拍着他的肩劝慰着。
“我也欢迎你回来,回来后你可以当中学红联二把手。”郝博能也开口了。
“二把手?”本贻铁冷笑了一声说:“我想……”
“什么都不要想了,要想就想我们怎样才能活着走出校门吧!”闻河东一脸愁容地说。
“不!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我还是一把手,我就会每天派五十个人手挚铁矛坚守四烂醉如泥。老保怎么可能攻上来呢?而今天呢,你们这些人都是些只能要笔杆子的文弱书生啊!”
“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抛处血斑斑!我们十四个人中,没有一个是贪生怕死的。”王夫子道。
“不见得吧?刚才在楼梯口战斗时,所有人都参加了吗?”杜贻铁冷笑着问道。
“杜贻铁,说话要尊重事实。每天都守卫在学校广播室的是闻河东、钟敬铖、郭珊和我,我们会是贪生怕死的人吗?刚和你们在楼梯口防守时,我们四个人正在将各种档案资料向屋顶转移。你们目的看身边煌箱子——五大纸箱的资料都是我们搬上来的。”郝博能辩解道。
“现在已死到临头,你们还争个屁!”闻河东沮丧地说。
“老保怎么可能攻上来呢?”杜贻铁不以为然。
“他们驻守在下面,困也能把我们困死。”伍夫子道。
“我现在又渴又饿。”郭珊皱起了眉头。
“我们没有外援,我们死定了。”伍夫子说罢长叹了口气。
“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死,值!我们都将成为光荣的烈士!”杜贻铁站直身子作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
“我要是老保的头头,我根本不用向屋顶进攻,我只要在学校驻守两天,等屋顶上的人都饿昏了,再兵不血刃将俘虏一个个抬下去,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吴书味笑道,“连英勇就义的表演机会都不留给你们。”
“对!要趁体力还没有消耗尽时,冲下去和他们拼了!”杜贻铁站起身,作出马上投入战斗的样子。
“不管是等死,还是下去送死,先把这几档案资料烧掉吧。这里面有每个造反派战士的姓名,住址,家庭出身等,绝不能落到老保手中。”闻河东指着几只纸箱说。
二十分钟后,五大箱资料全都化成了灰烬。在燃烧资料的过程中,大家已达成一致意见:拼命坚守到黑夜降临后,再突围。时间一分钟一分钟的逝去,奇怪的是,进攻者似乎将屋顶上的人彻底忘了,或许他们都午睡去了罢!
可房顶上的人没法睡呀,为了减少体能的消耗,大多数人都只能不声不响地抱腿坐在屋顶上打盹。
天渐渐黑了下来。
突然,四楼又有了响动。
“我去医院几个小时了,你们怎么还没攻上房顶?闪开!站老子来!”显然是齐大炮的声音。随之,一被纱布包裹的手臂伸出了天窗,几杆铁矛也同时伸出来。
“去他娘!去她娘!”杜贻铁拿起两只方凳向天窗口猛砸下去,伴随着下面人的滚动声,杜贻铁故作豪放的哈哈大笑起来。
楼下的进攻稍停了一会,便见一柄大锤伸了出来,对着那两尺见方的天窗口狠砸。水泥块散落了,天窗口已变得越来越大。伸出的长矛挥动着,一个戴柳条帽的已伸出了半个身子来。
“去你娘!去你娘!”杜贻铁再次冲上前去,将最后的两只方凳砸了出去。
柳条帽不见了,几只长矛也缩了回去。
这一次,杜贻铁没有笑。由于撤退太匆忙,连一杆铁矛或长棍都没带上房顶,现在,连方凳都耗尽了。他转过身,以学生的声调说:“战友们!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现在,到了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献身的时候了。当他们再攻上来时,我们十四个人要当着齐大炮的面,当着所有老保的面,一起高呼毛主席万岁!同时从屋顶跳下去!我们绝不当俘虏,我们将为造反派烈士永垂千古!”
是啊!除了跳楼,已别无选择了。十四个并排站到了屋顶的边缘。吴书味感到一阵昏眩,他压根就没有想到死。他知道下面是一小巷,巷的另一边是一片低矮的平房。他脑子里想的是落到平房的面瓦顶上时是否会受伤,所以他并不曾有一丝的悲哀和忧伤。他感到唯一的遗憾是天太黑,下面什么也看不清。
“伙计们!都转过身来,让我们对着冲上来的老保放声大笑!”站在吴书味身边的王夫子大声说。从他的眼中,吴书味看到了视死如归的悲壮。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了。可是老保并没有冲上房顶。准备作临死前最后一次表演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夏斌和郭珊跟着吴书味朝天窗口走去,下面为什么反倒悄然无声了呢?他们想看个究竟。
天窗口下黑黑的,吴书味刚想探身下望,一个戴柳和帽的脑袋突然伸了出来,随之喊声大作。
郭珊正好走到烧过档案资料的那堆灰烬旁,她条件反射的用脚将灰烬朝天窗口一踢,只听见那位为首的进攻者“唉呀!”一声,头便缩了回去。
“不好了!二赖子动用化学武器了!”天窗口下传来了叫喊声。
夏斌大喜,他捧起一把灰烬一边朝窗口下撒,一边大声喊道:“你们再敢进攻,我们就动用硫酸!”
大家一捧一捧的将灰烬向天窗口下撒了好一会,听听下面似乎没了动静。杜贻铁干脆伏下身子,趴在天窗口朝下望。正在这时,四楼走廊的灯熄了,学校操场的灯熄了,看看周围,方圆几公里内所有的灯全熄了,大家这才意识到,天完全黑了。
自文化大革命以来,全讪各区都经常大范围停电,而路灯又在武斗中被各派别有意识地砸破,仅仅因为是晴天,星光才不至于使大家伸手不见五指。
“现在停电,也许是突围的最好时机,我下去看看。”又过了一会,吴书味说。
“让我先去试探一下吧!我的视力比你好。再说,我是右派的儿子,既然我的父亲为了一位陌生的老太婆,为了正义可以将自身的利益置之度外,我为什么不能学我父亲呢?右派的儿子的生命是最不值钱的。我先下去了。”夏斌拒绝了大家的阻拦,钻下了天窗。
五分钟后,夏斌又钻了回来,他高兴地告诉大家,校内一个人都没有,老保全逃光了。
红武兵有种,‘七二○’敢斗钦差,惊扰伟人圣驾
副统帅显威,‘七二三’挥动宝书,震垮百万雄师
七月中旬,路线斗争的氛围有了一些缓和。从北京传来的小道消息说,中央文革将派代表来武汉解决问题。但同时又说方案是“和稀泥”,即造反派与保皇派进行革命的大联全。且中央还表扬了既不“保”,也不“造”,中庸之道的“红三司”。
造了大半年反,军内一小撮没揪出来,现在却要稀里糊涂的与保皇派联合,这是怎么回事呀?造反派实在难以理解。
保皇派更不愿联合,眼看‘二赖子’已被打败,现在却要与手下败将互称战友,这怎么可能呢?
可中央文革的代表成员就是他老人家派出的钦差大臣啊!所有群众组织都无一例外地贴出了欢迎中央文革小组来汉的大标语。
文革小组的谢富治、王力到汉了。可他们并没有象传说那样不偏不倚,他们来到水力电力学院,在钢二司的总部发表了支持造反派的讲话。
很快,百万雄师便贴出了“周总理在武汉,王力靠边站!”的大标语。将矛头直指中央文革小组,这在全国恐怕也是第一次了。
七月二十日上午,吴书味和钟敬诚一起来到学校。校园内的人很多,大家相信,中央文革代表在汉期间是不会发生武斗的。
吴书味和钟敬诚钻过四楼天花板的小天窗来到房顶,这也是他曾命悬一线的地方啊!
房顶上,牛巴子和几个初中生用竹竿挑着一个稻草人,稻草人身上写着武汉军区司令员陈再道的名字。看到吴书味的到来,他们更加起劲的一边晃动着竹竿,一边对着街对面反复高声喊道:“保皇派,乌龟兵!保皇派,乌龟兵!……”
街对面是一个解放军驻守的单位,当兵的看到他们的首长竟遭此污辱,一个个气得大声吼叫,扬言要过来抓人。
“来呀!老子等着你。不来是我儿子。”牛巴子大声嘻笑着。街上的人都驻足眺望,牛巴子的竹竿晃得更欢了。
突然,街上的人惊慌的跑动起来,有人对着房顶上喊:“快逃呀!乌龟兵的大队人马杀来了!”
牛巴子随手将竹竿往街心一扔,对他的部下一挥手说:“撤!”便率先向天窗口跑去。
“牛巴子,别下去!下去只会送死。”钟敬铖喊道,他已看到百万雄师的车队开过来了。
“完了,完了,老子们今天掉大了。”牛巴子沮丧地说。
“这不是冲着我们学校来的。对付一所小小的中学,犯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吗?”吴书味指着那望不到尽头的车队说,“一定另有原因。”
车队缓缓的驶了过来,车上不仅站满了头戴柳条帽,手持钢长矛的百万雄师,而且有穿着绿军装的解放军战士。没有人从车上下来,显然他们只是在游行,惊慌四散的市民又回到了马路两边。
“打倒王力!”车上传来了呼口号的声音。什么?打倒王力?王力是中央文革小组成员,他们敢吗?
车一辆接一辆的缓缓而行,第三辆卡车的最前端,一人被几个彪形大汉反剪着双手,以“坐喷气式飞机”的浒姿态游街示众。而他的胸前赫然挂着用红笔打了叉的几个大字:反革命分子王力。
“陈再道是条汉子!可敢作敢为者的下场恐怕会跟彭德怀一样哟!”吴书味大声叹道。
“你怎么赞扬起陈再道了?我们应该打倒他呀!”钟敬诚道。
“倒了,他倒定了!可他的确有种,值得尊敬!”吴书味感慨地叹道。
中午,吴书味回到家中,妈妈正坐在椅子上流泪,两个妹妹都愁眉不展地站在妈妈身边。
“爸爸和大哥被百万雄师抓走了。”小妹妹一见二哥,就抢着说,“是好几个邻居在宿舍门口看到的。”
“多长时间了?我看看去。”
吴书味正要返身出门,却被妈妈拦住了:“你到哪里去找?你爸和你哥同时被抓,肯定是你爸单位的老保干的。你去不又是送死吗?现在,我带你小妹妹到你爸单位去找他们领导要人,看他们能把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姑娘怎样?”
妈妈刚站起身,门开了,爸爸和哥哥走了进来。
“回来了?”妈妈赶紧把爸爸扶到椅子上,急切地问,“没挨打吧?”
爸爸的衣裳已经湿透,脸色显出疲惫。
“还好,还好!没挨打。”哥哥显得很平静,他开始讲述被抓的经过:
哥哥陪爸爸上街买东西,正好碰到百万雄师揪斗王力的游行示威。缓缓行驶的数百辆卡车,经过一个多小时才全部驶过,围观者如鸟兽散,哥哥和父亲一边往回走,一边交换对此事的看法,刚走到宿舍门口,一辆带蓬的卡车快速驶了过来,在父亲面前突然停住。从车上跳下两个手持长矛者拦住父亲说:“吴工,请!”上前阻止的哥哥当然也被他们同时带上了车。
车上被俘者有十好几人,每个人都一声不响坐在车地板上。沿途又有几个不幸者加入了进来,最后,车开进一个大院,俘虏按工作单位的不同被分开带走。
哥哥和父亲被带进一间办公室,父亲一眼就看到了本单位的保皇派头头。
“唉呀,是吴工啊!快坐!快坐!”保皇派头头象看见老朋友一样又让座又倒茶。
“你们抓错人了!”头头板着脸训斥着他的部下,“怎么连吴工也抓呢?”随即转过身陪着笑脸拍拍哥哥的肩说,“太对不起了,看!连你儿子也抓来,这太没道理了嘛!快回去吧。”
“回去?我父亲呢?”
“当然是一起回去。把你父亲扶好,去吧!”头头边说边一直把父亲送出大门,临别时又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哦!对了,吴工回家安心休息两天,等一切恢复正常后,我们就要抓革命促生产了。工作上可少不了你吴工哟!”
“真没想到他们就这样轻易把我们放了,路上我还一直担心会有意外发生呢!”哥哥最后说。
“我也一直估计,即使不挨打,至少会强迫我写悔过书,但他们没有这样做,而且很客气。”父亲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
“对老工程师,他们可能网开一面吧?”吴书味说。
“不!就我观察被抓的人全都被释放了,没有人挨打。”哥哥说。
七月二十一、二十二号,百万雄师又连续举行了两天声势更加浩大的示威游行。造反派纷纷逃离武汉,除华中工学院,武汉水力电力学院等少数几所高等学府外,保皇派完全控制了整个武汉的局面。
正当百万雄师为全面胜利而得意洋洋时,七月二十三日凌晨,中央文革向全国发出了紧急通知,要各地搞三军联合行动,武装声讨武汉的‘七二○’反革命政变。
北京天安门广场召开了百万人大会,林彪副统帅亲自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欢迎从武汉返京的英雄王力。‘七二○’是反革命政变已成定局。
一时间,小道消息传遍了武汉三镇。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七月二十日,毛主席就在武汉,当几百名手持长矛的红武兵冲进东湖招待所抓王力时,王力正在毛主席房间里谈工作,一见情况危急,就挺身而出将伟大领袖推进了里间,自我牺牲的以俘虏身份随红武兵离开了招待所。
毛主席原本是亲自来解决武汉问题的,‘和稀泥’原本就是他老人家定的基调,可愚蠢的百万雄师惊了圣驾,性质就完全变了,少数人的莽撞为他们自己挖了一座坟墓,将武汉军区的领导和百万雄师整个组织彻底埋葬了。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百万雄师没有丝毫的反抗就缴械投降了。
受降地,人降心不降
遣战时,形战实不战
七月二十六号,在闻河东的带领下,吴书味、钟敬铖、夏斌一行四人来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工厂。一进厂门,只见工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散坐着,全都是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望着中学生的到来,他们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你们的头呢?快把武斗的兵器老老实实交出来。”
没有一个工人应声,有的怒目斜视,有的低下头去。闻河东又继续大声说下去:“只有交出了兵器,交待了打砸抢的罪行,痛改前非,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还想继续搞反革命政变,我们造反派决不留情!”
“谁搞反革命政变了?”
“我们成天抓革命促生产,怎么就成了反革命呢?”
“我们工人阶级怎么会反对他老人家?”
“……”
工人们纷纷叫喊起来。
“老子年年是先进工作者,年年超额完成任务,老子有罪?有罪你们来抓呀!”一位年过四十的老工人冲到闻河东面前吼了起来。
“是你呀!”夏斌一手揪住那人衣领冷笑道,“攻打我们学校时,你不是冲在最前面吗?你还促生产?你外出搞反革命打砸抢,差点要了我的命!”夏斌见那人一脸惶恐,不再吱声,便一拳挥了过去。
“二赖子打人了!”
“你们凭什么打人?”
“把这四个臭小子揍扁了!”
工人们一边叫喊一边涌了过来,将四个中学生团团围住。
被打倒的那人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摸摸口角边的血发疯的怒吼道:“你敢打老子?伙计们快拿把刀子来,老子拼了老命也要把这小子阉了,一命顶一命,老子怕谁?”
“把这四个臭小子都揍扁!”
“揍扁他们!”
一群跟着起哄。
“同志们,同志们!千万不要乱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快步跑了过来,拦在了学生前面。
“李厂长,您老让开,老子今天一条命换他们四条命,与大家都无关。”
“说话算话,今天我们俩对搏,谁也不许插手,看到底谁怕谁?”夏斌快速从地上捡起了一根铁棍拿在手中,毫无惧色地摆出了格斗姿态。
“伙计们,大伙都上!”随着这一声喊,十几个工人忽然都摸出了锃亮的匕首。
“不能打!不能打!!千万不能打呀!!!”李厂长死死地抱住了嘴角流血者的腰,可手持匕首者仍在向前逼近。
吴书味夺过夏斌手上的铁棍扔掉后回头对着大伙说;“工人师傅们,听我说三句话,说完后我闭着眼睛让你们用匕首捅。”见逼近者已停下脚步,又接着说,“第一,我们是奉上级指示来接收你们工厂的,你们厂的职工档案全在我们手中,第二,我们今天来的任务就是收缴你们的铁矛匕首,柳条帽等武斗工具,此外没有其它任何打算。第三,来之前我们已估计到可能会遇到死硬的亡命之徒,我们是作好了送命准备的。不过我要告诉大家,我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受到伤害,我们的战友就会根据你们档案中的家庭地址,去找反革命凶犯算帐。我的话完了。”
所有的人都不吱声了,不怕死的人也会考虑他的亲人的安危啊,有些人已开始将匕首藏匿起来。
“同志们,我叫大家将长矛匕首全部砸断的,都砸了没有?”李厂长问。
“都砸了,都在那地上。”有人指着一大堆已被截成两三段的长矛说。
“刚才不是还有不少人手上有匕首吗?还真想再搞武斗?”吴书味冷冷地问。
“都给我交出来!别再添乱子了。”李厂长生气地吼了起来。立刻,十几把匕首扔到了中学生的脚下。
中学生缴获的战利品仅有十几把匕首和十几顶柳条帽。临离开时闻河东又不甘心了,老保刚才居然还那么嚣张,面子还没挽回呢!他高声喊道:“刚才那位要用匕首捅我们的铁杆老保呢?他是攻打我们学校的反革命罪犯之一,他必须得跟我们回学校将打砸抢的罪行交待清楚!”
可那位行凶者趁乱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你是厂领导,你必须把罪犯交出来。”闻河东直面李厂长,不依不饶,义正严词。
“噫!你也好面熟哇!”夏斌看了李厂长几眼,便得意地冷笑道,“我们一定会把参加了打砸抢的所有反革命分子清出来!”
“好吧,我跟你们走。我们厂一百多号人,是我让他们集体参加百万雄师的,攻打你们学校,人员都是我派的,我是总指挥,我心甘情愿领罪,希望革命小将不要难为我的职工。”李厂长以无奈的口气说完便低下了头,随着中学生向门口走去。
“李厂长不能去啊!”
“如今的造反派,抓住了老保就往死里打呀!”
“李厂长,你这不是去送命吗?”
“不许带我们领导走!”
“你们敢强行带人,我们就跟你们拼了!”
“……”
工人们越来越激愤。
“都闪开!你们还嫌添乱子不够哇?”李厂长推动着堵在门口的人群吼道。
“我们决不能让李厂长被人带走!”随着这声叫喊,男人们都操起了地上的那些被截断的铁矛。
“同志们,你们再不能意气用事,再不能胡闹了。再闹,就是拿全厂一百多人的性命开玩笑。我们砸了人家学校,总得有人顶罪,我是决策人,只有我去才能把事情摆平。把路让开吧!”
拿着断矛的手都垂了下来,防线松动了。这时,一个操黄陂口音的胖女人大叫起来:“男将都靠边站!女将们都过来,看几个中学生娃娃能把我们女将么办?”立即,一群娘们把厂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工人师傅们,李厂长既是百万雄师坏头头,又是当权派,难道你们一百多人中就没有人受过走资派的迫害?运动初期,他们把矛头对准普通群众,有多少无辜平民被打成牛鬼蛇神?!时隔不到一年,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白色恐怖你们就忘了么?”吴书味知道,在这群娘们面前是无法硬冲的,必须要攻心,要分化瓦解对方阵营。
“我们厂从来没有揪过牛鬼蛇神。”
“厂长是好人呀!从不多吃多占,‘四清’中都冇查出问题。”
“……”
在一阵又一阵的赞扬声中,吴书味抓住了最后一句话反击道:“难道你们厂百分之百都是红五类?”
“我就是摘帽右派。”一位身躯佝偻的老头站了出来说,“我们厂是一个街办小厂,摘帽右派就有二十多人,我们真的没有挨过整。能遇到心底善良的李厂长,也是我们这些人不幸中的万幸啊!”
“就算李厂原来是好人,他为什么要参加百万雄师,为什么要攻打我们学校?”钟敬铖问。
“六月份街道领导下通知要我们全厂都参加百万雄师,我们能不参加?我们打死了一个人没有?老李带领五十个人打到三楼,你们退到四楼。要打,他几分钟就可以把你们消灭。他就是按兵不动,他说,只要打上去就是几条人命哇!红卫兵打上了四楼,他们也跟上四楼,你们躲上了屋顶,他又按兵不动。后来你们在楼顶撒灰,他说是化学武器,把人全部撤了。你们回学校问问,看是不是这样。”
是呀,事隔不到一个月,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原以为十几个文弱书生就抗拒了五十名持长矛的大汉,自己还得意呢,想不到原来是人家手下留情啊!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这些?”吴书味对着那胖女子喊道。
“我是老李的堂客,我么事不知道?你说老李是当权派,他算么当权派?百把人的小工厂,连股长都能管我们。老李一个月三十八块五,就算加班加点,也从来冇拿过五十块钱,我们下有儿子、姑娘、上有两边的老人,你们要把老李抓走,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胖女人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奶多娘们都跟着哭了起来。
“你们不知道我们小厂的工人的苦哟!”
“我们好多人还是临时工合同工,厂一垮我们就得全家挨饿呀!厂长能不听上面的吗?”
“说是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连饭都吃不饱算什么主人哟!”
“如今倒好,还成了反革命组织的分子。”
“……”
在工人们的诉苦声中,学生们哑然了。
“我想起来了,这胖女人就是一年前给我们作过忆苦思甜报告的,只是当时没有这么胖,那个拿刀子要捅我们的就是专门说粗话的‘鸡子’。”夏斌在吴书味耳边小声说。
吴书味也想起来了,那女人最精彩的忆苦是忆“三年自然灾害”之苦。这是一群纯朴的工人啊!
再待下去已没有意义了,吴书味的心中象有一个东西堵着一样。工人,国家用一个空泛的“老大哥”的称号将他们枷住了,他们是那样驯服听话,在温饱与生存线上苦苦挣扎的他们才是社会最底层的苦难者啊!吴书味走到李厂长身边握住他的手说:“你是一个好人。象你这样的好人太少了。”
殷素华落难,美少女苦遭暴虐刑;
吴书味发威,儒书生也敢剑出鞘。
批斗百万雄师的浪潮很快就席卷全市,到了八月份,揪斗对象已不再局限于“坏头头”,只要是保皇派成员,抓住了就可以扣上“死硬分子”的帽子,批斗、殴打、关押、折磨,直至伤残。红色恐怖再次在江城上演了,只不过与一年前相比,很多施暴者与被施暴者的位置正好颠倒了过来。当然,也有些幸运儿一直充当着施暴者,而另有少数倒霉蛋则一直扮演着受虐者。
失败的投降者没有丝毫的反抗,正如一年前被红卫兵批斗的牛鬼蛇神和黑七类一样。导致这一现象决不是由两派的实力差异决定,唯一的原因就是永远正确,最最伟大的他老人家的裁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民死,当然更不得不死,这就是中华民族伟大精神的传承!
一天,“竞自由”人正坐在自己的队部里无所事事的闲聊,迟到的陈礼佑从门外走了进来,一直走到吴书味身边才神色凝重的小声说:“殷素华被牛巴子抓走了。”
“什么时候?”吴书味站了起来,大声问。
“就刚才,几位钢二司的男生反扭着她的双手把她往楼上推。”
“殷素华太铁杆了,嗬!这回有她受了!”詹静凤幸灾乐祸道。
“走!看看去!”吴书味对夏斌挥挥手说。
“等一等,咱们把匕首带上。”钟敬铖边说边将几把匕首分发到各个男生手中。
“凭什么为老保拼命?你们才五个人呀,打得赢人家钢二司吗?”詹静凤冷笑道。
“殷素华是我们班的文革小组成员,应该由我们班处理,钢二司凭什么抓她?你们完全有理由把殷素华要回来,可千万别动刀哇!”赵岚珈边说边拦住了吴书味的去路。
吴书味和赵岚珈对视了一会,赵岚珈很快就低下了头,并让到了一边。
“赵岚珈说得没错。你们绝不能带刀攻打,一定要先讲理啊!”骆霞飞也劝道。
在女生的劝说下,四个人将匕首用纸包好放进了各自的口袋。
跑步来到三楼,只见牛巴子队部的大门紧闭,里面传出嘻笑和喧哗声。
“开门,开门!”钟敬铖一边拍门一边高声喊叫。
“你们是哪里的?”
“我们是‘竞自由’的,快开门!”
“有事明天来,老子们今天不接待外人。”
听到这不耐烦的回答,吴书味勃然大怒,他跳起身,用脚猛然向门踢去,“轰!”木门发出一声响,晃了几晃,没有开。
陈礼佑后退几步,然后疾跑着用身体向门上撞去。这时,门正好被里面的人打开了,陈礼佑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到了开门者身上。见两人一起摔倒在地,屋里暴发出一阵轰笑声,但很快,他们就气势凶凶的将“竞自由”人团团围住。
“吴书味,百万雄师都不敢砸老子的门,你小子今天竟砸起老子的门来了?”牛巴子敛起嘻笑,板着面孔道。
“把殷素华交给我们!”
“你‘竞自由’的凭什么找老子要人?”牛巴子已退坐到他的那把全校独一无二的太师椅上,他手扶椅沿,头往椅背上一靠,傲慢地问。
吴书味并不答理,他将拦在前面的人用力往旁边一拉,自己便越了过去。
牛巴子队部也是一间教室,中间用三层课桌垒起,糊上报纸就成了一堵山墙。吴书味进到里间,只见殷素华的双手被捆在一起悬吊着,拉牵的绳子系在铁窗上。吴书味掏出匕首,只一下,绳便断了,殷素华跌落在地上。
外间的人全都跟着涌了进来。
“‘竞自由’的,你太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牛巴子从腰间卸下武装带,拿在手上抖了抖,对他的喽啰一招手说:“跟老子上!”他们部下便都学着他的样子将腰间的武装带拿到了手中。
吴书味条件反射般地扬起了手中的匕首。夏斌、钟敬铖、尤樵秋、陈礼佑也同时掏出匕首,撕掉了外层的纸套。
看到五把闪亮的匕首,初中生显然心怵了,但他们人多,他们后退了几步,仍将“竞自由”人围在中央。
“牛巴子,看看你的部下,提着裤子还想打架?这是你训练的吗?”吴书味指着一个矮个子说。
原来这小子的武装带是兼作裤腰带用的,那军裤本来就太大,卸掉武装带后,他虽然猫着腰,并一只手提着裤子,可裤腰早已掉到了肚脐眼之下,大家一看那样子,全都大笑起来。另几个裤腰较大者也赶紧腾出一只手将裤子往上提。
笑声中,对峙的气氛得到了缓和。
“牛巴子,要拼命只会两败俱伤。”吴书味垂下匕首,平静地说,“还是让我们把殷素华带走吧?”
“老子抓的人,凭什么交给你?”
“她是我们班的前文革小组成员,当然应该交我们处置。”
“吴书味,你想怎么处置她呀?是鸦片瘾犯了,想躺在床上抽鸦片吧?”
牛巴子的戏虐立即引起了他的喽啰们的一片笑声和浪语。显然,吴书味和殷素华关系在校内已广为流传,这是吴书味也没料到的。
“既然知道我们头头的心事,就应该够意思点!”夏斌大声说。嘿!这家伙怎么能这样说呢?可这种场合是绝不能否认的。吴书味再次扬起匕首喊道:“到底放不放人?”
“我们敢来,就是作好了拼命的准备。”陈礼佑也叫喊道,其他人都再次扬起了匕首。
“好说,好说。老子和你们‘竞自由’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都是造反派,吴书味的面子还是要给的。”牛巴子将武装带系回腰间,走到吴书味面前说,“你们的匕首倒真不错,你也要够点意思,给我们几把怎么样?”
“只要你对我们头头够意思,拿几把匕首没问题,现在就可以派人去拿。”尤樵秋说。
“好!一言为定。弟兄们,开门送客!”牛巴子高兴地大叫起来。
殷素华仍躺在地上,当吴书味将她扶起,帮她解开绳索时,教室里响起了长时间的浪笑。
“吴拐子,要真知道你想吃鸦片,老子怎么会难为她呢?得罪了!”牛巴子抱拳陪着笑脸说。
“说得好!今后你的部下再要难为她,我找你拼命!”
“兄弟们听好了,今后哪个敢为难鸦片,老子捏死他!”牛巴子喊完话又转向吴书味说:“我只能管这几十号人,其他组织抓了你的心上人我可管不着哇!”
回到“竞自由”队部,钟敬城给了牛巴子的喽啰五把匕首,他们又抢着拿了几顶柳条帽才满意地离去。
队部里空空的,所有女生全走光了。
“你是怎么被他们抓到的?”吴书味让殷素华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后问。
“你们造反派天天到处抓人,难道你不知道?我在外面躲了好几天,昨天半夜才偷偷溜回家。今早起来,家里人都出去了,我独自一人感觉很饿,想生个炉子煮点稀饭,刚把炉子提到门口就被二赖子发现了。唉——”
正说着,“竞自由”的一大群女生回来了。
“你们去哪儿了?队部里怎么一个人都不留?”钟敬铖责怪道。
“我们去搬兵呀!我们去赖胜辉家,要他把全体男生都招来,怕你们人少吃亏呀!赖胜辉说他们马上就到。”郭珊说。
“殷素华没事吧?”赵岚珈走到殷素华身边,友好地问。
“竞自由”的女生进来后就一直低着头的殷素突然站了起来,她并不答理赵岚珈,眼望着天花板问道:“你们能放我走吗?”
“千万不能走!全校造反派都认识你,现在你一个人走,岂不是找打挨吗?”陈礼佑急忙阻止道。
“我是铁杆老保,总是要挨一顿好打的,逃得了今天逃不过明天,活该倒霉!被打死算了。”
“我们都反对打人,我们班没人和你过不去,你只要能避开其他班的人就行了。”骆霞飞说。
“现在打老保已经成了一股风,躲在家里都不行。你要是愿意,就天天到我们‘竞自由’来吧!路上叫吴书味他们男生每天护送你来去,你就当是参加了我们‘竞自由’,行吗?”赵岚珈将手放在殷素华的肩上,友好地说。
“‘竞自由’是菜园门?谁想参加都行吗?”詹静凤在一旁冷冷地说。
“谁稀罕参加你们造反派呀?我被打死了活该!我认命!”殷素华扬起眉大声说。
詹静凤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斜望着几个男生说:“哼!还去为这种铁杆老保拼命,值么?”
“走吧,我们该去办点事了。”骆霞飞拉了赵岚珈一把,又对其他几个女生眨了眨眼睛便一起向室外走去。
“我不走!我就要待在这里!”詹静凤余怒未消地往椅子上一坐,当看到“竞自由”其他所有女生都已走出教室时,她只好又站起身跺跺脚,跟了出去。
“刚才在楼上挨打了吗?”听到女生的声响渐渐远去,吴书味又和殷素华聊了起来。
“刚被抓进去时,他们只是吼叫,后来牛巴子进来了,这家伙蛮下流,口里脏话不断,我叫他把嘴巴放干净点,他就命令他的手下把我吊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你们撞门了。”
“前几天你躲在哪儿呢?”陈礼佑问道。
“怎么,是审问我吗?要我出卖我的同党对不对?”
“绝没有这个意思,你救吴书味的事,吴书味都告诉我们了。你是吴书味的朋友,当然就是我们‘竞自由’人的朋友。”夏斌说。
殷素华笑了起来,她斜望着吴书味问:“真是这样吗?”
“没错!这是我们一致的看法。”尤樵秋说。
谈话变得轻松起来。
十分钟后,吴书味站起身说:“我出去一会,马上就回。”
“你们有事,我就回家了。”殷素华也站起身,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别误会,我可不是借故走开,你清早起床肚子就饿了,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对吧?我不该出去一下吗?”吴书味又转过脸对陈礼佑说,“殷素华就交给你们了,千万不能让她走!”
“看!明明是把我当俘虏关我的禁闭嘛!”殷素华嘴上虽然这样说,可脸上已露出了笑容。
吴书味一走出校门,便碰到了骆霞飞、赵岚珈和李潇萧。
“殷素华呢?”李潇萧问。
“在教室里。”
“你一个人到哪儿去?”赵岚珈笑道。”
“买点东西,马上就回。”
“不用去了,我们知道你需要什么。”骆霞飞边说边将手上的东西往吴书味怀中塞。哟!原来是热腾腾的包子和几瓶汽水呀!
“你们这是干什么?”
“让你送给人家吃呀!”赵岚珈顽皮地笑着。
“刚才我们进门时听人家说早晨生炉子煮稀饭,可不是还饿着肚子吗?快给人家送去吧,人家招待你吃过两餐饭呢!”李潇萧说。显然,殷素华救吴书味的经过早就被女生知道了。
“既然都是同班同学,你们买的,就由你们送去不是更好吗?”
“我们送,人家会接受吗?我们原来就打算派一个人把你叫出来,然后把东西交给你,只有你送才行!”赵岚珈依然是一副狡猾的样子。
“你也这样认为?”吴书味紧锁着眉头,盯着赵岚珈问。
“大家都这样认为,凭什么要我例外呢?”赵岚珈依然笑着。当她的眼光与吴书味的眼光碰到一起时,她很快低下了头说,“快去吧!最应该感谢别人的难道不是你?”
“我得给你们钱!”吴书味双手抱满了东西,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们不要钱。”女生们说罢便嘻嘻哈哈地跑走了。
“殷素华,快看!吴书味用百米冲刺的速度为你买回食物了。”尤樵秋看到吴书味一进门就笑道。
“你真成孙悟空了呀?”殷素华望着吴书味高兴地说。
“骆霞飞、赵岚珈、李潇萧,她们三人才是孙悟空。她们进门时听到你说生炉子煮稀饭的事,她们就主动去买了这么多东西。”
“她们买的?我不吃!”
“为什么?”
“孙猴子落到如来佛手中都敢撒把尿,今天我落到了你们手中,你说,我能吃孙猴子的东西吗?”
“简直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太对不起人家了!”吴书味很不高兴地说,“上个月你给我买包子时,我可没象你这样呀!”
“今天和上个月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上个月的包子是我给你买的,今天的包子不是你给我买的。是别人买的。”殷素华依然翘着嘴说。
“你的倔强太令人失望了!好吧,我现在再去重新买。撇开你和她们的同窗之谊不谈,至少,她们仨都是我绝对信得过的人!”吴书味边说边站了起来。
殷素华终于笑了,她一把拉住往外走的吴书味说:“你们大家都吃我才吃。”
尤樵秋赶紧分发包子,钟敬铖则用牙将汽水瓶盖咬开,逐一递到每个人手中。
“正好六瓶,看来女生是为我们六个人买的!”夏斌高兴地说。
“明明主要是为你们男生买的,吴书味偏说她们是为我买的。”殷素华斜望着吴书味说。
“‘竞自由’的女生真的都是好人。”尤樵秋说。
“我们红卫兵中的女生就都是坏人,对不对?”殷素华又显出了不悦。
“你的思想状态太危险,你被造反派抓住时肯定是死硬顽抗,你迟早要吃大亏的!”钟敬铖告诫说。
“我真不甘心我们的失败呀!我知道我迟早会遭暴打,直到被打残打瘫,就和我的战友们一样。林副统帅都举了手,要打倒百万雄师中的一小撮,我们有什么办法呢?你们干脆在这里把我打一顿吧,你们打了,别人也许就不会再打了。”殷素华感伤地说。
“别胡说了,如果我们都打你,其他造反派更要把你往死里打了。如果大家知道你是吴书味的朋友,也许会象牛巴子一样手下留情。”夏斌说。
“我真是吴书味的好朋友吗?”殷素华斜了吴书味一眼,又叹了口气说,“唉——徒有虚名就不错了!”
“我家邻居夫妻俩是同一单位的,男的是铁杆老保,女的是铁杆老造。前天,单位文革领导小组要女的带她丈夫到单位去,说好了只作个检讨就了事,结果呢,造反派用调虎离山之计将女的叫走后,进来一群素不相识者将那男的一顿暴打,腿都打断了,现在,男的整天躺在床上,女的为自己愚蠢地出卖自己的丈夫而自责,可有什么用呢?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躲。三十六计,走为上啊!”陈礼佑说。
“是啊!你在我们学校太有名了,你又太漂亮,那些心术不正的人肯定不会放过你的。”夏斌也附和道。
“我还漂亮吗?这些天人都成黄脸婆了。”殷素华笑了。女人无论在什么场合,能听到别人发自内心的赞美,心情总是高兴的。
“造反派的大权掌握在一群成不了气候的蠢才手中,没办法哟!”吴书味想起了‘七二○’那天,父亲和哥哥被抓的事,在造反派尚未投降之时,保皇派对造反派俘虏都以礼相待,可造反派对已经彻底投降认输的老保,却施以最残暴的毒打,这与一年前红卫兵对黑七类的专政有什么不同啊?!
“唉!自参加红卫兵以来,在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全身心地投入到文化大革命中,想不到却成了反革命组织成员,成了躲都无处可躲的丧家之犬。”殷素华叹道。
连道运高价赎美,演绎“梨儿腹内酸”
吴书味恍然顿悟,倾听“莲子心中苦”
“白莲华也被牛巴子抓了!你们男生快想办法呀!现在罗霞飞她们正在据理力争,我俩来给你们报信。”随着郭珊的叫喊声,赵岚珈和郭珊一起又跑了进来。
“抓白莲华关我们什么事?这个臭老保早该挨揍了。”夏斌幸灾乐祸地说,一回头,他看见了皱着眉头的殷素华,忙补充说,“我可不是说你呀!”
“你们既然能救殷素华,就同样可以救白莲华,都是同班同学,为什么能救而不施救?”郭珊冲着夏斌喊道。
“救殷素华我们花了五把匕首和几顶柳条帽,难道要我们为白莲华再浪费五把匕首?”钟敬铖也不同意施救。
“白莲华可没那么值钱,顶多只能用两把匕首换。”夏斌认真地说。
殷素华站了起来,她冷笑一声说:“哼!原来我的身价只值五把匕首啊!而且还是‘浪费’?”
“我的这几位伙伴就是这德性,刚才在牛巴子队部里他们都亮出了匕首要以命相拼啊!你何必为他们的几句话生气呢?”
看到吴书味边劝边把殷素华按回到椅子上,赵岚珈笑着对殷素华说:“吴书味对你和对白莲华是两种不同性质的感情,你难道没有体会?快别生气了。”
“吴书味,刚才听到殷素华被抓时,你拔腿就走,就要去拼命,现在白莲华被抓,你的屁股钉在板凳上动都不动?你快去呀!”郭珊已经着急了。
“走吧!我们再去一次吧!”陈礼佑首先站了起来。
“这次我们可不愿再拼命了。”尤樵秋说。
“我们去‘要文斗不要武斗’。”钟敬铖说。
“你还是去一下吧,牛巴子真的很下流。”殷素华用胳膊碰了吴书味,小声敦促道。
吴书味刚一站起身,骆霞飞和其他几个女生都拥了进来。
“怎么样了?”郭珊忙问。
“出了虎口,又入狼窝呀!”詹静凤答道。
骆霞飞介绍了以下情况:
骆霞飞、赵岚珈和李潇萧与吴书味分手后,没走多远,又看到牛巴子的几个喽啰正反扭着白莲华的双手,推着她向学校走。郭珊,詹静凤,施维琪在与他们争执。骆霞飞等赶紧参入到交涉之中,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何况是几个女秀才。
白莲华被带进了牛巴子的队部,“竞自由”的女生也都跟了进去,只派了郭珊和赵岚珈向吴书味报信。
骆霞飞要与牛巴子辩论,可牛巴子除了骂人,什么理由都说不出来,最后他恼了,他吼叫道:“都给我滚!就是吴书味来,我也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子就是不放人!”
这巨大的吼声惊动了刚好在操场上行走的连道运,他一听到白莲华的名字,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来,闯进了牛巴子的队部。
牛巴子用手势制止住卸下武装带的喽啰,哈哈大笑地说:“刚才吴书味来救他的情人,连老师你这大把年纪也要救你的小情人呀?吴书味救殷素华是付了代价的,你连老师给老子什么呢?”
“你开个价吧!”
“哈哈!你真当老子是做生意呀?吴书味和殷素华是一对,你跟白莲华算什么回事?她又不喜欢你,她害你关押了一百天!这样,老子们先把她痛打一顿,为你报仇。你先回去,过两个小时我派人把她捆着送到你那儿去,都是造反派,够意思吧?老子也不要你的东西,你想怎么玩她老子都不管。”
“你这个流氓东西!老子也不跟你多说。”连道运已气得发抖,他也一改平时的为人师表而称起“老子”来,他一把退下腕上的手表朝桌子上一放说,“这个价该够了吧?”说罢,拉起白莲华就走。
“我不跟你走!”白莲华一甩手,溜到骆霞飞身后去了。
“你?——我是为你好呀!”连道运着急地大叫。
“我宁可被他们打死,也不会跟你走!”白莲华明显的现出惊恐。
“交给我们‘竞自由’吧!我们会做好她的思想工作的。”骆霞飞说。
牛巴子一直在饶有兴致地把玩手表,这时他抬起头叫道:“‘竞自由’的姐姐们,你们不要再插一杠子了,不要坏了兄弟我的生意。老子干革命正差一块手表。”随即,他转过身对他的喽啰们挥挥手说,“把这小白妞拖到连老师的队部去!”
“白莲华被强行拖走了,现在怎么办。”骆霞飞最后问道。
“光天化日之下,量连道运也不敢把白莲华怎样!”尤樵秋说。
“一个人,除了吃饭穿衣,其它钱全集蓄起来,常常也要好几年才能买一块手表啊!他连道运凭什么为了一个三字兵而不惜丢掉几年的血汗钱?这还不能说明危机吗?”李潇萧已经很着急了。
“你去办正事吧!我回去了。”殷素华看见吴书味望着自己,便站起身小声说。
“你一个人走怎么行?让陈礼佑他们几个送你回去吧!”吴书味也边说边站起了身。
“吴书味,还是你送殷素华吧!让陈礼佑去找连道运不是一样吗?”赵岚珈说罢,便望着吴书味笑。
吴书味苦笑了,他盯着赵岚珈说:“既然都一样,那又何必换人呢?”他再回过头来,从殷素华眼中看到的则是明显的失望和不快。他补充说,“这半年多来,和各个组织打交道最多的是我,我和连道运非常熟悉,我去合适些。”
教工造反团的大门紧闭着,只听见白莲华在叫喊,吴书味急忙猛烈地砸响了大门。
门开了,连道运伸出脑袋愤怒地吼道:“吴书味,你凭什么砸我的门?”
“白莲华是我们班的,应该交给我们‘竞自由’处置!”
“我是校革筹常委,我有权处置她!”
“如果你以校革筹的名义审讯她,就应该把她带到革委会办公室去,凭什么带回你们组织?凭什么将一个女生单独关押?连老师,你可要理智啊!”
“你们都他妈往歪路上想,老子连道运堂堂正正,没做亏心事!”连老师又口出粗言,他显然气极了。
吴书味看见白莲华正站在连道运身后,便冷冷地望着白莲华说:“如果白莲华认为连老师是正人君子,我立马走人。”
“吴书味,你可千万别扔下我一个人呀!”
“莲华,我对你怎么啦?你心里还没数呀?”
趁连道运返身与白莲华对话之机,吴书味跨进了门栏。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说:“显然全校都会知道白莲华一个女生被单独关押,而且现在我又亲眼看到,审讯者也只有一人,但我还是相信连老师是正直的。”
“吴书味,你他妈不要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半年来,你这一套我见多了,我人正不怕影子歪!”
“那就好!白莲华肯定应该挨批判,但我不主张采取过激手段,更不主张以怨报怨。白莲华确实该认错……”
“连老师,我错了!我害你打成反革命,可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没到政教处去检举你,是他们要我上台揭发的。今天我落难了,你为什么死缠着我,不肯饶恕,一定要报复呢?”没等吴书味把话说完,白莲华就主动检讨起来。
“我根本不怪你,从来都不怨你,揪出我,是校走资派的战略部署,你只不过是个道具呀!你没有错啊!”
“真没错?那我可以走了吧?!”白莲华说罢,拔腿就走。
“站住!我还有话跟你说。”连道运拦住白莲华,转身又对吴书味说,“你先走吧,我要开导她一下,一会儿就放她走。”
“不!吴书味别走,我不相信他。”
连道运的脸都气歪了,他一下子冲到白莲华面前大声嚷道:“我要是有歪心,天打雷霹!”
白莲华闪到吴书味身后小声说:“我怕他的眼光。”
“莲华呀莲华,我是你母亲的老同学,是你的长辈,我是——唉!我是你叔叔,我把你当女儿待,你还不明白么?”
“除了妈妈,我什么人都不相信!”
“你妈现在怎么样?她还好吧?”
看到白莲华扭头不答理,吴书味插嘴道:“不太好呢!就在你连老师被揪出的第二天,她妈曾闹过自杀。”
“你怎么知道我家情况?”白莲华惊诧地望着吴书味问道。
“你妈究竟怎么了?她闹过自杀?而且是在我被揪出的第二天?”连道运的脸色都变了,他着急地问。
“别听吴书味瞎说!我妈是逍遥派,她们单位一半以上的人都成天在家里玩,我妈也成天无所事事。”
连道运望了吴书味几眼,迟疑了好一会才说:“莲华,你小时候,我经常去你家,你还记得吗?”
“小时候?哦!是有一个叔叔经常去我家,难道是你?”白莲华更惊异了。
“是呀,自五七年反右以后,我就再没去过你家了。现在,我和你一起去你家看看你妈吧!”
连道运第一天被揪出,白莲华的母亲第二天闹自杀,这难道只是偶然的巧合?联想到汉阳文化宫断琴台的伤肩护犊,今天的手表赎人。人世间的故事真多啊!自己插在中间是怎么回事啊?该抽身了。
白莲华迟疑了一会,当她看到吴书味要离去的样子时,她急忙跑过去拉住吴书味的手说:“你再陪陪我吧!我说过了的,我绝不愿和连老师单独相处。”
看到白莲华一副惊慌的样子,连道运叹了口气说:“我曾答应你妈,以后不再去打扰她,现在,我不得不食言了。”说罢,他一转身跨出门外,“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吴书味听到了房门被反锁的声音,便高声叫道:“连老师,搞的什么名堂?怎么连我也禁闭起来了?你以为一把破锁真能把我关住?我只要对着操场上大喊一声,马上就会有人来把你的门砸个稀巴烂!”
“吴书味,帮帮忙吧!为了白莲华好,你就委屈一下吧!”
“我没有这个义务!”
“我信任你,只要半小时,拜托了!千万!千万!!”
“吴书味,想不到你这么关心我。太感谢了!”听到连道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白莲华走到吴书味身边,盯着吴书味的眼睛说。
“我并不关心你,我是代表‘竞自由’的全体同学来的,我们只是希望你不要出事。”
“你能够陪着我被囚禁在这里,这还不是关心吗?哎,你是怎么知道我家情况的?”
“从殷素华那儿听到的,但我决没有进一步扩散。而且,今天我感觉到连老师和你家恐怕有鲜为人知的故事。”
“你和殷素华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对吧?”白莲华似乎没有听见吴书味的最后一句话,她继续说。
“也许是吧。”
“我真羡慕你们,可殷素华是红卫兵,是老保呀!”
“路线斗争和人格是两回事,造反派并不都是好人,老保也不都是坏人,殷素华正直,善良,这是每个人都看得见的。”
“不,正直和善良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是她的美丽,而这最重要的一点,你恰恰不敢说出来。”白莲华嘲笑道。
嘿!原以为这小白妞只会唱赞歌,只会说一些表面冠冕堂皇,实则虚假透顶的政治口号,想不到她也还能说些人话啊!吴书味连望了她好几眼说:“美的人很多,但正直和善良才是最重要的。”内心底里,他又一次感到,白莲华也是很美的。
“你对我的印象怎么样?我是好人吗?”
“不是!”吴书味避开了女孩炽热的目光,侧过脸去,生硬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为了正义。”
白莲华失望的低下了头,她叹了口气,又轻声说:“我哪一点做得不好?你能指出我的不足,帮助我进步吗?我和殷素华的差距究竟在哪儿呢?”
“真诚与虚伪,这就是本质的区别。殷素华的很多想法我都不赞同,但她是真诚的,一个能展示自己真实灵魂的人,就会令人肃然起敬。而在你身上,我看到的是投机,是虚伪,是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丑陋表演。作为黑七类的你,凭什么要赞成‘自来红’?凭什么在别人往你身上泼脏水时,你不仅不反抗,反而高声叫好?对稍作反抗的卑下者,你总是站在强权者一边,向弱者踹上一脚。我实在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吴书味的确讨厌白莲华,他的话说得非常尖刻,但这是他的真实想法。
出人意料的是,白莲华丝毫没有觉得难堪,她微微的笑了笑便反问道:“物竟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在中国文化里,有‘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芦一时韧,便作旦夕间’的诗句,赞扬巍然不动的磐石而贬低柔弱的蒲芦,可克雷洛夫寓言中,却讲述一棵橡树和一群小草遭遇大风的结果,高大的橡树倒伏了,而风吹两边倒的小草却存活了下来。这可能就是中外文化的差异,也是咱们之间的差异。你一个麻六类,怎么能理解我们黑七类的苦衷呢?更何况我的父亲是逃到台湾去了的国民党反动派的空军,我是比‘杀、关、管’还要坏得多的顶尖黑七类,连稍有不逊都不敢表露的我总算进了高中,这恐怕是全国都绝无仅有的奇迹。所以,我将抱定永远顺从强者的立场。而且,我一点都不认为自己伤害了别人,当我赞成‘自来红万岁’时,你吴书味不是瞪着我说,赞成‘自来红’的并不都是好人,某些黑七类不是也赞成‘自来红’吗?当时,我高兴极了,我的赞成,成了你反击的有力依据,这不是一种天衣无缝的默契配合么?你应感谢我才对呀!怎么反而说我不是好人呢?”
吴书味感到了震动,没想到他最鄙视的人竟有如此充足的理由,他真要对她刮目相看了。
吴书味正要开口,门开了,连道运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她的脸是那样白,一副金丝眼镜使她显得斯文而高雅,简直和白莲华是从同一模具里倒出来的一样。
“莲华,没挨打吧?没挨打吧?”那妇人一看见白莲华,就双泪长流地扑过去,捧着女儿的脸反复问道。
“妈!我没事。”白莲华不耐烦地移开母亲的手,指着吴书味说,“这是我们班的造反派头头,全年级有名的高才生吴书味。”
“哦,造反派头头。”白莲华的妈妈立起身毕恭毕敬的连连向吴书味哈了几个腰说,“我家白莲华真的不是铁杆老保,她是不敢得罪走资派呀!您千万手下留情,不要打她哟!”
“妈,你啰嗦什么呀?我和吴书味正在谈人生处世哲学,你一来就把我们的兴致打乱了,真糟糕!”
“你跟你妈回家吧,我该告辞了。”吴书味站起身说。
“不!我们的话还没谈完嘛,你认为我刚才说的有道理吗?我还有好多想法要向你讨教呢?”
“找连老师讨教吧,半年多来,连老师在很多问题上都和我看法一致,你和连老师及你妈三个人一起好好谈谈吧!”
得胜利,没有比达到目的更乏味的事情;
起内讧,确有比暗箭伤人更卑劣的手段。
“七二○”事件是反革命政变,中央的这一定性使湖北造反派取得了彻底胜利。
虽然在分享胜利果实的“摘桃子”问题上,“钢派”与“新派”争端再起,但各级革委会的筹建工作总算又运转起来。
“八七”中学的实权再次落到了郝博能手中,闻河东、连道运成了校常委。
中间派和逍遥派都加入到造反组织中来了,吴书味成了班文革小组组长和中学红联高二(3)班支队的一号头头,他管辖的人数已达到三十多人,但殷素华等十多个保皇派成员却再没到学校露面,他们依然在避难。
对立面倒下了,下一步该干什么呢?骆霞飞精心设计的大批判专栏虽然精美,可谁会对没有悬念的棒打死老虎的大批判专栏感兴趣呢?所有组织推出的批判文章都无人问津。高二(3)班的人坐在教室里,深深地感到了无所事事的烦恼。
“一件事,没办成之前总觉得它非常伟大,非常了不起,可一旦达到目的,就觉得它实在没有什么。总之,没有比达到目的更乏味的事情了。”吴书味说。
“哈!又在背书了。是从《新天方夜谭》中看来的吧?”赵岚珈笑着问吴书味。
“吴书味背史蒂文生的名言恐怕比背最高指示更有兴趣。”造反初期加入“竞自由”,请进闻河东到“竞自由”当头头后,自己却退出了造反派的黎薇薇现在又回到了“竞自由”,她也在一旁笑道。
“吴书味喜欢世界文学名著,对么?”团支部书记卫德贤现在也是“竞自由”成员了,她也笑道。
“我只随口说了一句,你们就指出了它的出处,它的作者。你们不是比我更投入吗?”
“这些话如果从别人口中说出,一定会显得别扭、生硬,可一经吴书味之口,就再自然不过了。他呀,根本不应该叫吴书味。”赵岚珈继续说。
“应该叫浓书味!”骆霞飞说完,大家都笑了。
“现在没事可干,真该读一点书啊!”赵岚珈叹道。
“到哪里去找书呢?值得一读的书都在扫四旧中被三字兵烧光了呀!”黎薇薇说。
“你们这些人呀——胸无大志!现在就想读什么闲书!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是斗、批、改呀!”叶家驹大声斥责道。
看见叶家驹横眉对着自己,吴书味笑道:“说具体一点,怎么斗?怎么批?怎么改?”
“斗就是斗百万雄师中一小撮坏头头,批就是批军内走资派嘛!改——改就是——这是放在最后的一步棋,是以后的事。”
“仍然太抽象,象领导干部作报告一样,能告诉我们具体该怎么做吗?”纪璋发也是“竞自由”人了,他也插嘴道。
“具体的应由吴书味安排,他才是头头。如果我当头,我首先就把殷素华、白莲华这些铁杆老保抓来开批斗会。红八月是血与火的红八月,去年,三字兵用血与火对待牛鬼蛇神,对待黑七类,今年,我们造反派同样应该用血与火的洗礼回敬三字兵和一切老保,但我们班没有这样做。吴书味仁慈得过头了。”
“红八月?一听这三个字我就反感透顶!去年的红八月是一群人对另一群放弃了抵抗者的野蛮凌辱,今年的红八月,仍然是一群胜利者对放下了武器的投降者的非人道折磨。”吴书味站起身来,他的情绪已变得激昂,正如一年前在全班的辩论会上一样。他正要继续说下去,赖胜辉插了进来:“这两年的根本不同在于:去年,他们是核心、今年,我们是核心!”赖胜辉得意地说,“为了让所有老保都记住这一点,我们完全应该按叶家驹所说的那样,至少也应该杀鸡给猴看!”
“红八月已经过去了,各单位的打人之风已经收敛,难道我们班反倒要重新打人?”纪璋发反对道。
“我们坚决反对暴力!”赵岚珈和李潇萧一起说,当她们发现两个人同时说出相同的话时,相视了一会便大笑起来。
“他老人家的最高指示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反对暴力的人还算革命造反派吗?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犯罪!’我们必须坚决发扬‘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将造反行动进行到底!”赖胜辉已慷慨激昂了。
“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离开‘竞自由’大半年,想不到小赖子说起话来,毛主席语录一套接一套,成理论家了!”黎薇薇嘲笑道。
“一年前,我们的小组长宋华杰每次发言也是毛主席语录一句连一句,当时我就断言,他必将成为每一句话都由最高指示连成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标兵,为此他乐得几乎昏过去,而且以后肯定还连续偷着乐了好多天。今天,我不用为他的销声匿迹感到遗憾了,因为他的接班人已经出现。”吴书味望着赖胜辉冷笑道。
“如果每一句话都由最高指示组成,那不成了八股文吗?”纪璋发大笑起来。
“吴书味,你的话很有问题啊!”叶家驹严肃地说罢又转过脸对着纪璋发道,“你也一样。”
“有什么问题呀?用八股文连成文章的确不好,用毛主席著作连成文章有什么不好呢?古为今用嘛!”黎薇薇继续笑道。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年前,吴书味几乎天天在班上辩论,而今他又重操旧业了,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啊!”赵岚珈说完便调皮地望着吴书味眨眼睛,她似乎真的觉得好玩罢。
“什么惊人的相似?他原来反对老保,他是正确的,可现在反对造反派,他就走向了反面!”叶家驹依然十分认真。
“相似的本质在于,我主张人人平等,坚决反对‘核心’、‘外围’、‘再外围’……”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供产党。这是毛主席语录的第一条,你居然敢反对‘核心’?”赖胜辉作出了吃惊和愤怒的姿态。
“你这不是断章取义削足适履吗?吴书味明明反对的是谭立夫的‘核心,外围,再外围’的自来红理论,你想把他打成反革命?你当时不也是‘自来红’的坚决反对者吗?怎么一年不到就忘本了呢?”纪璋发明显的完全站在了吴书味一边。
看到绝大多数都在反对赖胜辉,叶家驹恼着脸说:“没想到我们老造反派在‘竞自由’里居然遭到中间派的围攻。没什么好辩了,我们走!”
赖胜辉和叶家驹匆匆离开了教室,姚劲力犹豫了一会,也跟着走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吴书味按规定时间准时来到了学校,教室里已到了不少人,大家都在聊天。
“这半年多你都在家当逍遥派,玩得快活么?”纪璋发问。
“什么逍遥派?一点都不逍遥。完全无事可干,我几乎被闷死。”黎薇薇回答。
“是呀,这几天来学校,有这么多人在一起闲聊,我觉得心情好多了。特别是看到吴书味和赖胜辉的争执,我都想参加辩论了。”卫德贤显然也有同感。
“昨天的辩论和一年前的确很相似,不过我觉得我的心情轻松多了。”一年前最不敢说话,最胆小怕事的范勤勤也说了起来。
“现在精神上感到压力的是三字兵,是殷素华他们。”黎薇薇说。
闲聊中,时间过得真快,十点半了,大家开始起身回家,直到这时,赖胜辉、叶家驹、姚劲力都没有来,老“竞自由”的女生也全都没来。
在以后的连续几天里,教室里仍保持着二十多闲聊的人。湖北的文化大革命再也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吴书味感到了更加的烦闷,特别是赵岚珈等老“竞自由”的女生也不再来校,这使吴书味感到了气恼,难道她们也赞同赖胜辉的观点么?友谊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气节故,二者皆可抛!如果漂亮迷人的女孩也不赞成平等和自由,也想成为高人一等的“核心”,那么她们还有什么可爱呢?旧有的情谊要断就断吧!没意思!太没意思了!!厌倦的情绪强烈地袭上他的心头,他将班上的事情简单的向陈礼佑作了个交待,自己便回到家中,他也不再光顾学校了。
吴书味将哥哥原来的高中教科书全部翻了出来,他太无聊了,以至必须找点事做。他看历史、地理,做数学、物理习题,在自学中他感到了稍许的充实和慰藉。
一天下午,钟敬铖突然独自一人来到他家中,开门见山的说:“上午,我们班中学红联召开了一个核心会议。你和尤樵秋、夏斌、陈礼佑没参加。”
“什么会?我不在校,主持班上工作的就应该是陈礼佑呀!怎么连他都没参加呢?他是老班长,我觉得我参不参加都没关系,班上的事由他主持才是最恰当的嘛!尤樵秋他们为什么也不参加呢?”
“会议是由叶家驹主持的,除你们几人外,老‘竞自由’的其他十一个人都参加了,哈博能讲了话,赖胜辉破天荒的作了重点发言。他们认为现在很多造反派组织中有些动摇分子故意混淆革与保的界线,甚至向保皇派投降……”
“对!正是这样。”吴书味插嘴道。
钟敬铖作了个制止吴书味插嘴的手势又继续说下去:“他们认为我们班的权力掌握在中间派手中,特别是你对殷素华拼死相救的事,他们认为是一种讨好老保的行为,而且说有些人近来成天和中间派混在一起,对中间派,对老保比对造反派更有感情。”
“胡说八道!”吴书味生气了。
“另外,中学红联马上要召开红代会,哈博能最后总结时强调说,要把班上的领导权从中间派手中夺过去!让最坚定的造反派掌权!”
“一个班的领导权就这么重要?真是权力的崇拜者啊!若不是你今天的这番话,我是绝对不会留恋班文革头头的权位的,任何人想当头头我都会让位。现在不同了,我竟然成了中间派?!连参加班上核心会议的资格都被剥夺了!郝博能在‘巴黎公社’发动政变推翻杜轶铁用的是阳谋,反对我的人为什么不敢与我正面交锋?采用比暗箭伤人更卑鄙的手段,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又卷土重来了!”
热议美少女,苦难家史撼人心;
召开红代会,争权显贵涣人心。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吴书味仍像以往一样来到学校,几乎同时到达教室的仍然是二十几个闲聊者。纪璋发的兴致最好,他比文革初期健谈多了。吴书味的心情则很不平静,他等待着十点半的到来。
“吴书味好长时间没来了,好象不太高兴吧?是不是有什么心思?”黎薇薇见吴书味不吱声便笑问道。
“不!没什么,昨天没睡好觉。”吴书味尽力掩饰着。
“骆霞飞、赵岚珈她们怎么好久都没来了呢?”卫德贤问。
“殷素华才是一直没来了,她现在在哪里?”陈礼佑突然插嘴问道。
黎薇薇和卫德贤相互对视了一会,便一起大笑起来。
“关心殷素华情况的怎么会是你呢?”纪璋发也望着陈礼佑打趣道。
陈礼佑的脸红了,但很快他又抬起头说:“都是同班同学,为什么不能问?”
“问殷素情况的该是吴书味呀!”黎薇薇笑道。
“对!”卫德贤和纪璋发几乎同时说。
“你们凭什么这样认为?”
“你和殷素华的故事全班都知道呀!”纪璋发笑道。
真是这样吗?吴书味感到了震动。如果大家都这样认为,赵岚珈又会怎样想呢?这事还真得澄清一下。
“我和殷素华只是同学间的相互帮助。”吴书味认真地说。
“你敢说你不喜欢她?”黎薇薇盯着吴书味笑问道。
“我对她的印象非常好,但这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感情。你们知道,我虽然不是一个外向型的冲动者,但我也不致于迂腐到不敢表露自己感情的地步。如果我真有那种特殊的感情,我一定会大胆追寻,绝不会一年都不去找她,现在,我甚至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
大家安静下来,吴书味的一番话似乎已经把大家说服了。过了一会,黎薇薇将板凳挪到吴书味身边小声说:“殷素华现在在做临时工,她家里本来日子就过得很艰难,近来她妈妈又病了,作为家中的长女,她不得不为生活奔波啊!”
“你们常有联系?”
“是的,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我觉得她对人真诚,没有心计,吴书味要是和她——”说到这时,黎薇薇便不再往下说了,只是望着吴书味笑。
谈笑间,时间过得真快,当阳光从教室中央退到窗口旁时,卫德贤又象往常一样站起身来说:“每当阳光消失之际,便是我们回家之时。”
“你这话在前两年说就会被打成反革命!阳光在中国永远也不会消失,知道吗?因为毛主席是永远不落的红太阳啊!”纪璋发笑道。
“别忙走,再坐下来谈一会。”吴书味制止打算离去的同学说。
“看!一谈起殷素华,吴书味就来了劲。我们听吴书味的,都别走,继续聊。”纪璋发笑道。
“反正在家里也是无聊透顶,这么多同学一起闲聊,时间要好混得多。”陈礼佑说。
“吴书味还想了解殷素华哪方面的情况?”卫德贤笑问道。
“我们一定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黎薇薇也笑道。
“作为关系很好的同学,想知道她尽可能多的情况原本是很正常的事,你们总想把问题神秘化,何况我还什么都没问!”
“是呀,了解一下情况有什么关系呢?”陈礼佑接着吴书味的话说。
“好吧,本人尽我所知,毫无保留的向你们汇报:殷素华,女,生于一九四九年七月——七月,唉呀,几号我忘了,几号呢?”黎薇薇敲起自己的脑袋来。
“你是在帮人家填履历表吧?”尤樵秋打趣道。
“别插嘴,听人家说嘛!”陈礼佑不耐烦地说完,大家全都笑了。
“看,我们的老班长都非常愿意听,你凭什么要打断人家的兴致呢?”黎薇薇白了尤樵秋一眼,大家笑得更欢了,陈礼佑则红着脸低下了头。
黎薇薇接着说下去:“殷素华家有五口人,她妈妈,她,以及三个妹妹。一九五八年大办钢铁时,她爸爸几天几夜都没睡觉,他拖着一辆装煤渣的板车奔跑时,在桥边突然翻倒……”
“她爸爸就是这样死的呀?”陈礼佑叹息了。
“如果这样死那倒好哦——那就可以算工伤,可他没有死,只在医院里观察了一天,又上工地炼钢了,当时年轻的男人都参加炼钢,他当然逃不掉,可第三天早晨,他再也没有起来,她妈妈早晨起来叫他时,他已经全身冰凉了。”
“她妈妈原来是家庭妇女,爸爸死后,组织上照顾她家,让她妈妈顶职当了工人。那时殷素华才读小学三年级。”
“妈妈上班的第一天,不到十岁的殷素华很早就跟着妈妈起床了。在妈妈手把手的指导下,炉子终于生燃了,看见她把淘好的米锅放在炉火上后妈妈才安心地离去。”
“原来妈妈在家时,家务事是从来不要孩子们插手的,现在该由殷素华独当一面了,她怎么承担得了呢?炉火中的煤很快就烧完而息掉,可米粒还是硬的,时钟已指着七点一刻,她只好背上书包,撒腿就往学校跑。”
“中午回到家中,没见到妈妈的弟弟妹妹们早就哭作一团,见到姐姐回来便围着她喊肚子饿。她赶紧重新砍柴生火,生了三次炉子才总算燃着了,她把那一锅早晨的生米放到炉火上,下午上学的时间又要到了。她向六岁的大妹妹作了一番交待,自己又空着肚子去学校了。”
“下午放学再次踏进家门时,炉火又彻底熄灭,锅沿上粘着几粒生米,锅底则是一片黑糊锅巴。”
“妈妈回来了,看到一群哭累了的孩子,看到围着叫饿的殷素华的弟弟妹妹,妈妈拿起扫帚,拖起软躺上椅子上的殷素华就打了一顿。当她知道殷素华也一整天粒米未进时,又抱着她大哭了一场。”说到这里,黎薇薇的眼圈红了,她似乎说不下去了。
教室里静静的,谁都不再哼声。过了好一会,夏斌才又问道:“你不是说她只有三个妹妹吗?怎么又多出个弟弟来了呢?”
“她原来是有个弟弟的,但一九五八年是大跃进的年代,工厂里经常加班加点,工人们常常要工作到深夜。虽然殷素华和她的大妹妹很快就学会了做饭,但她们怎么能照顾好小弟弟呢?由于病情的延误,年底时她弟弟也死了,一年之中,她们家两个男人都死了,她妈妈原来是相当漂亮的,几个月里,妈妈好一下子就变成了个老太婆——太不幸了啊!”
十点半左右,以骆霞飞为首的一群女生走进了教室。
“哟,好多人呀!你们好!真是好久不见了。”骆霞飞边说边频频地向大家点头打招呼。
“是呀,十多天不见了。你们怎么一直没来呢?”黎薇薇点头笑道。
“谁说我们没来?我们每天必到。您们才一直没来呢!”詹静凤大声说。
“我们来没来,陈礼佑可以作证。”纪璋发说。
“这样说来,你们每天都在一起吧?难怪刚才在教室外听到你们谈得怪热闹的。谈什么呀?”詹静凤走到纪璋发身边问。
“我们正在谈殷素华。”卫德贤说。
吴书味正在捕捉赵岚珈的目光。赵岚珈刚一进门时,两个人的眼光便碰到了一起,可赵岚珈很快就低下了头,她站在骆霞飞身后,既不笑,又不作声,也不看吴书味。
“你们真的每天都来吗?”夏斌望着李潇萧问。
“我们按规定时间,每天十点半到校,这还会有假?”
“我们才是按规定时间八点半到校,十点钟离校。”尤樵秋说。
“规定时间不是十点半吗?”郭珊问。
“谁说十点半?绝无此事!”吴书味斩钉截铁地说。
骆霞飞和赵岚珈的眼光同时盯住了吴书味,骆霞飞的嘴微微张了一下,但她终于什么也没说,赵岚珈则又重新低下了头。
“咚!”教室的门被蹬开了,赖胜辉、叶家驹、姚劲力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当他们看到满教室的同学时便楞住了,稍一犹豫,赖胜辉便拉了叶家驹一把说:“走!上个厕所去。”说完,三个人又退出了教室。
“十点半了吧?钟敬铖,你去把郝博能找来,就说我们班找他有要事。”吴书味大声说。
“我知道!”钟敬铖说完就离开了教室。
骆霞飞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吴书味小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开会,马上开会!”吴书味依然大声回答。
“怎么突然要开会?不过,我们班也确实是好久没开会了。”陈礼佑略感意外地说。
“开什么会呀?”夏斌也问。
“待会儿就知道了。”吴书味不动声色地回答。
不一会,钟敬铖把闻河东带来了。
“郝博能呢?”吴书味问。
“他去区革委会开常委会议去了。为什么一定要他来?我来不行吗?”闻河东陪笑着说。
吴书味并不答理闻河东,他转向骆霞飞说:“你去把赖胜辉他们三个找来。”
“男生上厕所,要我去找?”骆霞飞一句话逗得大秋哄堂大笑。
可吴书味没有笑,他冷冷地说:“去了这么长时间,又不是拉肚子,怎么会还在厕所里?”
“他们在操场里,刚才我喊他们上来,他们三个人都不动。”钟敬铖说。
“骆霞飞别去!他们叫不动,偏要你去。”詹静凤阻止道。“全班三十多人,少他们三人会义完全可以照样开,但我不想排斥任何人!”吴书味大声说。
骆霞飞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出了教室,嘴里一边说:“究竟开什么会呀?”
“对!今天召开全体中学红联红卫兵会议,你快去把他们叫上来。”闻河东象突然想起来似的大声喊道。
赖胜辉、叶家驹、姚劲力跟在骆霞飞身后一走进教室,闻河东就站起身向讲台上走动说:“今天,我们开会选举红卫兵。”只要他回班,班上的造反派会议都由他主持,可这一次,吴书味站了起来说:“对不起,今天的会议由我主持!你的事留到后面再说。”
闻河东尴尬地笑了笑,退回到了座位上。
“自‘七二○事件’后,我就担任班文革小组组长和中学红联高二(3)支队一号头头,现在,路线斗争的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为了保证造反派的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为了不让中间派继续掌权,让动摇派下台,我宣布:重新选举班上的领导班子,现在就开始提名。”吴书味平静而大声地说,他的嘴角里挂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冷笑。
“你在搞什么名堂?你在跟谁赌气呀?”骆霞飞小声问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尤樵秋也不解地问。
“中学红联总部只通知选举红卫兵,并没有说改选领导班子。吴书味,改选的事就免了吧!”闻河东站起来劝道。
“吴书味,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何必搞什么改选呢?”李潇萧也站起来说。
“在座的有一部分人知道我话中有话,另一部分人却一无所知,这就是‘核心’和‘外围’的区别。我既然已被某些人划归‘外围’之中,就不想以头头的特权说话,如果我得不到大多数人的拥护就理所当然的应该下台,让得人心者上。”吴书味坚决地说。
“我赞成吴书味的意见,他一再说不愿当核心,就应该主动从头头的位置上退下来,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认真思考,应选最坚定的造反派当头头。但我不同意举手表决,应该以无计名投票的方式选举才算公平。”赖胜辉站起来大声说,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情。
“搞什么无计名投票呀?我们又没带纸带笔,举个手不就行了吗?难道还有人不敢表达自己的观点?”李潇萧反对道。
“就按无计名方式投票,钟敬铖,把笔和纸发给大家吧。”吴书味平静地说完,钟敬铖便将刚从校革委会借来的两盒圆珠笔芯及几十张小白纸分发到每个人手中。
“哟!原来你们是有预谋的呀!”郭珊故作惊讶地说,她显然希望能使教室里的气氛变得轻松一些。
“这事除钟敬铖外,我没有和其他任何人谈过,因为我希望这是一次真正的民意测验。”吴书味自信地说。
“非常感谢吴书味能充分发扬民主,现在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了,我希望大家珍惜这一机会,选出最坚定的造反派来。”赖胜辉也自信地说。
选举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到会三十一人,骆霞飞、吴书味以廿六票并列第一,陈礼佑以二十票名列第三,而赖胜辉仅得了两票。
吴书味请骆霞飞讲话,骆霞飞站起来说:“对于今天的会议,我是毫无思想准备的,我根本就不同意改选,选来选去,选出的还是我们三个人,一个都没有变。可见完全没有必要重新选举。如果彼此间有什么误会或者意见,最好摆到桌面上谈,从团结的愿望出发,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达到新的团结。最后我申明一下,我们班中学红联的一号头头还是吴书味,下面由他讲话。”
“我由衷地感谢绝大多数人对我的信任。”吴书味认真严肃地说,“为什么要进行这一次选举呢?因为有一些造反派立场坚定得过了头的人担心领导权落到中间派手中,落到投降派手中。现在,社会上的投降派的确不少。我完全赞成向那些一心只想当官,出卖造反派利益的投机商头头开火。但如果借反投降派之机,大搞唯我独尊,唯我独左,一切以自己为核心,别人都只能是外围、再外围,这岂不是把文化大革命初期谭立夫之流的‘自来红’那一套衣钵全都继承过来了吗?两年多的造反只不过搞了一次‘置换反应’。把红五类从核心中换出来,把自己换进去。广大老百姓仍然在不平等中受到岐视,难道这就是我们的目的?昨天,我们班的中学红联核心会议居然将全班三分之二的成员排斥在外,连造反最早的陈礼佑、夏斌、尤樵秋和我四个人也无一例外排斥了!我不知道召集者对此能作何解释?两年前,我们造反派曾与谭立夫的追随者作过坚决的斗争,今天,看来我们还得与谭立夫的徒子徒孙继续斗争下去!”
吴书味一说完,叶家驹就站了起来,他以缓和的口气解释说:“社会上,不少造反派头头现在已站到了保皇派一边,反过来向造反派群众开刀,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召集部分最坚定的造反派开会也是事实,没有通知所有人参加,这是我的失误,是工作没有做好,但会议的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是得到了校革委会副主任哈博能支持的……”
“把我们这么多人排斥在外也是正确的吗?”夏斌打断叶家驹的发言,气愤地质问。
“自己又不是头头,凭什么召集会议?”尤樵秋也质问。
赖胜辉站了起来,他似乎觉得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以困兽犹斗的姿态大声说:“对于某些人,我就是有意见!有的人出于私心搞路线斗争调合论。就拿对殷素华来说,她是全校有名的铁杆老保,可有人对她的感情比对造反派深得多。社会上,绝大部分铁杆老保都挨了打,而我们班呢,不仅没有教训一个老保,甚至把殷素华捧为上宾。对白莲华关心倍至,所以,我们班的老保和中间派都特别猖狂,现在都快欺到我们头上来了,如果当初把殷素华痛打一顿,给老保一点颜色看,他们今天还会如此猖狂吗?”
“对老保就一定要采取打的手段吗?”陈礼佑反驳道。
“当然,毛主席关于打人事件的指示说,打就打嘛,好人打好人误会,今后不再打,好人打坏人,活该,坏人打好人,好人光荣。他老人家都坚决支持打人,我们凭什么不打?”
双方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公开支持赖胜辉的只有叶家驹和詹静凤,连姚劲力也只是保持沉默。
将矛头直指赖胜辉的,对他毫不留情进行最激烈攻击的是纪璋发和黎薇薇。最后,闻河东总算将争论平息了下来。他解释说他并不知道昨天开会的事,他反复强调团结的重要性。最后他宣布最重要的事了。
“现在,一切都要正规化,中学红联内要重新选出红卫兵来。各个班的额定指标是六个人,由于我们班造反较早,在学校有一定影响力,经我据理力争,终于争到了十三个名额。今天召集大家开会,就是要把最优秀的造反派选出来,使之成为新的中学红联红卫兵。”闻河东宣布说。
“选红卫兵?‘中学红联’是中学生红卫兵联合指挥部的简称,从‘中学红联’成立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是该组织的成员了,应该说我们都是发起人之一,是最老的‘中学红联红卫兵’。现在凭什么要重选?”陈礼佑首先置疑道。
“现在一切都要正规化了,这是我要说的第一句话。从发展眼光来看,红卫兵必将取代共青团,所以不可能每个人都是红卫兵,核心只能是少数人嘛!没有被选入红卫兵的仍然是中学红联的成员,它是红卫兵的外围组织。”闻河东耐心地解释说。
“我们为什么要造反?就是要砸烂那种‘核心’,‘外围’,‘再外围’的反动血统论,反对那种将人划分成不同等级的比封建社会更落后的奴隶制度的枷锁,反出一个平等的社会来!文革初期,为了‘怀疑一切’,为了反对‘自来红’,造反派曾大胆地与强权抗争。今天,造反派胜利了,可我们为什么又要人为的将人划分成不同的等级呢?这究竟是哪个狗头头出的歪点子?这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究竟有什么区别?”吴书味气愤地一口气说了十多分钟,他为社会形势又回到“谭立夫时代”而深感意外和愤怒。
“现在与文革初期当然有区别,过去是以走资派的子女为核心,今天是以我们造反派为核心。哈哈……!”吴书味刚一说完,赖胜辉就抢着说道,说完便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们造反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人人平等,也不是为了反对血统论,我们造反是为了保卫毛主席,这一点希望吴书味首先要端正思想。另外,选红卫兵是市革委会的统一布置。中央文革在八月十一日和十二日连续两天召集北京大专院校和北京的中学生,第一次举行了全市的红代会,所以选红卫兵决不是哪一个头头的歪点子,这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需要,是中央文革的意图。”叶家驹站起来发言说。
“资产阶级才会讲平等,在无产阶级专政下,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绝没有平等可讲。现在,我们造反派就是要当核心。”詹静凤大声说。
“好了,好了!”主持会议的闻河东平息了争论说:“开始选举吧!选红卫兵是大势所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们总得跟着首都北京的路走,不选举就等于弃权。”
“你们选吧,我不参加红卫兵,我弃权!”吴书味气愤而又无奈地说。
“我也弃权!”骆霞飞立即接着表态。
“的确没意思!”赵岚珈也皱起了眉头。
选举结果很快就产生了,得票数的排列循序是:骆霞飞、吴书味,李潇萧、郭珊、陈礼佑,尤樵秋、姚劲力、赵岚珈、钟敬铖、夏斌、叶家驹、赖胜辉。闻河东是当然的红卫兵,不参加选举,班上只需选出十二名。
得票数第十三的是黎薇薇,她是第一批加入“竞自由”的,但在吴书味等去县城造反期间她却悄然退出了,成了逍遥派。詹静凤和原团支书卫德贤并列第十四名,而从来都闷声不响的第一批“竞自由”成员施维琪则排在第十六位。
结果一公布,詹静凤就勃然大怒,她高声喊道:“三字兵当权时我是红战友,是红卫兵的外围,今天我又成了中学红联的外围。我冒险造反一年白造了,我不干了!”说完便向教室外冲去。施维琪则一声不响地低下了头。
“想当核心想疯了。”不知谁小声嘀咕道。
“哼!哪个烂嘴巴说我疯了?”詹静凤听到这嘀咕声,站在教室门口不走了,她怒视着室内大声喊道,“我才不稀罕当这个红卫兵呢!有什么了不起?”
赖胜辉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说:“詹静凤你不要走,你没被选上是没有道理的!真理有时候在少数人一边,我提议重新讨论。”
“我造反一年还不如才造反几天的呢!”詹静凤已经不走了,她站在门口说。
黎薇薇不悦地站了起来说:“大家可以看一看黑板上的名单,前十二名都是你们‘竞自由’的老造反派,还有重新讨论的必要吗?我不知道詹静凤刚才说的话是针对谁,如果仅因为我的名字排在她的前面而不平,那就太没意义了,我可以跟她把位置换一下,但换成第十三名仍然当不成红卫兵啊!”
“刚才不是有人宣布弃权吗?现在黎薇薇已答允与詹静凤换位了,只要有一个人弃权,进入红卫兵的就该是詹静凤。”赖胜辉急忙抢着说。
“如果有一个人弃权,第一个补上的当然应该是黎薇薇。按规矩办嘛。”闻河东说完便偷偷朝黎薇薇望,可黎薇薇的嘴角旁却挂着一丝不屑的冷笑。
“吴书味绝不能弃权,他要经常代表我们组织出面呢!”夏斌着急地高声喊道。
“骆霞飞也不能弃权,她是我们女生的代言人。”几个女生也叫了起来。
会场乱了起来,有人调侃道:“要换就让赖胜辉和詹静凤换吧!”
“看!只要将人划分成等级,就必然导致相当一部分人感到压抑,就必然导致分裂。这与挑动群众斗群众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究竟有什么区别呢?”吴书味侧过脸对在不远处的赵岚珈说。
赵岚珈微微笑了笑,但没吱声,坐在她身边的骆霞飞则点了点头。
女孩笑颜,扫除心中云情中雾
书生理想,终成水中月镜中花
第二天,吴书味比平时上学离家更早,八点钟刚过,他就和陈礼佑一起来到了学校。
八点二十分,以骆霞飞为首的老“竞自由”女生走进了教室,她们一看到吴书味就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吴书味问。
“笑你呀,昨天是真生气了吧?”赵岚珈笑着问。
“是。”
“你向来对各种事情都无所谓,文化革命初期,那么严峻的局面也没能改变你无所谓的特点,可昨天你却完全变了,变得不是‘无所谓’了,其原因何在?”赵岚珈继续笑着说,但眼睛已不再望着吴书味。
“除钟敬铖外,我们有四个人被排斥在造反派的圈子之外,这是我绝没有料到的。而你们也站在排斥我们的队伍之中。一个人被敌人反对时,完全可以无所谓,但被自己信任的人排斥时,怎么可能继续无所谓呢?”
“我们是受蒙蔽的。”骆霞飞笑道。
“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李潇萧说。
“受蒙蔽无罪,受蒙蔽可鄙。”赵岚珈依然笑道。
吴书味也笑了,开心地笑了。昨天的选举证实了她们仍然是拥护自己的,今天她们又早早的来到学校,并明显地表示出歉意,他还能说什么呢?
“那天开会没有你们四个人参加,我们也觉得奇怪。会上,我们都只是听众,我们谁也没有发言。可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看到你们呢?”骆霞飞进一步解释说。
“开完会后,我们几个女生还议论了一会,当时我猜想吴书味是不是和殷素华的关系有了什么进展,赖胜辉才会说那番话的。”李潇萧说罢,女生们都笑了起来。
“这就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惯用伎俩,吴书味明明通知的是每天上午八点半到十点活动,他们却通知你们说时间改为十点半,他们背地里乱造舆论,而被议论者却被蒙在鼓里。”陈礼佑气愤地说。
“而你们居然会相信他们!”吴书味也以不满的口气说。
“我们是半信半疑。”郭珊说。
“我觉得这没什么关系,即使你对殷素华好,这也很正常,是应该的。我相信你绝不是投降派,因为这是两种不同的感情。”赵岚珈眼睛望着黑板说。
“绝无此事,我已经一年多没见到殷素华了,她一直没来学校。造舆论者显然是——”
“别有用心,对吧?”赵岚珈抢着说,“可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会受蒙蔽呢?”
“你也这样认为?这完全是捕风捉影。”吴书味急了,说。
赵岚珈笑了起来,说:“开个玩笑就那么当真!说你对殷素华好,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大家相互间不都可以建立起真挚的友情吗?”
“我觉得赖胜辉的做法的确有些过份,但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他这个人还是有不少优点的。”骆霞飞继续劝道。
“他很勤快,很会做事,而且很随和,很容易被人接近。他象个小孩一样,没有太多心计,就是打他几拳,骂他几句,他也从不恼。”李潇萧也抢着补充说。
钟敬铖和尤樵秋此时也走进了教室,听完李潇萧的议论,钟敬铖嘲笑道:“你对他印象这么好,昨天干嘛不投他一票呢?他只有可怜兮兮的两票,你该在关键时刻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好下台才对。”
李潇萧白了钟敬铖一眼说:“跟你们几个人在一起就这一点不好,一句话不恰当你们就挖苦人,这不太累人了吗?”
“我们没有发现你的哪一句话不恰当呀!”陈礼佑一脸认真的样子说,大家都笑了。
“你们都是一样的货色,还有尤樵秋,还有吴书味,你们一起向我开火好了,把你们的想法都倒出来!”李潇萧生气地大声说。
“我可一声都没吭呀!”尤樵秋摊开双手,作出委屈的样子说。
“没说我也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认为我们平时与赖胜辉接触得多一些,就是对他们的感情深一些,对不对?其实呀,我们对你们男生全都一视同仁。”
“要是这样,昨天在他太没面子破门而逃之前,你真该投他一票,给他一点安慰才是。”尤樵秋说。
“唉!”李潇萧叹了口气说,“当时只有詹静凤一个人举了手,我要是举了手,惹得詹静凤不高兴又怎么办呢?现在的事情是越来越难办了呀!”
大家全都笑了,李潇萧也笑了。尤樵秋笑着说:“原来你是怕詹静凤才想举手而不敢举手的呀!”
李潇萧气得跺着脚跳了起来,她叫喊了一阵,自己又笑了。
“无计名投票时,赖胜辉只得了两票,我们都没投他的票。我们觉得他跑跑腿是可以的,但要当头头,他就太不自量了。可他太想当头头,考虑问题太简单。不过他这个人还是比较天真的。”骆霞飞说。
“前两名肯定是吴书味和骆霞飞,他连这一点都看不清楚,出丑是他自找的。”李潇萧说。
“他说他想成为第三名,这是他在回家的路上向詹静凤和我解释说的。”从不说话的施维琪也开口了。
“叶家驹和姚劲力为什么不投赖胜辉的票呢?”吴书味问。
“我是检票者,我注意到,叶家驹投的三票是骆霞飞和姚劲力和他自己,姚劲力则把票投给了骆霞飞和叶家驹和自己,他们都一致拥护骆霞飞。”
郭珊说完,大家又全都笑了起来。笑了一阵,赵岚珈又盯着吴书味问道:“昨天,你为什么要重新选举头头?你明明知道有人想夺你的权呀!你就那么有必胜的把握吗?”
“对‘权’字,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完全不在乎‘权’的得与失,可我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特别是你们几位的看法,这就是我搞重新选举的原因。”
赵岚珈皱起眉,低下头说:“昨天,要是我们不站在你这一边,你一定不会原谅我们的,是吧?你昨天的愤怒比一年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得多。我总算理解毛主席为什么最恨刘少奇了。”
高二(3)班被选为红卫兵的办证照片都交到吴书味手中。很多人在交照片时都告诫吴书味:“你必须加入红卫兵,否则,以一个外围者的身份,你今后发表任何意见都没有力量了。”
赵岚珈的照片是在规定期限的最后一天上午交到吴书味手中的。中午,回到家中的吴书味才将包相片的纸打开。当赵岚珈的玉照出现在他面前时,吴书味几乎看呆了,在他看来,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种美更令人赏心悦目的了。
“谁的照片呀?”妈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吴书味赶紧边收照片边答道:“同学的,交上去办红卫兵证的。”
下午,吴书味从学校刚回到家中,就听见妈妈小声跟爸爸说话:“书味有一张女同学的照片,蛮漂亮的。”
“你没问问他?”爸爸说。
“问什么问?不就是同学吗?”吴书味边走过去边大声说。
“哟!书味回来了!”妈妈笑道。
“是一般同学就好,中学生,千万不能谈朋友呀!”爸爸脸色凝重地叮嘱道。
“没那回事。”吴书味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
“现在这个社会,谈朋友是件犯忌的事,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干部、工人都只敢偷偷摸摸地进行,何况你只是个中学生。学生、学徒工不能谈朋友是有明文规定的!”爸爸仍不放心地说。
“我知道。”吴书味回答。
半个月后,红卫兵证发到了每个“核心”的手中,吴书味也拿到了,但骆霞飞真的弃权了,她连照片都没交,这事使吴书味深感惭愧。自选举红卫兵后,到校的同学逐日减少。最后,除老“竞自由”的十余人外,其他人全都销声匿迹了。谁愿意以“外围”的身份来陪伴一群“核心”呢!吴书味采取的突然性民主选“头”为自己赢得了自信,可是他却不能为选举他的绝大多数同学带来平等,也无法阻止赖胜辉以核心的身份拿着红卫兵证到处炫耀。
终究还是失败哟!
百无聊赖,玩把枪枝解闷愁
一片茫然,扔颗炸弹去烦忧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这一最高指示充分显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最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斗士。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来,他将斗争的哲学发展到了一个更新的顶峰,他指出:“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他要求他的臣民每时每刻都必须不停的斗!他绝不允许斗争有片刻的停息。
中央对武汉‘七二○’事件定性为“反革命暴乱”如同火上加油般的将全国各地的路线斗争推到了白热化程度。八月,《红旗》杂志吹响了“揪出军内一小撮”的号角。
赤手空拳的民众有能力与手握枪杆子的军人斗吗?为此,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旗手,他老人家的夫人江青同志提出了军队要支持左派,要向造反派提供枪支弹药。如果军队不听中央文革的,造反派可以抢他们的枪!
于是,全国各地的所有群众组织都冲击到各大军区内抢枪了——如今所有群众组织都竖起了造反大旗,都高呼打倒刘少奇!谁会承认自己是老保呀?而军队正好借此机会将枪枝弹药甚至坦克、大炮送给拥护他们的组织手中。乱了,全国大乱了!这可不是文革初期的那种乱,而是真枪实弹的巷战,阵地战。对此,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发出了最强烈的叫好声:形势不是小好,中好,而是大好!
武汉市当然也不能例外,可武汉军区的军内一小撮‘七二○’事件中已被揪出而彻底倒台,百万雄师坏头头也都被行刑般的过了堂,造反派再找谁斗呢?可是,“斗则进,不斗则退,不斗则垮,不斗则修!”这是他老人家的硬性指令啊!最听毛主席话的造反派实在找不到斗争对象时,就只好进行窝里斗了。其实,全中国没有一个人敢反对他老人家,所有斗红了眼人的在壮烈牺牲时都高呼“誓死保卫毛主席!”虽然谁都知道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窝里斗!但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啊!
当枪声在市内响起,子弹在空中呼啸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造反派都成了逍遥派。可“钢派”和“新派”的头头们则是认真投入的,因为这是为争夺就要到手的胜利果实——各级领导权而战啊!所以只要有各派的头头和百分之几的随从呐喊,“红色恐怖万岁”的场面就足以得到维持。
武汉市确乎没有爆发巷战和阵地战,但小的摩擦及流弹已使不少人丧身。各大专院校和中学校园都成了人迹罕至的冷清之地。
一天,吴书味在路上与小学同学石天彤邂逅。
“你是造反派吧?”石天彤高兴地问。
“现在还谈什么造反派?我现在是一片茫然派。”
“别谦虚!我知道你是造反派。唉!我可押错宝了啰!我押到百万雄师一边了,而且是铁杆老保,‘七二○’以后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大半年,前几天才回到武汉。喂!你玩过枪没有?”
“如今的大学生、中学生,有几个人没玩过枪?到学校去拿把枪朝天上放几弹,比小时候玩鞭炮都简单。”
“能让我过过瘾吗?”
“行!跟我走好了。唉!你弟弟石天红现在怎样?”
“他极少回家,都是趁爸爸不在家时偷偷回去看看妈,而且看一下马上就走。”
“他现在是名振江岸区的‘洪哥’啊!”
“是呀!我真不知他今后会给我们家产生怎样恶劣的影响。唉!近半年都没见他踪影了,但愿他早死早好。”
两人边走边聊的来到了‘八七’中学。走进校门,正好碰到陈礼佑、尤樵秋和好久不见的几位夫子。
“嗬!校内的人还不少哇!”吴书味笑道。
“在家里实在闷得慌。今天路过此地,顺便来瞧瞧。”姜夫子说。
大家边说边往里走,刚一迈入操场,对面教学楼上便传来了吼叫声:“站住!把手举起来!”随之便是清晰的拉动枪栓的声音。
望着伸出窗口的几支枪头,石天彤脸色煞白的举起了双手。
“楼上的混蛋们,郝博能小子!伸出你的狗头看看,当了官竟连老子们最早的造反战友都不认了?!”几个夫子故作粗旷的大声叫骂道。
“钟敬铖,把你手下的小喽啰教训一下,怎么连老子们都不认识了。”尤樵秋也对着窗口叫道。又转过身对石天彤解释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老造反派对钢、新之争都毫无兴趣,都成了逍遥派,倒是‘七二○’之后加入进来的一些初一的小家伙们,干劲十足,他们都成了主力队员和枪手。
钟敬铖的身影在窗口出现了,他挥了挥手,窗口处的枪头立即缩了回去。
“上来吧!”钟敬铖大声喊道。
“算了吧,我还是走了好。”石天彤惊恐地说。
“等一等,我把钟敬铖叫下来,顺便拿把枪玩玩。”吴书味说罢便向楼上跑去。
五分钟后,钟敬铖和吴书味回到了操场,夫子们已经离去,石天彤也不辞而别,剩下的只有陈礼佑与尤樵秋。
钟敬铖背着一个军用书包,四个人一起来到江边,这地方是文化大革命初期,每天清晨全班游泳的地方。如今随着武斗的升级,治安环境的日益恶化,这里已是杂草丛生,人迹罕至了。
钟敬铖打开书包,四只手榴弹呈现出来。这手榴弹原本是打算给石天彤玩的,现在只好自己消遣掉了。
钟敬铖下掉手榴弹后的帽盖,一根与帽头相连的簧线便露了出来,他左手将帽盖用力一拉,右手便将手榴弹扔了出去。“轰!”,远处草丛中顿时冒出了一股烟尘。
再向前行走一段距离,尤樵秋拿出第二颗手榴弹,仿校钟敬铖的样子,用更大的力将手榴弹扔出,“轰!”江面上扬起了水柱。
“剩下的手榴弹留在身边吧,万一遇到流氓,我们就可以用它对付。”陈礼佑说。
“大部分流氓都有枪,公检法已被彻底砸烂,支左的枪弹已流传到街头巷尾,社会治安早已没人管了。现在是流氓横行,无法无天的时代,带着手榴弹只会惹麻烦。”尤樵秋说。
“现在,连一个普通中学都能从军区部队里抢到枪支弹药,可见社会是何等混乱了!”钟敬铖说。
“这就是军内一小撮走资派采取的手段,他们故意让枪支弹药流失,他们唯恐天下不乱,社会越动乱,中央就越没有力量揪斗他们,他们就越安全。现在他们把全国的治安都搞乱了,看你中央怎么办?”尤樵秋说。
“中央才不怕呢!毛主席、林副主席都希望天下大乱,而且越乱越好。如果不乱,能打倒刘少奇吗?只有乱,才能揪出更多的人。”陈礼佑说完摇起头来。
“军内走资派想乱,无产阶级司令部也想乱,中国要乱到何时?老百姓怎么办?谁来考虑中国的前途和老百姓的安危啊?”吴书味叹道。
“说那多干什么?忧国忧民可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该干的啊!谁要忧国忧民,谁就会被打成反革命,我们还是来扔手榴弹罢!让爆炸声驱走我们心中的烦忧!”陈礼佑说着便拿起第三颗手榴弹,信手将绳一拉便扔了出去。
“不好了!前面有人!”钟敬铖着急地大叫起来,不远处,三个十来岁的小孩正向这荒野地走来,可手榴弹已经飞到了空中。
“小孩,快跑!手榴弹要爆炸了!”尤樵秋对着前面高喊起来。
“快跑!快跑!”陈礼佑和吴书味一起喊道。
小孩子们楞了片刻才终于明白过来,他们转身拼命地奔跑起来。
“轰!”一串烟尘飞上了天,孩子们仍没命地跑着,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好险啊!我再也不玩这玩意了。”陈礼佑脸色发白,无力地说。
“枪弹流失到社会,连我们几个书生都差一点成为杀人凶手,殃及无辜,真可悲啊!”吴书味说。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爆炸声带给我们的是更加无法排斥的烦忧啊!”陈礼佑叹道。
工传队进校,清理阶级队伍
中学生支农,打发闲暇时光
百万雄师是一九六七年二月逆流中形成规模的,从二月到七月,他们与造反派斗了将近半年。可‘七二○’以后,“钢”与“新”的造反派内战则打了一年多,无聊的一年实在漫长,无所事事的一年又确实乏善可陈。
放眼全国,局势则更加令人迷茫了。军内的“一小撮”可不比地方政府中的走资派啊!他们掌握着枪杆子,有着绝对听命于他们的广大士兵和人数过半的保皇派组织成员,他们丝毫没有因武汉的‘七二○’事件而委缩退却,他们同样高呼着“打倒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和“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造反口号。他们强硬地剿杀他们的对手,上海最坚定的造反组织“上柴联司”被“红革会”荷枪实弹镇压,广西有名‘四二二’也被‘联指’剿灭。首都各大专院校内部的派系全都产生了分裂,清华园内,蒯大富司令率领的享誉全国的井冈山兵团据说已成为少数派,现在,全国的派系已乱成一锅粥,搞不清谁“革”谁“保”了。
军内走资派的有效顽抗使中央文革中的部分成员强烈感受到了形势的严峻,有人提出了要作最坏的准备:随时准备跟毛主席重上井冈山打游击!
这些人显然低估了伟大领袖的能耐,他老人家可是路线斗争的高手啊!他能适时的审时度势,进退维谷。当他看到被逼入绝境的军内“一小撮”全都摆出困兽欲斗的拼死架势时,他并没有选择‘重上井冈山’,他首先将‘七二○’的功臣——他老人家的贴身秘书王力抛了出去,王力不声不息地倒了。一九六八年秋,他又将中央文革成员关锋,及他的爱将戚本禹以“小爬虫”的名义陆续抛出。这些人究竟犯了哪些罪?没有详细批斗材料。既然只是几个无足轻重的“小爬虫”,平息一下“军内一小撮”的情绪也就够了,谁会真的去追究他们的具体罪行呢?
不过,全国老百姓已清楚地知道:“造反过时了。除湖北省外,全国再也找不出一个造反派取得胜利的地方啊!
一九六八年七月二十七日,北京六个工厂的工人在军人的带领下开进了清华大学。消息传出,举国哗然。两年前,彭真执掌的前北京市委曾向各大专院校派出工作组,这一举措被毛主席斥之为“镇压学生运动”的反革命之举,这个账后来算到了刘少奇头上,成为他反革命的主要罪证之一。两年后的今天,有谁敢胆大包天的再次派出更多的人来镇压学生运动呢?
清华园愤怒了,学生们对由数百工人组成的“工宣队”采取了激烈的武力驱赶行动。全国的造反派无一例外地站在了学生一边。即使是铁杆老保,此时也没有一个人敢公然支持工宣队。
遭到石块仍至枪弹袭击,缺食少水,遭到所有人唾弃的可怜兮兮的工宣队队员们却不能退却,他们是被军人带来当枪使的。他们是镇压学生的工具,虽然他们之中有五个人被学生击毙,但他们没有退却的权力。
大学生从清华园消失了,军宣队、工宣队执掌了学校一切权力。很快,全国的所有大中学校,机关团体都处于军宣队、工宣队的控制之中。
人们常用“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来形容世事的变迁,可文革中的变化则要快得多,几乎是朝今夕改,说变就变。
工宣队擎起的第一口尚方宝剑就是“清理阶级队伍”。很快,文化革命初期的一九六六年夏天被打成“牛鬼蛇神”者都几乎无一例外的被关进了“牛棚”,而且,这次关的人更多,打击面更广,除了“地、富、反、坏、右”五大传统挨整对象外,增加了“叛徒”、“特务”、“走资派”和“臭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被排在第九位,故又称“臭老九”,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解放以来的知识分子,基本上都是资产阶级的。”所有的知识分子当然都要在“清理阶级队伍”中接受审查。
工宣队进入“八七中学”后,学生被通告回校。但工人并不具备将学生集中组织起来的能力呀!学生们如一盘散沙般的在校园内晃荡了几天后,便毫无兴趣的渐渐离去。
老师就不同了,他们是必须逐个接受审查的,他们又回到了文革初期的红色恐怖中。
十月下旬,工宣队在校门口贴出通告,要求全校师生回校参加学农劳动。这与两年前工作组进校时组织学生下乡劳动是何其相似啊!可现在绝大多数人都是逍遥派,很多人长时间完全不到校,愿意下农村劳动的会有几人呢?
临出发的十月二十三日清晨,各班清点人数时,高二(3)班五十四人中,竟有四十八人背着行李集合了,这真使吴书味大感意外。可殷素华没来,白莲华也没来。
和两年前一样,劳动地点仍然是东西湖农场,送学生前往的也依然是敞篷卡车。不同的是,经过了两年文化大革命的人不再虚伪地作出一副积极向上的样子,无论是造反派还是保皇派,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表示,参加劳动只是为了摆脱待在家中的极端无聊与苦闷。
车到达农场总部,钟敬铖已等在那里接全班同学了,他是前一天提前到达的先遣人员。在他的带领下,全班同学沿着一条乡间小路前行。这是近两年来造反派与保皇派的同学第一次走到一起,虽然彼此间不再板着面孔,但芥蒂仍深,所以一路上少有笑语,沉闷的空气使脚下的路显得特别漫长。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步行,目的地到了。全班同学都在稻场边坐了下来,吴书味则被迎来的农场队长带到一排平房前。队长指着其中三间说:“每间可住八个人,其余的住仓库。”
吴书味将几间房看了看,农场毕竟不同于农村,这里的房子就像城市中的集体宿舍一样,地面是水泥的,还安有电灯。房内虽然没有床,但稻场上的稻草是可以任意搬来垫辅的呀!
吴书味将二十个女生安排住进了两间平房,这时赖胜辉跟了过来问:“你打算把我们安排在哪里?”
“我们都住仓库,剩下的一间房给几个三字兵住。”吴书味说。
“凭什么把好房子分给三字兵?”
“为了孤立他们。”吴书味说完便大步走回稻场高声喊道,“林学彪,袁德厚,……”
“叫我们干什么?”
“住到那边房里去。”
“凭什么要我们几个人住那边?”被叫到名字的人都坐在地上不动。
“他们不去我们去!姚劲力、叶家驹,愿意跟我来的快走呀!”赖胜辉大声呼着。叶家驹背上行李,拉起姚劲力向平房跑去,很快,另有几个人也跟了过去。
看见他们走远,吴书味摇了摇头,对剩下的人说:“我们都住仓库,现在大家一起动手把仓库打扫干净。”
仓库就在稻场边,拉开仓库大门,一股霉气扑鼻而来。
“哎呀,这怎么住人呀?”有几个人叫道。
虽然如此,大家还是开始动手打扫卫生了。库内有很多双层床,农场人少地多,每年农忙季节都有一些外地农民来此打短工,这些双层床就是为他们准备的,现在轮到学生用了。问题是仓库里还遗留着浓烈的农药味呀!
清洁还没做完,队长就派人来喊开饭了。刚吃完饭,又督促学生们下地割谷。
黄昏,第一天的劳动结束了,收工回来,仓库里霉气仍浓,农药味也没有完全消散。
“凭什么赖胜辉他们住好房,我们几个倒要和逍遥派、老保一起住仓库?”夏斌不满地问。
“他们是自己住进去的,实在太不像话!”尤樵秋也忿忿地说。
“走,去他们那儿看看去。”陈礼佑提议。
吴书味只好随他们来到赖胜辉的房间。
“唉呀!你们来了,快进来坐,快进来坐!”房间里只有叶家驹、姚劲力和赖胜辉三人在,叶家驹热情地欢迎着,这是近两个月来他第一次对吴书味等人显示出热情。
“你们住得舒服吧?”尤樵秋不无讽刺地说。
“嘿!不错,感谢吴书味头头的照顾。”
“吴书味并没有说分给你们,是你们强行住进来的。”夏斌冷着脸说。
“我们不住就便宜了三字兵,难道该让他们住好地方?”叶家驹问道。
“让三字兵单独住是为了孤立他们,和全班大多数人住在一起,我们就能更好地团结大多数。”吴书味再次耐心解释道。
“我们在这里住定了,谁也别想赶我们走!”赖胜辉说着便往地铺上一躺。
“我们是来赶你们的吗?我们几个人住进来,把你们几个赶出去,有这种可能吗?话可不要说得这么难听!”陈礼佑也冷下脸说。
骆霞飞突然走了进来,她显然已经听到了屋内的争执,她说:“我不希望你们发生争吵,要是你们觉得不平衡,我就动员女生搬到仓库里去,所有房间全部给你们男生住。”
“哪怎么行?”所有男生一致反对。
“我们几个人抢进来住,这的确有点不公平,夏斌有想法是正常的,我看我们来抽签决定该由谁住吧?”姚劲力表示歉意地说。
“我反对!”赖胜辉抢着说,“我们住进来了又被人赶出去,岂不让人笑话。现在又不是没有办法解决,你们可以把跟着我们进来的五个中间派赶出去,我们老‘竞自由’的八个男生同住这间好房。这不就公平了吗?吴书味早该这样安排嘛!”
“算了吧!今天我们当权,我们就以权驱赶别人,这不又回到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上去了吗?我们绝不能以权谋私。”
“吴书味,你的思想太成问题了!资产阶级才会讲什么平等,无产阶级就是要以权谋私!林彪副统帅教导我们:‘有权的幸福,无权的痛苦’。你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呢?如果是三字兵当权,他们会把好房子留给黑七类住吗?”叶家驹说。
“但追求人人平等将是我一生的奋斗目标!”吴书味坚决地说。
离开赖胜辉的住房后,吴书味独自一个找到队长家中,队长在吴书味的要求下犹豫了好一会,最后又分了一间房子给学生。
当吴书味和伙伴们躺在新分到的小房的地铺上时,他也感到了住小房的乐趣。这里可以天南海北没有任何顾忌地神侃啊!但一想到还有一部分中间派和保皇派仍待在霉气长存的环境中,他又感到自责。他常用“无产阶级只有解放了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来警戒自己。他不愿当头头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想使自己有任何高于一般平头百姓的特权。他知道仍住在仓库里的人一定会有怨气,但一想到陈礼佑、尤樵秋、钟敬铖、夏斌这些好伙伴,他能牺牲朋友们的利益而再让其他人住好房吗?世界上的事的确是“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派性情结起纠纷,吴书味出手
同窗之谊解矛盾,袁德厚讲和
割了一天谷,收工后吴书味来到稻场,林学彪、袁德厚等好几个人都围了起来。
“今天有点累吧?你们可是班上的强劳动力,感觉怎么样?”吴书味友好地问。从这一天的劳动情况看,几个红卫兵的表现的确很不错。
大家开始闲聊起来,气氛显得轻松,彼此间的关系好象回到了文化大革命之前。
聊着聊着,大家谈到了‘七二○’之前的路线斗争。林学彪说:“我们长征串联回来以后,大多数人都接受了造反派观点,可你们总是把我们排斥在外,我们就干脆一保到底了。”
“是的,被排斥的人是不愿意屈服的,但首先是你们排斥非红五类嘛。”吴书味说。
“有一天夜里,我带了二十多个红卫兵从学校门口经过,你们‘竞自由’队部的灯亮着,当时,我们中间有人说五分钟就可以把你们‘竞自由’砸平,是我极力劝阻,不然早把你们砸平了。”袁德厚回忆说。
吴书味只是笑,因为造反派毕竟胜利了,回忆往事又何必斗嘴呢?可陈礼佑走了过来,他接嘴说:“如果我们‘竞自由’被砸了,在你们逃出校门之前就会被全部抓住,一个都逃不掉!”
“我们当时是二十几个棒小伙呀!”
“别说二十几个,有一次我们抓住了三十几个搞打砸抢的老保,到头来一个个都乖乖地求饶。”
“你说谁求饶?”
“你们若是砸了我们‘竞自由’,你们也会求饶。那一段时间,长居学校的造反派就有一百多人。”陈礼佑坚持说。
“算了算了,已经过去了的事就不必较真了。”吴书味劝解道。
“我们在和你谈话,他偏偏要插进来抬杠,你是全班公认的造反派,从头造到尾,你当头头我们没意见。”袁德厚说罢又转身指着陈礼佑说,“可你算老几?要说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最先执行的就是你!你是班长,是第一批文革小组成员,你有什么资格在别人面前摆谱?”
“我是班上的第一批造反派,再怎么说也比你们老保强。”
“造你娘的个屁!”袁德厚说罢便一拳朝陈礼佑脸上打去。这实在太突然了,吴书味一下子失去了理智,他不假思索地抬手回敬了袁德厚一拳。
“好呀,吴书味,你敢打老子?过来,咱们来较量较量!”
“你跟吴书味打什么?吴书味是全班公认的书生,敢跟吴书味打算什么本领?”纪璋发拦住袁德厚说。
“他算什么书生?今天是他先打出手的。老子跟他没完!”
“是你先动手打陈礼佑。”吴书味说。
“老子打他,又没打你,你凭什么打老子?”袁德厚咆哮起来。
在同学们的劝解下,争吵渐渐平息下来。吴书味和陈礼佑返身刚走几步,袁德厚突然从背后冲了过来,向猝不及防的吴书味就是一拳。
“混蛋!”夏斌向袁德厚追了过去,两人在宽广的稻场上打开了。
“这可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好戏呀!”有人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道。
农场的农工们都围过来了。一个农工指着袁德厚喊道:“把他捆起来!”
夏斌的攻击停止了,几个农工围住了袁德厚,将他的手往背后扭。在农工们眼里,吴书味是班上的领导,动手打领导的人当然就是坏人了。
袁德厚被农工们反剪着双手推推搡搡的往前走,林学彪带着仓库的几个中间派走过去,好说歹说,总算把袁德厚解救了下来,并立即送回到仓库中。
晚上,老“竞自由”的所有男生都拥到了吴书味房里。赖胜辉掏出一盒永光牌精装香烟,一边兴高采烈的给每人扔上一支,一边说:“我用最好的香烟敬给你们每个人,特别是敬给吴书味。”
“吴书味今天为我们造反派打出了气势!”叶家驹也高兴地赞扬道。
“今天我们并没有占到便宜。”陈礼佑说。
“吴书味当然打不过袁德厚,但我们造反派中连文人书生都敢与老保的最强者过招,老保也该知道我们的厉害了。”叶家驹笑道。
“‘七二○’之后就应该把老保痛打一顿,都怪吴书味太手软,当初不愿教训他们,今天他们竟猖狂到了敢和我们动手的程度!”赖胜辉说。
夏斌接过话道:“当初没打,明天打怎么样?大家一起动手,准能把几个老保打趴。”
赖胜辉不哼声了,夏斌不满的冷笑道:“有胆量就别袖手旁观。”
“我不主张再挑起事端。”看到赖胜辉就要与夏斌发生争执,吴书味赶紧说。
“如果明天他们还要挑起事端呢?”尤樵秋望着赖胜辉问。
“他们敢找我吗?”赖胜辉显示了一下手臂的肌肉得意地说,“他们没有这个胆量!他们向谁挑战,就该由谁还击。”
“他们现在找的就是吴书味,你的意见是要吴书味一个去对付袁德厚?”尤樵秋冷笑道。
“只要他们敢动手,我们绝不袖手旁观!”钟敬铖说。
“我们也不袖手旁观。”姚劲力也表态了。
接着,所有人都先后表示了对吴书味的坚决支持。吴书味笑道:“你们都认为我是不堪一击的文弱书生,是吗?”
“不管怎么说,你呀,陈礼佑呀,都太书生气了,所以老保敢找你们俩寻衅,他们敢找赖胜辉,敢找夏斌吗?”叶家驹说。
第二天清早,钟敬铖连早饭都没就去农场总部。他是去搬兵的,万一再打起来,造反派绝不能输。
早餐后,全班同学集合到贴有毛主席像的一堵墙前,例行每天的“早请示”。
全班站成四路纵队,女生基本上是按高矮顺序站的,而男生则明显的按派性分成了两队。今天的劳动任务仍是割谷,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男生们都不作声,对峙的气氛十分明显。
在“竞自由”内部,大家是从来不搞“早请示”、“晚汇报”的。可现在是全班同学在一起,在全国的“早请示、晚汇报”已形成类似于规章的大形势下,吴书味不得不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对着毛主席的像拿出了“语录”本。
“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的伟大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全班同学一起挥动着红小书齐声高呼。
“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最最敬爱的林副主席——”
“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大家再次挥动着红小书齐声高呼。
“现在,翻开毛主席语录……”吴书味带领全班同学学习了三段语录后,学习便结束了——这在当时应该是时间最短的“早请示”了。
队长将学生们带到田间,稻田的水早已干涸,大家一字开排开,女生们排在中间,将造反派男生和保皇派男生隔离开来,这显然是最好的缓冲方法了。
两个多小时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大家又被带到了第二块田边。
“今天上午,割完这块田收工。”队长说。
“这块田可真大呀!”
“简直看不到边。”
“恐怕要到下午才能割完吧?”
“我看要到天黑才能完。”
同学们站在田埂上议论纷纷,谁都不动手。如果吴书味还是个一般群众,他也一定会说俏皮话了,可他现在是“头”,他能说什么呢?一个人所要干的事,似乎并不是由自己的思想和决定,而是由地位和环境决定的啊!吴书味一声不响地下到田中,率先弯下腰,割下了第一抱稻谷。
不等其他人行动,袁德厚紧靠着吴书味第二个下到了田中,接着林学彪也跟了下来。夏斌和尤樵秋一看这情况,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也紧靠在林学彪旁边站定。
其他同学也都下到田中,挥起了镰刀。吴书味前进了十来米,站起身看看,骆霞飞和赵岚珈仍站在田埂上,她们正以焦虑的眼光望着自己。
“吴书味,把你的位置让给我们吧,那边田里的杂草太多,你当头的快去勇挑重担。”骆霞飞看见吴书味抬起了头便赶忙说。
吴书味笑着向她们点点头,又挥挥手表示理解她们的好意,但他嘴上却说:“越是艰苦的地方你们就越应该自己锻炼,恕我不从命代劳了。”说完便弯下腰埋头割起谷来,因为他不想退却。
一段时间后,身强力壮的袁德厚、林学彪已远远割到前面去了,看来他们是想在劳动中一较高低吧!夏斌、尤樵秋也憋足了劲,他们四个人齐驱并驾地将其他人远远抛在后面。
不一会,吴书味发现应属自己割的谷的宽度越来越窄,很快,他也处在了与袁德厚并肩的位置上。
“吴书味,咱们的事就这样算了吧?你打了我一拳,我还了你拳,咱们扯平了。”袁德厚说。
吴书味没有吱声,袁德厚又说:“老实说,我对你没有意见。”
“你们应该消除误会。”林学彪插进来说。
吴书味并不正面回答,他指了指前面的稻谷说:“谢谢!你们帮我割得太多了,你看,我前面只剩下不到
“没什么,我们是劳动惯了的。”袁德厚一边说一边又伸过镰刀将吴书味前面的一大片稻谷割倒在地。当他再割第二刀时,突然“唉呀”一声叫了起来,抬手看时,一股鲜血从食指上涌了出来。
“到田头去包扎一下吧,那里有医药箱。”吴书味用镰刀指了指身后说,“你已经帮我割了很多,剩下的我们几个人一起割过去就行了。”
袁德厚将食指放入口中吮了吮,说一声“没事”就又干起来,可刚割两刀,整个指头又全都浸在血水中。
“快去包扎一下吧!”吴书味的劝慰是真诚的,这时候,他对袁德厚的怨恨已完全消失了。
晚上,钟敬铖从农场总部回来了,随同一起来的还有闻河东。一进吴书味的住房,闻河东就从军用书包里掏出两颗手榴弹说:“老保再敢翻天就炸死这些狗杂种!”
“算了吧,这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吧。”接着吴书味把上午在田间与袁德厚交谈的情况对大伙说了一遍,他最后说,“显然,他们还是想缓和关系的,不会再寻衅了。”
夏斌接过手榴弹,并把它塞到自己枕头底下说:“老保找你和好,会不会是故意麻痹你呢?他们要是再敢欺到我们头上,我一定叫他们上西天。”
“千万不可发动‘核’战争!就用拳头打常规战争,他们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尤樵秋说。
“我已跟司令部说好了,明天下午收工后派二十个人来支援你们,给老保一点颜色看。”闻河东说。
“不,此事到此为止。他能主动讲和,我倒有不安之感。”
“我同意吴书味的意见,如果今后又发生冲突,再派人不迟。”陈礼佑说。
涉及爱情的讨论,兴奋激昂
关于返校的猜想,无奈沮丧
派性争端暂时平息了,大家的心情也轻松起来,虽然白天的劳动是辛苦的,但到了晚上,各个房间里便都充满了欢笑。
作为头头,吴书味每晚都要到各个房间走一走,问一问情况。在仓库里,袁德厚和林学彪常拉着吴书味在他们的床上坐一会,虽然彼此间并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但吴书味至少看到了他们和解的诚意。
在保守派女生的房间里,说话最多的是胡银芝,她说她有近两年没到校了,她之所以来参加支农劳动,是想回到班集体中来。是的,长期不到校的人都表示有同感,整日在家里无所事事,当逍遥派也决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啊!
殷素华现在怎样了呢?她是否还在做临时工?吴书味很想知道她的情况,可没有人提到她,好象都把她忘了。
“白莲华为什么没有来?”有一次吴书味问。
“她要来,谁会和她说话呀?”
“她是一个典型的投机商,‘七二○’事件后,她贴出了洋洋万言的‘反戈一击’大字报,把我们老保痛骂一顿,现在,连她最好的朋友殷素华都恨透了也。”
“你们造反派也没人理她,所以她成了孤家寡人。”
保守派女生议论纷纷。是的,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叛徒总是令人厌恶的,所有反戈一击者,都不可能得到别人的同情与理解。
在造反派女生的房间里,吴书味总想多待一会,想听听赵岚珈的心声。但赵岚珈的话并不多,说话的总是骆霞飞。骆霞飞是班领导小组副组长,有关女生的事,吴书味都得问她。有时,他们会站在女生的房门外谈上较长的时间。
一天,吴书味和骆霞飞谈完一阵后,来到了赖胜辉的房间。
“吴书味,给你好东西说。”吴书味一进门,赖胜辉就将一个削好的萝卜扔到吴书味手中。看到吴书味咬了一口,叶家驹立即问道:“萝卜好不好吃?”
“不错,很甜。”
“哈!吴书味喜欢吃萝卜哟!吴书味喜欢萝卜哟!”赖胜辉大叫起来。姚劲力赶紧关上了房门。
“今天你得老实交待,你是不是喜欢吃萝卜?”叶家驹认真地问。其他人则跟着一起大笑起来。这时,吴书味看到陈礼佑、钟敬铖、尤樵秋和夏斌都在这里。自吴书味和袁德厚打架后,赖胜辉等和吴书味的关系得到了明显的改善,彼此间又象文革初期一样融洽了。
“吴书味,你跟我们说真话,你是不是喜欢萝卜?”夏斌也一本正经地问。
吴书味知道,这“萝卜”就是指骆霞飞。他笑了笑说:“萝卜的确不错,她的字、画水平在全班首屈一指,所有男生都不能望其项背,她的象棋也下得不错,记得高一时,叶家驹曾被她杀得大败,是这样吗?”
“是的,我承认,我甘拜下风。”叶家驹连忙承认说。
房间里静静的,吴书味又继续说下去:“她的最大优点是性格好,她从不指手划脚斥责任何人,她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永远是微笑,但她又决不为了取悦权势者而失去自我,失去正义。她很自然地成为女生的‘头’,她是以坦诚、自尊赢得全班同学尊重的,我们很难找出她的缺点,更找不出怨恨她的人来……”
“哇!这么高的评价呀!难怪这么喜欢她了。”赖胜辉以夸张的口气大声叹道。
“难道我说错了吗?难道你们不这样认为?”
“是的,完全是这样。”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不过,我对她的感情是纯粹的友情,是尊重,而不是其它。”吴书味说完便在地铺上躺了下来。他注意到,刚才他夸骆霞飞时,虽然每个人都在笑,但不少人笑得都很勉强,特别是叶家驹,其神态近乎紧张。而现在,大家似乎都松了口气,毫无疑问,骆霞飞在绝大多数男生心目中都占有重要位置。
静了一会,叶家驹又开口了:“友谊是可以发展成为爱情的,如果连萝卜都看不上,你还看得上谁呢?我看你是胆小而害怕承认吧?”
“如果我真对她有特殊感情,我不仅会承认,而且一定会公开向她表示。难道你们不觉得眼前的生活十二分烦闷无聊吗?如果能和自己向往的人携起手来岂不是最大的幸福么?而且我和她单独接触的时间那么多,我怎么会敢想而不敢为呢?”
“这样说来,你的心上人应该是一个没有机会与之单独接触的人。”沉默寡言的姚劲力也深思般地冒出一句话。
“对!一定是殷素华,他们有一年多没来往了。”夏斌猛省似地说。
“唉呀!吴书味呀,我首先向你赔罪。我们怀疑你是投降派,就是因为你对殷素华好。现在,谁都知道你是响当当的造反派了。你对殷素华是另一种特殊的爱情。今后,我们再也不敢对殷素华不敬了。我赔罪,我赔罪!”赖胜辉边说边在地铺上连连叩起头来。众人大笑。
笑了好一会,笑声渐停时,钟敬铖望着一声不响不置可否的吴书味小声嘀咕道:“好象不对吧?”
“怎么又错了呢?记得吴书味第一个标准就是要对方长得漂亮,难道殷素华还不漂亮吗?”陈礼佑非常认真地说。
“可那只是第一个标准,关于爱情,吴书味说过三句话呢!”尤樵秋也若有所思地说。
“吴书味说过哪三句话?吴书味快老实交待?”夏斌侧过脸笑着给了吴书味一拳说,“大家快欢迎!”
笑声、叫好声和掌声交织在一起,不由得吴书味不说了。
“美丽的仪容仍是爱情入门的向导。”
“呜啦!”吴书味刚说完一句,赖胜辉就夸张地欢呼起来。
“这句话说得棒极了!”叶家驹赞叹完大家便鼓起掌来。
“说得好,奖烟一支!”赖胜辉将一支烟仍到吴书味手中,很快,每个人都点燃了第二支烟。在刚学抽烟人的感觉中,抽烟便是潇洒和成熟的标志。
陈礼佑吐出一口烟说:“要说漂亮,我看没人能超过殷素华吧?”
“时呀,殷素华歌唱得好,舞跳得好,身材,相貌都可算全年级第一了。”夏斌也沉思着说。
大家开始指责吴书味不坦率。
“安静!安静!我们让吴书味继续坦白交待,问题不交待清楚,咱们今夜就不散伙,好不好?”赖胜辉鼓动道。
“好!”所有人都一致高喊。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多人在一起涉足到爱情的话题,每个人的兴致都高极了。
吴书味继续说了下去:“美丽的仪容乃是爱情入门的向导,精神上的共鸣是增进爱情的基础,上帝的安排是爱情能否成功的决定因素。”
轰笑声再次响彻整个房间。
“吴书味的心上人究竟是谁呢?”笑声渐平时,姚劲力再次轻声叹道。
“我看是——是——是赵岚珈,对!是她,一定是她!”钟敬铖开始时声音还小,最后竟象发现新大陆似的叫了起来。
“赵岚珈?你有什么依据?”叶家驹怀疑地问。
“从相貌上看,她与殷素华可以说不相上下,她们只是风格不同而已。要知道,与吴书味最谈得来的就是她。有时她显得并不突出,因为她从不刻意打扮自己,从衣着上看,她简直就是个灰姑娘。但从气质上看,她凛然不可侵犯,严然是一位高傲的公主。根据我对吴书味的了解,如果他的心上人不是赵岚珈,他早就牵着心上人的手逛大街了。只有在赵岚珈面前,吴书味才不敢妄自尊大。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所有人一起高喊。
“吴书味,快承认!吴书味,快承认!”赖胜辉一边击打着手中的一只碗,一边领着大伙有节奏地叫喊。
“咚,咚,咚!”门被敲响了,大家安静下来。姚劲力拉开大门,只见骆霞飞站在门外。
“你们在干什么呀?这么大的声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骆霞飞将头伸进室内问。
“我们在批斗吴书味。”赖胜辉说。
看到满屋的人都在笑,骆霞飞松了口气说:“我还担心你们闹不团结呢!”
“你放心,我们现在空前团结。大家都要为吴书味帮忙呢!”
“你们还想和袁德厚他们打架?千万不要打了,打起来总是两败俱伤呀!”
“打是亲,骂是爱。”赖胜辉说完,大家又都笑了。
第二天中午,吴书味突然接到紧急通知,徒步二十里到农场总部开会。回来时天已煞黑,吴书味走进自己的房间,只见伙伴们全都一声不吭地躺在地铺上。
“今天怎么啦?干嘛都躺着不动呀?”
“今天可把我们累坏了。你小子走运,今天被你逃脱了,可明天看你怎么过关?”陈礼佑有气无力地说。
“今天挑谷,我们和老保较上劲了,大家都拼命干,到后来,叶家驹、陈礼佑的冲担都上不了肩了。现在,我们累得连晚饭都不想吃。”夏斌解释道。
“吴书味呀,你最好找个理由,明天再出去开一天会,否则你会累趴下的。”尤樵秋道。
“没有明天了,明天全部回家。”
“真的吗?”躺着的人一下子全都坐了起来,大家又来劲了。
预计三周的劳动,实际上只进行了一周,这与两年前的支农劳动是何其相似啊!两年前的突然返校是因为毛主席撤销了工作组,而现在接到学校的紧急通知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要撤销工宣队?可工宣队是他老人家自己派出的呀!不管怎么说,反正文化大革命又有新的动向了。
十月三十日凌晨,天还没亮,伙伴们就闹着起床了。昨天的辛劳一扫而光,大家开始整理行装时,门外响起了喧闹声。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夏斌推开门一看,嗬!好多女生都在月光下走动了,夏斌掏出自己塞进书包的闹钟看看,嗨!才凌晨四点呢!
家,永远是人们最依恋最难忘的地方。离家才一周,一听到“回家”二字,人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了。在月光下散步罢,这样的时候,这样的等候可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美好时光啊!此时感受到的只有甜美与恬静。
早饭后,七点多,大家才终于踏上了返程。
从劳动地到农场总部有二十多里,乡间的小路幽静而凄清,除学生外看不到任何其他行人。但归家心切者并不曾留意这田原风光,他们大步流星地疾行。很快,队伍便散开了,男生们已远远走到了前面。
叶家驹走到吴书味身边说:“我们去帮一帮掉在后面的女生吧!”
吴书味停下了脚步,两人等了好一会,队伍最后的几个造反派女生珊珊而来。吴书味拦住赵岚珈说:“我来帮你拿点东西吧?”
“不!我自己能拿。”赵岚珈身后背着行李,双手紧紧抱住一个大网袋,像是怕被人抢走似的。
叶家驹也走到骆霞飞面前说:“把你手上的网袋给我,你拿的东西太重了。”
“谢谢!你要是觉得轻松、就帮帮詹静凤好了,她的东西更多。”骆霞飞彬彬有礼地笑着说。
叶家驹犹豫了,骆霞飞说的是对的,但帮詹静凤的应该是赖胜辉呀,他为什么不来帮忙?他到哪儿去了呢?叶家驹四处张望时,骆霞飞早已走到前面去了。
“我可不要人帮忙,把我的东西拿坏了,我还不知道该不该要你们赔呢!”詹静凤擦过叶家驹身边时大声说。
吴书味在赵岚珈身边走了一会,再次伸手去抢赵岚珈的网袋。
“不!”赵岚珈紧张地将网袋移到身体的另一侧,随之笑着说:“记得你有一句口头禅——大不了毕业后下农村。现在网袋重一点对我们正好是个锻炼的机会,谁知我们会不会下农村呢?”
“我说的‘大不了毕业后下农村’是在说我自己呀!怎么扯到你身上去了呢?”
“未来的命运谁也无法预料,现在已经是一九六八年秋了,若不是搞文化大革命,我们都高中毕业了。可现实是比我们高两届的高四学生仍待在中学——他们应该叫‘高六’了。可他们也不能自立。唉!”
“这样也好,否则,高中一毕业,大家就分道扬镳了。而现在,我们还能常骤在一起,这是很难得的呀!”
“你难道觉得现在的生活有意思?在家里我可烦透了。
“我也烦透了。”李潇萧插进来说。
“我们男生也觉得烦,所以我们得找点事情做,比如说学点什么。”
“学什么呢?”赵岚珈满有兴致地问。
“学数学,学物理,我觉得并不难。要是大家能在一起相互促进,一定会是愉快而有收效的。”
“你在学吗?”赵岚珈高兴地知问道。
“唉呀,现在还谈什么学习呀?现在不是知识越多越反动吗?”李潇萧叫道。
“我不相信知识会永远无用。”吴书味坚持说。
“知识当然有用。”詹静凤插进来说,“那就是让你挨批挨斗,变成永世不得翻身的臭知识分子。”
“昨天开会时,据不确切消息说,这次回校就是为了复课闹革命。”吴书味说。
“真的吗?可所有的教科书都被批判了,我们学什么呢?”骆霞飞也有了兴趣。
“我是不想读书的。除吴书味外,我看谁也不会去再学什么数理化?”叶家驹也加入了进来。
“唉——读书!”赵岚珈自言自语似地长长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复课?学什么?手捧宝书,闭门思过?
造反?潮已落!郁闷颓丧,岁月蹉跎。
学生们被召回学校果然是复课闹革命,吴书味尽力将全班同学召集到了教室里。可这课怎么上呢?英语老师教了半堂课的“longlivechairmanmao!”,又把英文版的毛主席语录拿出来教了一阵。数学老师更无所适从,教到后来,见学生反应冷淡,只得无可奈何的连连摇头。
课只上了半天,第二天,绝大多数人根本就不再来校了。而其他班则一堂课都没上,工宣队的“复课闹革命”通知成了一纸空文,谁也不再理会它,学校恢复了冷清。
在无所事事,更加无聊之际,华中工学院传来了揪斗以鲁礼安、冯天艾为首的“北斗星学会”成员的消息。
北斗星学会只有十个人,成立的时间也不长,但他们有着最大胆,最彻底,最标新立异的口号,他们把中国的革命形势描述得十二分严峻,他们创办的喉舌刊物《扬子江评论》极力鼓吹革命派立即作好准备,随时跟毛主席重上井冈山打游击。所以半年来,他们成了武汉市人注目的焦点,他们的外围组织——决心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派(简称决派)也迅速扩大。
他们在汉口的路线斗争的焦点地带——红旗大楼建起了广播站。此时,正好浠水县的造反派头头王伦舟带领数千农民“杀”进了武汉市。《扬子江评论》对此大唱赞歌,北斗星学会宣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才刚刚拉开帷幕,中国的农民运动就要席卷全国乃至全世界了!
可是,毛主席并没有重上井冈山,王伦舟被抓了,进城的农民被赶回了农村,而“北、决、扬”则被打成了反革命。
在华中工学院的批斗大会上,鲁礼安老老实实低下了认罪的头,而二号头头冯天艾则以一种无所畏惧的潇洒姿态对待批判,他承认自己犯了错误,可他说产生错误的原因是因为受了中央文革小组顾问康生之骗。他竟敢把罪责往中央文革小组头上推。即使他所说的是事实——听者都知道是事实——可奴才总不能把罪过往主子头上推呀!他理所当然地被罪加一等投入了大牢。
中央文革不再支持造反派了,上海最早的造反组织“红革全”被打成了反革命,上海最坚定的工人造反组织“上柴联司”被荷枪实弹血腥剿杀,而广西“四二二”也彻底完蛋。
“北斗星”成员为什么还要搞什么“决派”呢?所有在文化大革命中“跳得高”的人,都是些急切地希望自己成为“核心的核心”者,从这一点上来看,“北斗星”与谭立夫实在是一丘之貉啊!纵观两年多来的文革史,文化大革命中的任何时刻,都有一些貌似正人君子,实为卑劣小人为争当“核心的核心”而挑起事端来。
经过两年多的磨难正直的老百姓终于透过美丽而虚假的谎言看到了事实的真相。什么造反派、保皇派,统统见鬼去吧!平头百姓在私下里已敢于宣称自己是看穿事实真相的“穿派”了!
当“造反”已经过时,当毛主席接见首都的五大学生运动的领袖,告诉他们:“现在是轮到你们犯错误的时候了。”大家就清楚地意识到,对于造反派,现在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了。很快,学生们便淡出了政治斗争的舞台。
没有学习,没有工作,退出政治运动的学生能干什么呢?无聊啊!极度的无聊!中学生中流传的话题是:某某学校的×××得了神经病,某区有多少学生精神失常。是呀,沉闷、乏味比苦难更容易把人逼疯。
一天下午,吴书味和他的几位伙伴信步走进了滨江公园。自大串联后,他们已有两年没进过公园了。这一次,他们大开眼界了:公园里人山人海,只要有两个人下棋,就会有二三十人围观,而打牌者更是被人群彻底包围,真可谓水泄不通了。
自破四旧以来,棋、牌都被作为资产阶级、剥削阶级休闲享乐的工具而焚烧抛弃得几乎绝迹。而今天,棋、牌又堂而皇之的在公共场合出现了,谁要是有一副牌,就象拥有一笔财富一样。
没有娱乐工具的更多有闲者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边晒太阳边说闲话。
吴书味和他的伙伴到处乱窜,虽然对眼前的一切并无兴趣,可他们实在无处可去呀!
“吴书味——”
大伙遁声望去,嗬!原来是宋华杰呀!自大串联后,他就从班上消失了,现在,在这最无聊的时候,能碰上一个好久不见的熟人,即使不是朋友也还是高兴的。
“见到你们真高兴,我有两年都没见到班上同学了,走!上我家去。”宋华杰热情地邀请道。
“你们几个怎么跑到公园去了呢?那可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呀!”宋华杰给每位客人沏上一杯香茶后问。
“无聊啊!成天都是无聊,到处都是无聊,我们漫无目的到处乱窜,无意中便窜到了公园,又无意中涌进了你家。”吴书味说完,大家都笑了。
“凡是进公园的,都与一个‘死’字有关,你们知道吗?”宋华杰问。
“此话怎讲?”
“清晨进公园的都是搞早锻炼的。如今这年头,哪有年轻人搞早锻炼?进公园的不是老的,就是病的,他们‘怕死’,所以才早锻炼。中午呢,你们刚去过,没注意那里都是些老人吗?到公园里消磨一生中最后一段时光,他们这不是‘等死’么?而夜晚来公园就是‘找死’了。”
“怎么是‘找死’呢?”陈礼佑问。
“社会的治安这么乱,前不久一群流氓在市中心把一个姑娘伢的衣服脱了个精光,时间长达两小时,数千人围观,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营救。而今的社会是流氓的天下,你们还不明白?公园里一到天黑就是流氓妓女的天下,老百姓进去不是找死么?”
“你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尤樵秋感慨地说。
“现在不仅老人在等死,我们不也在虚度光阴地等死么?全中国人都在等死呀!”吴书味叹息道,一股悲愤的情绪正在他胸中升起。
“吴书味,你可别说过头了,宋华杰可是你们小组的组长,他可是写过入党申请书的人哟!”钟敬铖笑道。
“混蛋!老子是那种人吗?”血液涌上了宋华杰的头,他恼羞成怒地对着钟敬铖吼叫道,主人的热情姿态完全不见了。
“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尤樵秋劝解道。
融洽的气氛消逝了,大家感到了尴尬。过了一会,陈礼佑才又问道:“这两年,你在家里都干些什么呢?”
“老子对文化大革命根本就不感兴趣,老子玩这个。”宋华杰找开抽屉,拿起几本影集往桌上一扔说。
“哦!好多照片呀!”夏斌叹道。
“都是你的作品吗?”吴书味一边翻看影集一边问。
“当然,如果你们谁要照相,我可以义务帮忙。”宋华杰自负地说。
“你的作品太富艺术性了,这两年你没有白活,而我们都太愚蠢,都白白地浪费掉了两年的大好时光啊!”陈礼佑叹道。
“我也是实在无事可干才搞摄影的。你们都是造反派吧?造两年反也是收获嘛!”
“再不要提什么狗屁造反派了!要是半年前说我们是造反派,我们倒是高兴的,现在有人再说我是造反派,我觉得简直是对我们的侮辱!其实,造反派,保皇派全都是被蒙蔽的,所有人都看穿了,造反派是什么?造反派全都是一群狗呀!”夏斌愤愤地说。
“你可别这样说,我现在是不会打小报告出卖老同学的,你这话要是在外面说,小心被批斗啰!”宋华杰笑道。
“夏斌的话一点都没错,江青曾在一次公开的群众大会上说,‘我是毛主席的一条狗,毛主席要我咬谁,我就咬谁。’连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旗手都是狗,哪一个造反派还能比狗更高级?都是狗,不当疯狗就不错了。”陈礼佑平静地说。
“这两年你一直待在家里逍遥,没有经历文化大革命的具体过程,就感觉不到文化大革命的无聊程度。”钟敬铖望着宋华杰笑道。
宋华杰打开一抽屉,拿出一大叠证件往桌上一摔说:“你们看!”
二十多个红皮证件中,有“钢二司”的,“红三司”的,“钢二总”的,“中学红联红卫兵”的,还有“百万雄师”的……
看到同学们翻看证件,宋华杰自豪地说:“我有武汉市所有有名组织的证件,钢派的,新派的,老康的,老保的都有。我能够参加武汉市的所有组织,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我的摄影技术,我是逍遥派,可我仍然关注文化大革命的每一个动向。所有证件都一文不值,我也从不介入运动之中,但我们不可能不关心文化大革命,我的消息不会比你们闭塞,我们的出路在哪里?你们知道吗?
“现在舆论宣传又在大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文章,我们的出路恐怕在农村啰!”陈礼佑说。
“对!很可能就是这样。”
“我们的出路是下农村?多少人下?谁下?我看这事行不通。学校里,这几天大家也是在议论这事,只要大家都不下,谁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夏斌不能为然地说。
“运动中,任何一个大的浪潮来临,总会有一些卑鄙小人首先造势。普通老百姓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一盘散沙。我们也只能随波逐流了。”尤樵秋叹道。
“我们的前途在哪里?”宋华杰也显出了戚然。
“中国的前途又在哪里?”吴书味叹道。
“吴书味,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呀?国家的前途是我们小老百姓关心得了的吗?你还是关心关心你每天怎么混日子吧!”尤樵秋笑道。
“听说七夫子成立了个读诗会,他们每天以读诗打发时光中。”陈礼佑说。
“好呀!的确该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干。约个时间去拜访他们吧!”吴书味说。
读诗会,儒生对奕,聊发抒怀之情
劳改所,冤家相遇,终成生死之交
第二天,吴书味和尤樵秋随同陈礼佑一起来到了“读诗会”诗社。
“欢迎!欢迎!”几位夫子热情将来者让入房内。
诗社房间正面墙上是一个很大的“诗”字,两边是毛主席诗词中的两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不愧是有名的夫子,真有雅兴啊!”陈礼佑赞叹道。
“很希望能从你们这里取到消磨时光的真经。”吴书味笑道。
“既然被大家称为夫子,琴棋书画就应该都略知一二。已经蹉跎了两年多的大好时光,现在该干点正经事了。”姜夫子道。
“哦!你们在研究围棋呀?”看到窗边茶几上摆放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尤樵秋笑道,“要谈下棋,你们可都不是吴书味的对手。”
“吴书味是高手吗?来来来!我倒要讨教几盘。”王夫子不由分说的将吴书味拉到茶几旁坐下,抹掉那盘残局,在小目的位置上放了一颗黑子。
几十步后,黑棋在其左下方形成了一块大模样。王夫子哼起歌来,观棋的几位夫子也在一旁笑评黑棋的大好形势。可是,白其在左下角一托,几十步后,不仅活出一块其来,且把黑棋之势撕得七零八落了。伍夫子在一旁叹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废井颓垣。”众人大笑。
王夫子把棋子一抹道:“再来一盘,再来一盘。”说罢,将一黑子放到右上星位处。
吴书味一边不经意地应着棋,一边笑道:“原来是叱咤风云一遍,似这般都颓废得老迈休闲,百无聊赖奈何天,乐事仅存于黑白间,唉——笑谈中感受的是泪珠儿涟涟。”
众人再次大笑,但很快房间里就变得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吱声。王夫子手上的棋也停了下来,良久,他也长叹了一声,随之吟道:“
废寝忘食三百天,金戈铁马斗强权。
慷然生死置度外,红色七月终凯旋。
“这不是付夫子的佳作么?记得‘七二○’以后贴在校门口,很快就脍炙人口了。时隔一年多,今天还有此感触么?”陈礼佑问。
“文革初期,走资派将十二位老师打成牛鬼蛇神,关押了一百多天。是我们造反后将他们解救出来的,是我们迫使走资派给他们平反,向他们道歉。‘七二○’以后,我们确实充满了凯旋的喜悦,废寝忘食,以生命冒险,我们觉得值!可现在回过头看看,且不说今天关押的老师较两年前翻了好几番,单看那十二位,哪一位不是被整得更惨?如果没有我们的造反,没有动员他们揭发走资派,他们今天的日子或许要好过得多。再看看全国各地真枪实弹的权力之争,有谁提出一条促进社会进步的主张啊?!”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哟!我现在的感受是:
刀光剑影血泪流,争权倾扎斗不休,
平等盛世蜃楼里,梦醒归隐去泛舟。”
“好!好诗啊!这诗至少能引起百分之九十的人共鸣。姜夫子的字写得最好,快挥毫泼墨,将其挂于墙上吧!”吴书味赞道。
“渲纸太薄,岂能载得动如此沉重的话题哟?”姜夫子叹道。
“我们读诗会只能读诗,自己创作的诗吟完后就让它消散于虚无飘渺中,这已经是好诗的最佳归属了。”伍夫子说。
“运动初期,你们率先揭竿而起,二年多来,你们投入最深,今天,你们却蕃然顿悟,你们受到了什么高人的点化么?”吴书味笑道。
“令我们顿悟的是球场街五十号。”
“球场街五十号?哪不是监狱吗?”尤樵秋问。
“是呀,被打成北决扬分子的杜贻铁就关押在里面。想去看看吗?”伍夫子问。
“行啊,闲着也是闲着,现在就去看看吧!”陈礼佑很有兴致地说。
半个小时后,一行十人来到了球场街五十号。
“感谢大家又来看我。”从号子里走出来的杜贻铁一看见探视者,便抱拳道。
“你的精神比上次见你时好多了,问题说清楚了么?”姜夫子边问边将大伙凑钱买的水果点心往杜贻铁手上塞。
“我现在是彻底想通了,什么‘决心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革命派/,老子现在是决不再搞文化大革命的‘决派’了!可他们不相信我的悔悟啊!我的问题还没完没了呢!”
说话间,牢房的门又开了,两个警察押着一个犯人走了出来。
“看!那不是齐大炮么?”陈礼佑颇感意外地叫了起来。
杜贻铁也似乎吃了一惊,他撇下探视者大步向齐大炮走去。
“在这里,就是冤家死对头也不能打架呀!”尤樵秋小声说。
七位夫子只是笑了笑,并热情的喊着齐大炮的名字。
“我要转押到沙洋农场去了,囚车在外面等着我呢!”齐大炮指了指窗外对大家说。
“怎么,就这样走了么?”杜贻铁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齐大炮双手。
“是呀,要走了!”
“判了多少年?”杜贻铁问。
“七年。你怎么样?”
“听说我的劳改地是大军山。”
“不能也来沙洋吗?”
“我是反革命一块砖,哪里想踹哪里搬,我们可没有填自愿的资格哟!”
说话间,两人的手始终紧紧握在一起。
“你会判多少年?”警察已开始催促齐大炮出门,齐大炮抓紧时间说。
“现在还不知道,如果我先获得自由,第一件事就是去沙洋看你。”
“如果我先离开号子,第二天就去大军山和你搏斗。”齐大炮似乎想让气氛变得轻松,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他们相互对视着,突然两个人相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起来。
“真让人看不懂啊!”陈礼佑在一旁小声说。
刑警的吆喝声又响了起来,齐大炮一把推开杜贻铁快速跑出了门外。
杜贻铁抽泣着,他突然看到了探视者送来的水果点心,他一把抓起来,冲出门外,塞到了齐大炮手中。
由于他竟敢不经允许,擅闯大门,他的探视被取消了,警察没让他再说一句话就把他带回了“号子”。
回家的路上,姜夫子讲述了上次探视时得知的情况: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无巧不成书,杜贻铁是作为‘决派’分子被抓的,这当然是政治犯。球场街五十号内政治犯不多,都被关在同一号子里,在这是,他正好碰到同为政治犯的齐大炮。”
“‘七二○’事件后,齐大炮拒不认错,作为高干子弟,他参加了‘联动’,喊出了‘毛主席受蒙蔽,我们想念杨开慧!’的口号,其矛头直指中央文革,被抓当然是情理之中的了。对‘联动’分子,中央倒是比较宽容的,只要认个错就放人。可齐大炮的挚傲性格决定了他死不认错,且依然攻击伟大旗手江青,于是政治犯的帽子再也脱不掉了。”
“当两位性情耿直,都愿为真理而献身的,路线观却迥然不同者碰到一起时,厮打就在所难免了,而且是拼死的厮打,每天都打。他俩都很讲义气,都不报警,也不相互偷袭,正规的竭尽全力的较量啊!”
“一个多月过去了,现在你们看,他俩已成了生死之交啊!”
“你们都大彻大悟了,我自愧不如啊!”吴书味笑道。
“刚才在诗社里你信口吟出的几句不正是看破文革的佳句么?你别胆小,现在,所有的中学生都敢大胆发泄了。全国的六六、六七、六八届中学生都要象十二月党人一样被流放到农村或边疆,谁不大彻大悟?”王夫子说。
“消息虽广为流传,可这是真的吗?”陈礼佑问。
“千真万确!”
十一月,六六、六七、六八三届中学生全部下放农村的消息在社会上已传得沸沸扬扬。到校探听消息的人也一天天多起来。操场里、走廊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长橙,任意两个不相识者都可以随时坐在长橙上大胆的非议“知识青年下农村”。在文革中原本就损坏严重的教室门窗和室内桌椅,如今被发飙者摔打得更加惨不忍睹了。
“我们串联起来,上街游行,反对下农村怎么样?”一位素不相识者大声嚷道。
“行啊!你带头吗?”另一位喊道。
“我是逍遥派,我算老几?该你们造反派头头带头哇!”那人指着闻河东说。
“前天有几个武昌的中学生来我校串联,想要全市统一行动,上街游行。我们表示坚决支持,但我们不能参加。”闻河东笑道。
“什么造反派?什么‘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马’?都他妈骗人的鬼话!都他妈胆小鬼!”
“在中国,什么都能反,可就是不能反对他老人家呀!”闻河东说。
“我们并不反对他老人家呀!我们只是反对下农村,我们照样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嘛!这不就行了吗?”有人插嘴道。
“如今这年头,没有他老人家点头,任何决定都不可能形成,只要是决定,就一定是他老人家的主意。这已经是瘌痢头上的虱子,尽人皆知的啊!“尤樵秋说。
“怎么办?”好几个人无可奈何地问。
“不患寡,只患不均。既然所有人都下农村,下就下吧。十月份,他老人家已经提出了‘干部下放’,各地要办‘五七干校’。现在机关干部也都在被赶往农村,所有知识分子都不能在城里待下去了。”陈礼佑说。
“嘿!告诉你们一个新闻。”赖胜辉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昨天我在最繁华的江汉路看见一个人跪在地上,他面前是一个打破了的陶瓷毛主席像章,他上午就跪着请罪,下午五点我从学校回家时,他还跪在那儿,周围围满了观看的人群,他根本脱不了身,今天一大早我跑去看,他终于不在了,肯定到半夜才溜走,真好玩!”
“这有什么好玩的?我们现在只关心知识青年下农村。”钟敬铖说。
“何必成天想不快活的事情呢?我们应该偷着乐呀!哎,我们邀女生到东湖去玩行吗?”
“她们会同意么?”陈礼佑问。
“包在我身上!”赖胜辉说。
东湖岸聚会,如星期五的最后一餐
校园里组队,似拿破仑的最终一战
十一月二十三日,老‘竞自由’的一行十五人来到了东湖。风景区内几乎见不到游人,秋风卷着落叶,景致萧条得近乎荒凉。
行吟阁前,屈原的石像在“破四旧”时就已被红卫兵砸毁。望着那依然散落在地上的断腿残臂,吴书味感到了悲哀。
行吟阁内空荡荡的,昔日展出的所有文物全都被浩劫一空。沿着盘旋的楼梯上至顶层,几个女生已捷足先登,凭窗远眺了。所有人都不吱声,似乎都在感受秋的萧瑟。
吴书味走到赵岚珈身边低声问:“在想什么?”
“记得高一,我们班的第一次秋游时,你曾在此吟过一首诗:‘野草黄了,稻谷收了,秋天啊再也不能久留了!花儿调了,寒霜降了,秋天啊再也不能不走了!’当时你那投入的神情只惹得我暗暗的笑。可是,三年后的今天,当我们故地重游时,我倒真有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受。脚下是狼藉的残叶,远处是广袤的原野,我们就要离开家园到‘广阔天地’中去了,我们的归属究竟在哪儿呢?我似乎觉得你三年前的声音还在行吟阁内回荡。”赵岚珈两眼平视前方缓缓地说。
《收获》中刊载的“秋歌”那首诗,当时吴书味只朗诵了一遍,时隔三年,今天赵岚珈竟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吴书味感到了欣喜,他高兴地说:“知青的归属确实让所有三届生失望沮丧,但只要我们能仍聚在一起,即使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感到欣慰。”
赵岚珈侧过脸来,当两个人的眼光碰到一起时,她又赶紧低下了头,她用手指了指侧边的一扇窗说:“还记得当年殷素华站在那儿唱歌的情形吗?‘边疆处处赛江南’的旋律至今似乎依然还在鸣响。也许我们不应该悲秋,如果殷素华今天也同来,我们一定会感受到向上乐观的春的气息。”
“春,早已远逝,现在是‘助秋风雨来何速’,寒冬将至啊!”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你应该明白,只有春才能带给你欢乐。”赵岚珈的眼睛一直平望着远方说。
“精神上的共鸣才是最大的欢乐与幸福啊!”
“如果所有人都在秋的和惆怅中共鸣,倒不如‘犹说还休’!”
“倘使胸中的积闷与烦恼连说的地方都没有,那岂不是更加不幸,更加忧伤么?”
“是啊!向人倾诉的目的不是为了更加忧伤,既然如此,又何必追求‘共鸣’呢?”赵岚珈转过身盯着吴书味的眼睛笑道,“春天才是最适合你的,你应该大胆地去追寻春天啊!”
“吴书味,你应该去找最会跳舞的人谈谈呀!我们决不会笑话你的,我们早就不分‘老保’、‘老造’了。”詹静凤突然插进来大声嚷道,女生们都大笑起来。吴书味和赵岚珈的谈话声虽然不大,可大家还是都听到了。
唉!吴书味早就想找一个机会与赵岚珈单独谈谈,可赵岚珈似乎总在有意识回避。今天,吴书味是鼓足勇气,大着胆子凑到她身边的,可是……难道还没有到跨越友谊的时机么?等待,再继续等待罢!
十二月初,自愿报名上山下乡的第一批中学生要离开武汉了。
“八七”中学第一批知青下放地点是枣阳县。送知青离汉的专用列车从武昌南站出发时,站台上的军乐队奏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一个个胸佩大红花的下乡积极分子则面对窗外的送行者嚎啕大哭。
“竞自由”的全体男生都挤在送行的人群中看热闹。面对着泣不成声的离乡者,除他们的亲友也悲悲戚戚外,更多来看热闹的人则对他们十分反感。有人对着他们公开叫骂道:“你们他妈的想当积极分子就莫哭撒!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更多的人则是以嘲弄的口气起哄似的吆喝着:“哟——哟——嗬——哈哈!”
火车开走了,数千送行的人群却显得格外宁静,再也没有人嘻闹,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到。因为厄运将会同样地降临到自己身上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他老人家发话了,这就是圣旨呀!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有谁敢违抗他老人家的旨意?上山下乡的工作终于由政治上投机的积极分子身先士卒的下放变成了不可抗拒的政治暴风雨。
‘八七’中学六八届毕业生下放的对口农村是洪湖县。工宣队布告规定:每组限定五至七人,男、女生自由组合,兄弟姐妹,男女朋友关系都可以跨越学校界线,可照顾下放到同一个小队。
是啊,官方的口号是“扎根农村一辈子”啊!官方第一次从文件上对中学生谈恋爱进行了认可,并给予照顾。中学生纷纷行动起来,现在已不是下与不下的问题了,而是和谁一起下放的问题。
男、女生真要组合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十多年来,正统的无产阶级封建礼教早已将绝大数人追求爱的勇气窒息,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来,“砸烂旧世界”打倒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各级领导干部,摧毁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历史文化遗产,可最落后的封建礼教的观点不仅没被铲除,反之被捧到无产阶级的圣坛上,追求爱情成了腐化堕落大逆不道的代名词,禁欲主义几乎成了禁锢人们思想的重要武器。
吴书味的几位要好的伙伴都是将青春的欲望和冲动打入了十八层地狱的害羞者,在女生面前,虽然很多人在一起时,他们也能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可他们从不单独与女生接触,更不敢将自己的内心世界作丝毫展露,似乎真的是一个伟大的禁欲主义者一样。
一天,吴书味把几个伙伴召集到一起认真的征询想法:“对下农村的组队,你们是怎样考虑的?”
伙伴们全都默不作声。
“很多人早已开始为组队而展开外交活动了,我们现在行动已经太迟,下一步怎么办?你们必须坦率地说出你们的想法。”
“如果没有女生找我们,我们就光由男生组队算了。”尤樵秋有气无力地说完就低下了头。
“我可能会回原籍,母亲坚持要我回近郊外婆家。”夏斌也无力地说。
“男生不主动找女生,女生怎么会首先找男生呢?我们的确该主动出击了。吴书味,你还是首先找找赵岚珈吧!”
“是的,我一定会找赵岚珈的,除她以外,还应该找谁呢?你们到底对谁的印象最好?”
“我还没想好。”尤樵秋说。
“我——也没确定。”钟敬铖也低着头说。
“赵岚珈愿和哪几个女生一起,我们就和她们一组吧!”陈礼佑说。
“赵岚珈和施维琪一起和我们组队行吗?”吴书味大声说,他心里很恼火,他知道伙伴们的心思决不会在施维琪身上,可自己的这几位老实的伙伴太不坦率了呀!他只好故意这样说了。
“唉——”几个人同时摇了摇头,又不吱声了。
“如果夏斌回原藉,我们四个人再加赵岚珈、骆霞飞和李潇萧,怎么样?”吴书味只好又问。
几个人顿时又都低下了头,从表情上看,他们显然是满意的,但他们仍不敢公开表态,似乎一表态就会泄露出心中的秘密一样。
“我不一定回原藉,我还是和你们一起下放好了。”夏斌却首先表态了。
“如果女生要以她们为主,要我们男生散伙呢?”陈礼佑问。
“所以这事必须找女生谈,我们的想法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现在叶家驹已不否认他对骆霞飞有特殊好感,赖胜辉打的是詹静凤的主意,姚劲力是闷砣子,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据旁人估计,他正盯着李潇萧。女生们会怎么想呢?我们朝最理想的方向努力,万一不行,老‘竞自由’的十几个人只要能下放到相邻的两个生产队就行,是吗?”
“好吧,就按吴书味的意见,明天一定找女生谈。”陈礼佑显出一副豁出去的紧张神态说。
第二天清早,吴书味和他的几个伙伴来到学校,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一坐定,大家又开始商量起组队的事来。
“要是三个女生不同意和我们一起下放呢?”尤樵秋忧虑地问。
这一问倒把吴书味问住了,是呀,自己怎么从来不想一想自己会被女生拒绝呢?
看到吴书味也无法回答,伙伴们更加失去了自信。这时,女生的身影在门前走廊上出现了,而且是六个女生同来,这可怎么办?我们能当着六个女生的面邀请其中三人吗?
“我要上厕所了。”尤樵秋说完便逃也似的从后门溜走了。紧接着,钟敬诚和陈礼佑也跟了出去。即使在文化大革命的武斗中,大家也都团结一致,从不会独自开溜。而今天,在女生面前他们却显得如此的怯懦,真把女人看得比老虎还可怕了。
吴书味也感到了紧张,这可是以往从没有过的啊!
女生们走进了教室。
“只有你们俩在这里吗?”骆霞飞笑着向吴书味和夏斌打招呼。
“夏斌准备下放哪里?”赵岚珈笑着问。
“我?我——可能回老家,我的老家就在市郊,不过还没有最后决定。我们几个人正在商量。”夏斌吞吞吐吐地说完,又转向吴书味道,“我们先去把陈礼佑他们三个找来吧,我们应该把下放的事定下来。”
吴书味无奈地被夏斌拉着走出了教室,当着六个女生的面,话也确实不好谈呀!跨出教室门时,吴书味回头望了赵岚珈一眼,他感到赵岚珈眼中明显露出了不快的神色。待会儿再和你谈吧!吴书味心中说。
操场上,尤樵秋等三人正在看别人打篮球,吴书味把他们拉到一个人少的地方,大家又商量了一会,可回到教室时,女生们早已不见了踪影。
伊人留不住,别时难执手
别时难执手,长留情依依
几天过去了,吴书味和他的伙伴始终没有见到“竞自由”的任何女生。
吴书味独自一人心烦意乱的从学校往家里走,路上却意外地遇到赖胜辉。
“组队的事进行得怎么样?”赖胜辉喜滋滋地问。
吴书味没精打采地摇了摇头。
“想到赵岚珈家里去吗?我可以带你去。”
“你知道她家?”
“所有女生的家我都知道。”赖胜辉得意地说完又反问道:“你连赵岚珈的家都不知道么?”
“从来没去过,只知道大致方向。”
“好吧,去她家的事包在我身上。就这两天,我一定带你去。”
两天过去了,第三天上午,吴书味和他的伙伴们终于又在教室里碰到了女生。可女生只有三人——骆霞飞、李潇萧和詹静凤。
“赵岚珈呢?她怎么没和你们在一起?”吴书味问。
“她要走了,再也不来了。”詹静凤说。
“走了?去哪儿?”吴书味急切地问。
“去农村呀!现在除了农村,还能去哪?”
“我们每个人不都要去农村吗?”陈礼佑不以为然地说。
“她不同,她是跨校下农村。”詹静凤说罢便望着吴书味笑。
“她为什么要跨校?洪湖不好吗?她是已经决定跨校,还是仅有这种想法?”
“户口都下了,明天就走呢!”詹静凤大声说。
“这么快?”吴书味喃喃的自语了一句就再也不吱声了。这消息无疑对他是一纪重击,对于组队的事,他再也没有任何兴趣了。
“赵岚珈跨校是跟她哥哥一起下放,这是她妈妈的主意。”骆霞飞解释说,这话对吴书味是唯一的安慰。
下午,吴书味独自一人在街上漫无目标地奔走着,他必须将自己的思绪整理一番:赵岚珈为什么要跨校下放呢?是的,妹妹跟着哥哥走,做母亲这样安排是情理之中的事。赵岚珈本人是如何想的呢?同学三年半了,三年多来,两人在绝大多数问题上都能产生精神上的共鸣。和她在一起,自己从感到恬静、愉快发展到心潮激荡,特别是近一年多来,每当两人的眼光碰到一起时吴书味就会感到心灵的颤抖。从赵岚珈的眼光中,有时看到的是热情,是愉悦,但有时读出的却是紧张,是恐慌。她时常提起殷素华,而且绝不是以妒嫉的口吻,这是为什么呢?唉!其实自己早该知道她的内心世界里深深地蕴藏着秘密了。是的,是有秘密的,有的!一定有!!一定!!!
吴书味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再没有力气在街上狂奔,他不想回家,他只想离群独处。
江堤外没有一个人,吴书味坐在江堤的斜坡上。天阴沉沉的,寒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十二月就要过完了,新的一九六九年就要来临,该不是要下雪了罢!
天完全黑了,吴书味身体冰凉地回到家中。
“你去哪儿了?我们都等你半个多小时了。”陈礼佑说。陈礼佑身边还坐着赖胜辉、叶家驹和姚劲力。
“我一直说带你去赵岚珈家中拜访,可惜太迟了。”赖胜辉一脸歉意地说。
“现在去怎么样?”吴书味马上站起身说。
“慌什么?你不是还没吃饭吗?”陈礼佑劝道。
妈妈端着一大碗炒饭走了进来,吴书味接过碗,向嘴里送了一口,妈妈一转身离去,他便放下了碗,他一点食欲都没有,他觉得整个身体好象在冰窖中。
“你现在还能和赵岚珈谈什么呢?”赖胜辉问。
“她不能改变主意吗?”
“她的户口关系已经转走,行李已经托运,明天就离汉,已经没有改变的余地了。”
“我还是想和她谈谈。”吴书味固执地说。
“刚才我们来时正好路过她家门口,她家里热闹极了,好多男生都在他家里——都是她哥哥的同学。”叶家驹补充说。
“你去了,如果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场面会很尴尬的。”陈礼佑劝道。
“这点你放心,我绝不会失态。”
“好吧,我们就舍命陪君子了。可你先把饭吃完呀!”赖胜辉说。
“不!我不吃了。”
“中午,你饭没吃两口,现在又不吃饭,你怎么啦?”妈妈走了进来诧异地注视着儿子,当看到吴书味脸色难看时,忙用手摸儿子的额头。
“书味,你在发烧呀!”妈妈轻声说道。
这一说,吴书味顿时感到了全身发软。
“你今天早点休息,什么事都不许做!”妈妈坚决地说。
“对,对!伯母,您老去忙,我们就陪他说一会儿话。”赖胜辉客气地将吴书味的母亲劝到另一间房里去了。
“既然感冒了,就一定不要再坚持了,若还要去别人家中,万一把感冒传给别人呢!”叶家驹劝道。
“好吧,你们等一等,我写封信让骆霞飞转交给她。”
二十分钟后,吴书味将写满两页纸的信递到了赖胜辉手中。
“怎么这么快就写好了?这哪象写情书?”赖胜辉笑道。
“我和她并不是陌生人,要说的话在胸中已憋了好长时间,绝没有斟字酌句的必要。唉!太晚了!我真笨啊!”
吴书味真的病倒了。
“马上就要下农村了,你这样病着怎么行呢?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唉——班上的女同学从来没上过我们家门,你突然向别人提出,人家有思想准备吗?”妈妈坐在床边不停地叹息,劝说,她已从吴书味和同学的谈话中明白,儿子失恋了。
“妈,你别说了。”吴书味不耐烦地打断妈妈的唠叨。
“你知道弟弟的情况吗?”妈妈问。
弟弟已下放半个月了,他是和他的女朋友小叶一起下乡的,所以走的时候,他很高兴。
“他来信了吗?”吴书味问。
“没信啰!可听从下放他们公社的同学回来讲,小叶的爸爸妈妈都是革干,小叶下放后他们才知道女儿和你弟弟的关系,他们怎么会看上我们这种家庭出身呢?一气之下,小叶的爸爸妈妈一起到农村去把小叶带走了,户口也转到了四川老家。唉!门不当,户不对的,可千万不要想入非非哟!”
正说着,哥哥突然回来了。
“我在家只能待半个小时,今晚九点半之前必须赶回学校。”哥哥一进门,首先看了看桌上的钟说。
“路上来回就得三个小时吧?这么急急忙忙赶回来,有什么事?”
“没事,半个月没回家了,今晚安排各人写大字报,我就偷偷溜回来看看。现在完全回到了文革初期,满操场都是清理阶级队伍的大字报。爸爸现在怎么样?哟!书味怎么躺在床上?”
“唉,全家都不好哟!你爸爸正在接受审查,最近又有一个星期没回家了。书味又病了,你看……”妈妈把吴书味的失恋和弟弟的女朋友小叶的离去之事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哥哥。
“爸爸运动初期在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横行时都没受什么大冲击,想来这次也不会有大问题吧!”哥哥劝慰道。
“谁知道呢?现在揪出来的准备送‘五七干校’劳改的人比运动初期的牛鬼蛇神多好几倍,很多人都停发工资了。要是你爸爸也被停发工资,家里可怎么办?”
“我二十岁都过了,居然连自己都无法养活。”吴书味无力地说。
“这也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全国所有人都一样。目前是一个大动荡时期,中苏边界两国的军事对峙已达到白热化程度,我国领导人正在以此为契机搞全民军事化,作打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准备,这是军宣队说的。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全家人都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目前决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有了朋友只会牵肠挂肚。如果对方的家庭出身比我们好,对方的家长就一定不会同意,我们又何必失掉骨气去攀高枝呢?如果对方的家庭出身比我们差,我们有能力帮助人家吗?看到自己的朋友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而自己却爱莫能助,那将是一种极大的痛苦。所以,没有朋友反而一身轻,特别是现在,我们的家庭有可能跌到社会最底层时,我们只能为生存而奋斗,能活下去就是胜利。”
哥哥的一席话使吴书味突然变得清醒了,他觉得自己似乎从井底爬了上来,登上了一座高山,他看清了周围的一切,他意识到了社会地位的险恶。父亲得去‘五七干校’,自己和弟弟妹妹们都得下农村,都得为生存和温饱而挣扎。至于情爱,看来必须得用理智将其扼杀了。
吴书味半靠在床上,身体虽然虚弱,但已不再发烧。陈礼佑、尤樵秋、种敬铖围坐在床边,他们告诉吴书味,赖胜辉、叶家驹、姚劲力已经和骆霞飞、李潇萧、詹静凤组成了全班的第一个下乡小组。现在,他们六个人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在一起筹备下乡的物资。
伙伴们介绍以上情况时,脸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下一步怎么办呢?夏斌已决定回老家了。尤樵秋、钟敬铖仍象羞姑娘似地回避着所有女生,只有陈礼佑理智地壮起胆来,主动开展着组队的外交活动。现在,还没有组成下放小组的人都在作相互试探性的接触,陈礼佑大胆地找到了黎薇薇,和她达成了一起下放的初步协议。黎薇薇告诉陈礼佑,她的伙伴有卫德贤和殷素华。
当陈礼佑将这一消息告诉伙伴们时,大家都感到了欣慰。
“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赵岚珈并没有走,她哥哥学校下放的时间推迟了,她明天才离汉,是下午五点钟的船。如果你还想见她,就得在四点多钟去船码头。不过,黎薇薇和我们约好的最后会谈时间正是明天下午四点半,你看怎么办?”陈礼佑最后坦诚地说。
“吴书味还是和大家一起去参加决定性的会谈吧!”尤樵秋说。
吴书味从床上坐了起来,用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口气说:“你们三人去参加会谈,我去江边。”
第二下下午四点钟,吴书味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到江边。船码头前排着数千人的长队,江边的堤上堤下,到处都是知青。吴书味从候船的队尾一直走到队首,仍然没见到赵岚珈。正失望时,远处传来了赖胜辉的叫喊声。
赖胜辉从远处的堤上飞快跑过来,一下子跳到吴书味身边热情地说:“来,跟我来!”
两人来到一僻静处,这里只有赖胜辉小组的六位成员及赵岚珈。
“赵岚珈,看我把谁带来了?”赖胜辉大声喊道。
见到吴书味,赵岚珈的脸顿时红了,且明显地显露出紧张的神态,但她没有回避,她主动地向吴书味走来,一直走到吴书味面前两步远的地方才停住。她笑了笑说:“好几天没见到你了,听说你病了,是吗?”
“没什么。我——我以为你早走了,昨天才知道你今天离汉。我——”说话向来自信的吴书味现在竟紧张得有点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们下放小组的人员定好了吗?”
“这事现在由我的几位伙伴们去办,至于我,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了。”吴书味说完便苦笑了。
赵岚珈的眼光里闪现出怜悯,她张了张嘴,可什么都没讲就又低下了头。这时,骆霞飞拉了拉李潇萧和詹静凤,便悄悄的向远处退去,边退边向男生们眨眼睛。
“你跟你哥哥下江陵吗?”吴书味无话找话地说。
“这是我妈的主意,她希望我和哥哥互相照顾。”
“和你一起下放的人,你都熟悉吗?”
“他们都是我哥的同学,平时常去我家玩。”
“你对他们印象好吧?”吴书味问这话时,感到自己心里酸溜溜的。
这时,赵岚珈已发现其他同学都溜走了,剩下的只有她和吴书味,她明显地显出的惧怕,她小声的答道:“是的。”
赵岚珈的恐慌使吴书味感到了羞辱,他的自尊心一旦抬头,就又变得自信与冷静了。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向你提出过分的奢求,我太不自量了。但我希望我的举止不至于亵渎我们昔日的友情。”
“不,我并没有怪你,一点也不怪你。我只是觉得目前还不具备涉足这一领域的条件。我妈妈要求我两年之内不考虑这件事。”
“我哥哥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的想法的确很有道理,我也同样可以用这些理由去劝慰别人,但感情和理智是两回事,难道一定要用理智扼杀感情吗?”
赵岚珈的面部表情更加复杂了,也许是恐慌,也许是感动,当然也可能还有其它,她什么也不说,她似乎要哭了。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吴书味又说:“今日一别,以后就很难再见了,有些话我想问问你,行吗?”
“嗯!”赵岚珈轻轻地点点头。
“如果我早一点邀请你和我一起下放,你会同意吗?”
“我也很想知道,你们最初究竟是怎么想的?”赵岚珈反问道。
“我们老‘竞自由’,八个男生七个女生,只要能下放到相邻的两个队,怎么分都行啊!这事,我跟赖胜辉他们都谈过,赖胜辉还答允带我上你家去一趟,可后来……”
“算了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再提它有什么用呢?下一步你们准备怎么办?”
“我的伙伴们都去黎薇薇家了,如果今天能谈成功,我们将会和黎薇薇、殷素华、卫德贤一起下放。”
“殷素华是个好人,真的!我对她印象非常好。”赵岚珈热烈地鼓动着。
吴书味苦笑了,他看见赖胜辉小组的六个人又向这边走了回来,他抓紧时间望着赵岚珈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对你的奢望绝不是一种有意的冒犯,但愿我们还能保持昔日珍贵的友情,我会永远想着你的。保重!”
赵岚珈的眼睛湿润了。
李潇萧走了过来,看了看低头不语的赵岚珈,又以不满的眼光狠狠瞪了吴书味一眼说:“马上要上船了,走!”
赵岚珈抬起头,再次向吴书味迈近了一小步,她小声而恳切地说:“我真心祝你们组队成功!”
吴书味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他很想与她执手道别,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冒犯他心目中的女神,他只能将怀念长留心中。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亦难休,倚窗对月愁。
陈礼佑的外交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分析原因,陈礼佑认为是尤樵秋、钟敬铖太胆小,太拘谨,在那天下午的会谈中完全没有营造出和谐的气氛,僵硬、死板等导致了最后的失败。而尤樵秋则认为,吴书味不参加那天会谈才是失败的根本原因。当然,还有一种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如今下放的女知青,都喜欢找血统高贵,五大三粗的男生为伴,因为这是中国政治的需要,是中国农村的需要啊!可吴书味和他的几位伙伴都太斯文了!
吴书味又病倒了,而且病得更加厉害。他躺在床上已二十多天了,他的神智依然清醒,他反复地回顾文化大革命中的每一件事。
文化大革命的确是一场怀疑一切,否定一切的大革命,运动初期,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接见的红卫兵小将在砸烂一切中华文化遗产,毁掉一切旧的历史陈迹,树立起否定一切旧世界的丰功伟绩后,不遗余力地否定了‘十七年’,最终,他们否定了自己,他们被作为“保皇派”,作为走资派的走狗,作为“五一六”分子钉在了耻辱的十字架上。
将保皇派赶下政治舞台的造反派高喊“怀疑一切”的口号,叱咤风云地揪斗了全国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当权派,他们彻底否定了“一百天”,似乎中国真要改朝换代了,他们似乎就要成为夺权掌权的新贵。真是不可一世啊!可是,在毛主席他老人家派出的工作组面前,他们却完全不堪一击。全国的大、中学校的学生全都被彻底否定了——由“祖国的花朵”变为“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最后堕落为必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臭知识分子。这就是当代中国青年的必由之路!
两年来,文化大革命的风云不断变幻,而每一次突变,总有一部分人率先以疯狂的热情投入其中,每次都是一部分人高唱着毛主席语录歌,挥动着红小书,以最革命的口号去凌辱另一部分人。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声中,人们从唇枪舌剑的文斗,发展到大刀长矛的武斗进面升级为荷枪实弹,出动大炮装甲车的现代化战争。战斗中,双方都高呼“誓死保卫毛主席!”
中国人为什么要永不停滞的进行窝里斗呢?它真能净化人类的灵魂么?窝里斗产生的效果是什么呢?工厂的生产停止了,学生的学业荒废了,社会失去了正常的秩序,人们失去了人格尊严。斗!斗!!斗!!!在斗争中,“是”与“非”的界线越来越令人费解。人们终于意识到:路线斗争中的“站队”实质是一场政治上的赌博。如果站在少数人一边,你可能会成为反革命的“一小撮”。如果跟着大多数人一起跑,可“真理常常在少数人一边”。每个人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否定自己。在政治上,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具有判别是非的能力,这个人就是永远正确,一句话顶一万句的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全国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这就是当今的中国!
思索中,吴书味的体温越来越高,思索已不能继续,他昏昏地睡去了。睡梦中,他看到“竞自由”的十几个同学全都一起上他家来了,他高兴起来,他的目光投入到女生中寻找,可是唯独不见赵岚珈的踪影。他焦急起来,忽然,他看到了殷素华,可她的神情也十分冷漠,她和骆霞飞、李潇萧等一起面无表情地返身离去。陈礼佑显出了沮丧,尤樵楸一脸无奈,钟敬铖垂头丧气。吴书味急了,他高声喊道:“别走!”
吴书味从梦中醒来了,他的衣裳已被汗水湿透,他的体温已降了下来,他极其虚弱地躺着,他又陷入了沉思,这一次,他是在反省自己了。
文化大革命前,自己连团员都不是,可内心底里,自己却在为学习成绩的优异而自负。这是一种多么糊涂的观念啊!倘使不搞文化大革命,自己就能考上一个好的大学么?不!从一九六五年高考招生结果来看,在贯彻阶级路线的政治背景下,有几个家庭出身不好的考上了大学?有几个非团员能考上好的大学?即使没有文化大革命,自己也会因名落孙山而下农村、去边疆啊!
文化大革命中,又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能言善辩。自己不仅参加了造反派,而且在运动中是那样的忘我,那样的投入,似乎自己真成了为真理与正义呐喊的斗士。大有为革命而献身的慷慨激昂。可结果呢?武汉市是由于“七二○”意外事件,造反派才侥幸地获得了名义上的胜利,除武汉市外,全国哪一个城市的造反派不是被打得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造反派嘲笑保皇派“受蒙蔽”,其实,造反派才是被人当枪使,造反是最大的愚昧,全国人民都在受蒙蔽啊!
“七二○”事件以后,自己成了班文革小组的一号头头。自己总是以民主、平等待一切人,以显示自己的正直与清高。自己总以为别人的拥护是发自内心的服从,是真挚友情的表现,可最后呢?临到下农村时,自己和一群忠厚而老实到了无用程度的同伙竟找不到一个女生同行!
失败了!彻底的失败!!吴书味第一次清醒过来,他知道应该彻底否定自己,就象否定整个社会一样。
敲门声将吴书味从虚幻的梦境中惊醒,当看见进来的是叔祖父时,他立即想起了两年半以前叔祖父带来的《易经》和书中的“否卦”,他兴奋地坐了起来。
“叔父今天来得正是时候。”父亲将叔祖父迎进门说。
“是呀,叔父一定是预测到你今天在家了。”母亲望着父亲笑道。“迟一天早一天都碰不到你呢!”
“今天是出门访友的黄道吉日。再说,见不到你我也要来看看书味他们下农村的情况呀!”叔祖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父亲将沏好的茶送上,感伤地说:“都要走了,所有家庭都要解体了。单位集中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我们吃住都在办公室里,有些重点审查对象连拉屎都有工宣队跟着,一个多月没回家了。现在天气转冷,军宣队开恩放假一天,让我们回来拿过冬的衣物。”
“叫爷爷给你们父子都算个命吧,你们要下农村,要去‘五七干校’,什么时间才能回呀?”母亲说。
“叔父,《易经》已经被我烧了,那书上的内容你还记得么?”父亲问。
“忘不了,忘不了。不过,现在给个人算命没有太大意义。每个人的命运就象一株庄稼苗,根据苗的生长情况原本是可以预测它的未来,但大气候异常时情况就不同了,当狂风暴雨袭来时,所有庄稼苗都得遭殃啊!只有社会正常了,测算个人的命运才有意义。”
“您认为我们的国家会怎样呢?”吴书味很有兴致地问。
“两年前我就说过,中国社会进入了‘否卦’之中,这两年来的确如卦中所说,天地不交,万物不通,阴阳反背,君臣不和啊!人们表面上显得刚强,象为正义而奋斗的君子,内心底里却是柔弱而投机取巧的小人。”
“确实如此,可我们该怎么办呢?”吴书味急切地问。
“现在仍然是小人的力量增大而君子的力量消退。所以,君子只有隐蔽自己的力量,躲避灾难,千万不要去追求权势和荣耀。凡是追求荣华富贵者都必会碰得头破血流,这在‘否卦’中是看得明明白白的。”
“唉!我早就该当逍遥派了。回想这两年多的造反经历,实在是太没意思,太惭愧,太后悔了。中国的老百姓太愚昧,太容易任人摆布了,人与人之间的窝里斗从来就没有停过,现在还愈演愈烈,比文革初期更甚十倍!中国还有希望么?”
“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周而复始,往复轮回的。‘否极泰来’嘛!当一切都被否定时,否定者已经否定了他自己本身。文化大革命也是一场否定一切的运动,当自以为是者否定完一切时,最终便会否定到文化大革命本身了。到了那一天,而且只有到了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的那一天,中国才会否极泰来!”
叔祖父离去了,父亲当夜也返回了单位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吴书味从床上爬了起来,“否极泰来”之说又使他充满了希望,他推开窗扉,一轮明月正挂在树稍头。
“我一定要把我亲历的这一段历史留住!”吴书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