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笔记之假途灭虢

吴波洋 2016-4-9

 

或许有不少人知道,“假途灭虢”这个成语,包含了春秋前期晋国发动的两次灭国之战。但是,应该很少有人知道,晋国在一百二十多年后,又玩了一次“假途”伐敌国。而且,玩这一招的居然都是出自晋国卿族荀氏的将领。

 

历史这玩意儿,通过不同的视角和立场,可能反映不同的侧面,解读出不同的结果和教训。被不同史家所记录所叙述的同一史实,自然也各有侧重偏颇。《春秋》的【经】据传由孔子改编自鲁国国史,讲究微言大义,于只字片言中体现褒贬。《春秋》的【传】为不同学者对【经】的诠释和补充。史学界的共识大致为,【左传】客观补充史实,连“子不语”的神怪传说也不放过;【公羊传】注重于由事例的褒贬中印证并阐述儒家思想,强调尊王攘夷;【谷梁传】则偏向于理性解说与推论,主张礼乐教化和仁德之治。有人指出,仅从这三【传】对宋襄公的不同观点——左传不加褒贬;公羊传称其“临大事而不忘大礼”“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谷梁传却说他“失民也”“为人君而弃其师,其民孰以为君哉”——就可以管中窥豹,辨其差异。依据【经】中“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师败绩”“宋公兹父卒”这两句话,相传源头同为孔门十哲之子夏的公羊传和谷梁传居然推演出大相径庭的评价,前者夸赞襄公仁义似乎堪比周文王,后者却批评襄公简直不配当国君。孔夫子的微言大义真是难为后人了。

 

由此说来,眼下那些学者对历史事件的各自解说,除却为验证主流思想而牵强附会的,倒也真有其各自存在的理由。不过,对我这行外的历史爱好者而言,总觉得有所引用的历史解说要比含混出处的故事新编更为严肃认真一些。因为每经过一次翻译、转述或改写,都会带来一次失真或歪曲。只有通过参考注解细读原文,才有可能感觉、了解或领会史家着笔时的思路,才有可能从字里行间悟出微言大义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下文还是以工程师的死板习惯,按照“引文+注解”的拗口形式写作,必要时再加解说发挥。

 

假途伐虢第一轮

 

【史记】言简意赅,三两笔带过,内中信息量很大:“十九年,献公曰‘始吾先君庄伯、武公之诛晋乱(从我祖父庄伯和父亲武公平定晋国内乱<注:实际上是桓叔、庄伯和武公这三代晋君旁系家主,在分封后的六十多年里三次造反四次弑君,终于从嫡系手中篡得权位开始),而虢常助晋伐我,又匿晋亡公子,果为乱(虢国先是协助晋君攻打我旁系家族,然后又收容流亡的晋君后代,始终帮助叛乱一方<注:实际上是正统但失败的一方>。弗诛,后遗子孙忧(若不惩罚他,以后还会祸害我的后代<注:其实武公和献公已执政二十多年,加上晋强虢弱,伐虢只能是为子孙谋,但绝无可能是为子孙忧>。’乃使荀息以屈产之乘假道於虞(因此派遣大夫荀息用屈地所产名马,请虞国借路<注:当时国君或大臣出访途经他国时,都要在入境前奉上礼物,获取通行权,军队过境征伐自然更免不了手续>。虞假道,遂伐虢,取其下阳以归(晋军绕道虞国,在攻打虢国并占领其下阳城后返回晋国)。”

 

《春秋》【经】仅录史实,惜墨如金:鲁僖公二年(公元前658年),“虞师、晋师灭下阳。”为什么把小国“虞”放在大国“晋”的前面呢?【公羊传】解释说,“使虞首恶也。”“虞受赂,假灭国者道(虞国拿到好处,借道给灭国者)。以取亡焉(自取灭亡)。”为什么把城镇的“占领”称之为“灭”呢?【谷梁传】解释说,“夏阳者,虞虢之塞邑也(下阳是虞虢两国间的边境重镇。灭夏阳而虞虢(拿了下阳城,虞虢两国就门户大开,易被攻克了)。”

 

【左传】所述的决策过程简明扼要:“晋荀息请以屈产之乘与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晋国大夫荀息建议用宝马和宝玉,换取虞国借路给晋军,去攻打虢国)。公曰‘是吾宝也’(晋献公不舍,那是我的至宝啊)。对曰,‘若得道于虞,犹外府也’(荀息回答,只要借道成功,就当把宝物从内库转存至外库吧)。公曰‘宫之奇存焉’(献公担心,虞国有贤臣宫之奇呢)。对曰,‘宫之奇之为人也,懦而不能强谏,且少长于君,君暱之,虽谏,将不听’(荀息回答,宫之奇不够强硬老辣,虞君因与其亲近,反而不会重视其劝谏)。”

【左传】所述的借道理由很是充分:“乃使荀息假道于虞(于是派遣荀息向虞国借路),曰‘冀为不道,入自颠軨,伐鄍三门(荀息说,冀国无道,曾从颠軨入侵虞国,三面围攻鄍邑)。冀之既病,则亦唯君故(您已率军反击,使冀国受损)。今虢为不道,保于逆旅,以侵敝邑之南鄙(虢国同样无道,在驿站筑堡,入侵我南部边境)。敢请假道以请罪于虢(我国因此而请求借道,讨伐虢国)。’虞公许之,且请先伐虢(虞君同意借道,还表示愿意出兵助晋打头阵)。”

【公羊传】所述的宫之奇谏言基于客观现实:“记曰(古籍说),唇亡则齿寒。虞、郭之相救,非相为赐(虞虢两国应该互助互救,而非利益相争),则晋今日取郭,而明日虞从而亡尔,君请勿许也(晋国若取虢国,虞国也将随之而亡,可不能答应借道啊)。”

【谷梁传】所述的宫之奇谏言基于情理推断:“晋国之使者,其辞卑而币重,必不便于虞(晋使词语谦恭且出手大方,一定有对虞国不利之处)。”

【左传】对谏劝和征伐的描述简洁了当:宫之奇谏,不听,遂起师(虞公不纳谏言,出兵助晋)。夏,晋里克、荀息帅师会虞师(晋国大夫里克和荀息率兵汇合虞军)伐虢,灭下阳。”

 

假途伐虢第二轮

 

惜墨如金的《春秋》【经】:鲁僖公五年,“冬,晋人执虞公。”

 

【左传】将宫之奇与虞君的奏对娓娓道来:“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虞虢互为表里,虢国灭亡,虞也一定会紧随着亡国)。晋不可启,寇不可玩,一之谓甚,其可再乎(不能轻视侵略者,不可向晋国开放门户,上回借道已经错得过分了,哪能再错一次)。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谚语说,脸颊牙齿相互依靠,嘴唇没了牙齿受寒,说得正是虞虢之间的关系)。’公曰,‘晋,吾宗也,岂害我哉(虞公说,晋君跟我同姓同宗,怎么会害我呢)。’对曰,‘……将虢是灭,何爱于虞(虞虢与晋都是周文王祖父古公亶父的后代,晋既要灭虢,怎就舍不得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其爱之也(而且虞晋之间的亲戚关系远远疏于晋献公与其曾祖桓叔和祖父庄伯之旁系后代之间的关系,又如何能够得到偏爱呢)。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偪乎(桓叔庄伯的旁系后代并无罪过,只因对君权有威胁,就被杀害,<注:事见【左传】鲁庄公二十五年>“冬,晋侯围聚,尽杀群公子”>。亲以宠偪,犹尚害之,况以国乎(近亲只因威胁君权就被害,何况远亲的邻国呢)。’公曰,‘吾享祀丰絜,神必据我(我祭祀贡献丰盛,会得到神明的护佑)。’对曰,‘……神所冯依,将在德矣(神明所依据的是德)。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如果晋国在征服虞国的同时,传播德化并且虔诚祭献,神明会拒绝吗)。”弗听,许晋使(虞君不接受谏劝,答应晋国使节的借道要求)。宫之奇以其族行(宫之奇携其族人离开虞国),曰,‘虞不腊矣,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虞国没机会在年底奉祀祖先了,晋国只要再来这么一次就够了)。’”

【左传】还花费笔墨详述灭国战争:“八月甲午,晋侯围上阳(晋军围困虢国都城上阳)。……冬十二月丙子朔,晋灭虢,虢公丑奔京师(虢君姬丑逃奔东周洛阳)。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晋军班师时在虞国扎营,随之发动突袭,覆灭虞国),执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以媵秦穆姬(虞君和大夫井伯被俘后,被编入将远嫁秦穆公的晋献公女儿的陪嫁队列中<注:成语“秦晋之好”说的就是这次婚嫁>。而脩虞祀,且归其职贡于王(灭虞后,代虞君行使周天子授命虞国例行的祭祀,并代虞君向周王朝贡献虞国应进奉的贡品)。”

 

【公羊传】仅对【经】中所述的“晋人执虞公” 评论如下:“虞已灭矣,其言执之何(解说虞国被灭,为何要用‘执’字呢)?不与灭也(因为不愿使用‘灭’字)。曷为不与灭(为何不能用‘灭’字呢)?灭者亡国之善辞也,灭者上下之同力者也‘灭’字有褒义,‘灭国’只能用在君臣勠力同心,因无力抵抗而战败的情况下)。”

【谷梁传】中也只有对“晋人执虞公”的几句评论:“执不言所於地,縕于晋也(不写明在何处抓到虞公,是因为当时虞地已归晋国所有)。其曰公,何也(虞君并非公爵,为何称公呢)?犹曰其下执之之辞也(这是为了强调虞君是被虞民以下克上抓捕的)。其犹下执之之辞,何也(为何强调以下克上呢)?晋命行乎虞民矣(因为虞民在当时已听命于晋君了)。虞虢之相救,非相为赐也,今日亡虢而明日亡虞矣。”

【左传】的评论最为简洁:“故书曰‘晋人执虞公’罪虞,且言易也(经中用这五个字指明,其错在虞,并且未获反抗)。”

 

【史记】浓缩了左传的精华,但在末尾添了一句引自公羊谷梁的冷笑话:“是岁也,晋复假道於虞以伐虢(这一年,晋国再次向虞国借道伐虢)。虞之大夫宫之奇谏虞君曰,‘晋不可假道也,是且灭虞(不能借路给晋国啊,要来灭虞了)。’虞君曰,‘晋我同姓,不宜伐我(晋与虞同姓,不应该伐我)。’宫之奇曰,‘太伯、虞仲,太王之子也,太伯亡去,是以不嗣(周太王的长子太伯和次子虞仲逃奔他国,放弃继承权<注:太伯和虞仲为满足父亲将君位传给早有贤名的三弟季历及其子姬昌的想法,自我流放到荆蛮之地;其后,文王姬昌的儿子武王在伐纣后建立周朝;太伯和虞仲则在长江下游立下根基;周武王建国后,封虞仲的直系后人为吴国君主,又将虞仲后人中的一系迁回中原,并封为虞国君主>。虢仲、虢叔,王季之子也,为文王卿士,其记勋在王室,藏於盟府(季历的儿子虢仲和虢叔在周文王手下做过高官,周王室论功后,将其后代分封为虢君,其封爵盟誓存于司盟之府)。将虢是灭,何爱于虞(既然要灭虢国,为何不能灭虞国<注:虞君为周武王伯祖父的后代,虢君为武王叔父的后代,晋君为武王的旁系后代;论亲疏,虞不如虢>。且虞之亲能亲於桓、庄之族乎(虞和晋的关系很远,而晋君跟其曾祖父桓叔、以及祖父庄伯之旁系子孙的关系则很近)。桓、庄之族何罪,尽灭之(桓叔庄伯的旁系子孙并无罪过,也都被杀了)。虞之与虢,唇之与齿(虞与虢的关系,就像嘴唇与牙齿),唇亡则齿寒。’虞公不听,遂许晋。宫之奇以其族去虞(携家族离开)。其冬,晋灭虢,虢公丑奔周(虢君灭国后还得以流亡)。还,袭灭虞,虏虞公及其大夫井伯百里奚以媵秦穆姬,而修虞祀(晋军在从虢国还师时覆灭虞国,将虏获的虞国君臣编入秦穆公未婚妻的陪嫁队列中,晋国还代虞国举行祭礼<注:《史记》称,百里傒在日后被秦穆公授之国政,成为穆公称霸的臂助,不过这一说法被后世的朱熹等学者所否定>。荀息牵曩所遗虞屈产之乘马奉之献公(荀息将之前留在虞国的名马奉还给晋献公),献公笑曰,‘马则吾马,齿亦老矣(马倒是我那匹,就是跟我一样老了几岁)。’”

 

假途灭肥伐鲜虞

 

晋国假道灭国还玩出瘾来了。鲁昭公十二年(公元前530年),晋国名将荀吴在借道伐灭肥国后的班师途中,顺路攻伐鲜虞国。其史书记载仅见于《春秋左传》。

 

【经】中并无借道的叙述:鲁昭公十二年,“冬十月,公子憖出奔齐。楚子伐徐。<注:春秋战国时的历法以立春为元旦,因此月份与季节的对应关系不同于现在,所以有‘春,王正月’、‘夏五月’、‘秋七月’、及‘冬十月’等表述;又注:“公子憖出奔齐”和“楚子伐徐”这两个事件与伐鲜虞无关,但由此两句可知,伐鲜虞发生在冬十月或更晚>晋伐鲜虞。”

 

【左传】叙述了借道伐肥过程:晋荀吴伪会齐师者,假道于鲜虞,遂入昔阳(荀吴率晋军,伪称要去和齐国军队会盟,向鲜虞国借路,成功侵入到肥国国都昔阳城)。秋八月壬午,灭肥,以肥子绵皋归(于秋季八月十九日伐灭肥国并虏获肥君绵皋,然后班师回晋国)

【左传】并未细说借道灭肥两个多月后顺路伐鲜虞的战果:伐鲜虞,因肥之役也。(晋国进攻鲜虞,此事发生在灭肥战役之后。)

 

晋伐鲜虞几多回

 

假途伐国的事例介绍完了,但因伐鲜虞好像有点虎头蛇尾,忍不住画蛇添足补充些晋国伐鲜虞的战事。

 

春秋时,中原人将北方异族称为狄。北狄主要有赤狄、白狄和长狄等数支。实力和侵略性均较强的赤狄率先遭受反击。晋国在景公五年到十一年(公元前594588年)间,先后伐灭或击溃了赤狄的五个大氏族。在赤狄余部远遁后,白狄所创立的鲜虞、肥和鼓等三个小国相继被攻伐。后二者先后被灭,前者则坚持到三家分晋之后的战国时代。定都于中山城的鲜虞中山国曾在公元前318年先于赵国称王。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曾多次攻伐中山,其晚年还将国政禅让给太子,自号“主父”,专职率军伐胡,最终在公元前296年将中山灭国。下文转述晋国在鲁昭公十三年(前529年)的平丘会盟前后,分别伐灭肥国和鼓国的《左传》文字。因为话题太远,屡伏屡起、还曾大败晋军的鲜虞国就不予细说了。

 

鲁昭公十三年,晋国在召诸侯于平丘会盟后,又顺路攻伐鲜虞国,其事仅见于《春秋左传》。

【左传】所叙述的平丘会盟,表露了晋国在日渐衰落后的力不从心: “七月丙寅,治兵于邾南,甲车四千乘,羊舌鲋摄司马,遂合诸侯于平丘(七月初三,出动四千辆战车,以羊舌鲋兼任指挥官,在邾国南部武装示威,然后约诸侯集会于平丘)。……八月辛未,治兵,建而不旆(八月初八,举行军事演习,竖立旌旗,但未展开旗杆上的垂旒)。壬申,复旆之(初九,再竖旌旗,并展开垂旒<注:‘军法称,战则舒旆’,即威胁要开战>。诸侯畏之(诸侯害怕了)。……甲戌,同盟于平丘,齐服也(十一日,齐国屈服,于是在平丘签下盟约)。”

【左传】介绍了晋军在会盟后顺路伐鲜虞的过程:“鲜虞人闻晋师之悉起也,而不警边,且不修备(鲜虞人在知悉晋国大军出动后,既不警戒边境,又不修武备)。晋荀吴自著雍以上军侵鲜虞,及中人,驱冲竞,大获而归(晋军回师途经著雍时,由荀吴率领上军<注:按周礼,天子率六军,诸侯中的大国可有三军;晋国在假途伐虢的献公时代可能只有一军,在文公称霸前后扩充到三军和五军,其后屡有裁扩,景公时曾作六军,但在平丘会盟的三十年前又恢复为中上下三军>袭击未加戒备的鲜虞国,一直打到中人城,驱动攻城车冲击,并在大获全胜后班师回朝)。”

 

鲁昭公十五年和二十二年(公元前527年和前520年),晋国两次攻下鼓国都城,最后将其灭国。其事见于《春秋左传》和《国语·晋语》。

【左传】记载了荀吴以力服人和以德服人、不因收买叛逆而败坏民心的正统军事思想:鲁昭公十五年,“晋荀吴帅师伐鲜虞,围鼓。鼓人或请以城叛,穆子弗许(鼓国有人说可以叛变献城,但荀吴不接受<注:荀吴曾祖荀林父曾任晋文公用于御狄的中行军主帅,故其后代以中行为氏;荀吴死后谥号为穆,因此后人称其为中行穆子>。左右曰,‘师徒不勤,而可以获城,何故不为(不用打仗就能拿下城池,为何拒绝)?’穆子曰,‘吾闻诸叔向曰:好恶不愆,民知所适,事无不济(晋国贤臣叔向说过,上位者好善恶恶,民众就有方向,凡事都能做成)。或以吾城叛,吾所甚恶也(我讨厌叛变献城者)。人以城来,吾独何好焉(他献上城池,我有什么可开心的)。赏所甚恶,若所好何(我若奖赏叛变者,又如何对待忠诚者)。若其弗赏,是失信也,何以庇民(如果不奖赏叛变者,我就失却信用,又如何管理百姓)。力能则进,否则退(有实力就进攻,否则就撤军),量力而行。吾不可以欲城而迩奸,所丧滋多(若为获取城池而亲近奸佞,得远过于失)。’使鼓人杀叛人而缮守备(于是,让鼓国杀叛逆并加强城防)。围鼓三月,鼓人或请降,使其民见(围城三个月后,又有鼓国人说要投降,于是召其进见),曰,‘犹有食色,姑脩而城(看脸色并不像饿得不能坚持了,还是回去修缮城防吧)。’军吏曰,‘获城而弗取,勤民而顿兵,何以事君(不取城池又劳师动众,对得起国君吗)?’穆子曰,‘吾以事君也。获一邑而教民怠,将焉用邑。(我侍奉君主的原则为,不为获取城池而令百姓产生怠惰叛主之心。)邑以贾怠,不如完旧,贾怠无卒,弃旧不祥(靠收买叛变得来的城池,不如让忠诚的士卒继续守着;鼓励民众背弃旧主,日后不再有忠诚,占领者也不会有好结果)。鼓人能事其君,我亦能事吾君(鼓人以坚守不降奉其君主,我以教民忠义奉我君主)。率义不爽,好恶不愆,城可获而民知义所,有死命而无二心,不亦可乎(不违背忠义教化,不失却善恶标准,既能获取城池<注:荀吴只是在确知能攻克鼓国、把城池化为本土的前提下才作如此坚持,他在鲁昭公十七年灭陆浑及二十二年灭鼓时也会行诈道轻取敌国>,又能使民众知晓义之所在而能效命守忠心,不更好么)?’鼓人告食竭力尽,而后取之(直到鼓人告知断粮后无力坚守,方才接管城池)。克鼓而反,不戮一人,以鼓子鸢鞮归(征服鼓国后,不杀一人,只在班师时令鼓君鸢鞮同行)。”

《国语》【晋语】补叙了一段胜利者与失败方忠臣的对话,由此可见古人对忠贞之士的尊重和礼遇:“鼓子之臣曰夙沙釐,以其孥行,军吏执之,辞曰(鼓国大臣夙沙釐混在鼓君奴仆的队列中,在被晋国军士辨明身份后辩称),‘我君是事,非事土也。名曰君臣,岂曰土臣。今君实迁,臣何赖于鼓。(我奉仕鼓君,是君主的臣子,而非鼓国土地的臣子。君主将被掳走,我就不该留在鼓国。)’穆子召之,曰,‘鼓有君矣,尔心事君,吾定而禄爵(鼓君名至实归,你心怀旧主即可,我会给你官职俸禄)。’对曰,‘臣委质于狄之鼓,未委质于晋之鼓也。臣闻之:委质为臣,无有二心。委质而策死,古之法也。君有烈名,臣无叛质。敢即私利以烦司寇而乱旧法,其若不虞何,’(夙沙釐回答说,我所效忠的是狄人的鼓国,而非晋国占领的鼓地。我被教导说,臣子效忠应无二心,自古效忠理当赴死。君主要刚直,臣子要坚贞。若为私利而求执法者乱了法度,岂非虑事不周?)穆子叹而谓其左右曰,‘吾何德之务而有是臣也。’乃使行。(荀吴向身边将佐叹道,我的德行还配不上这样的家臣啊。于是任其随行。)既献,言于公,与鼓子田于河阴,使夙沙釐相之(荀吴在献俘仪式后请求晋君,给鼓君一块在河阴的封田,并让夙沙釐做鼓君的辅臣)。”

【左传】用寥寥数语陈述首次伐鼓后的鼓君去向、以及二次伐鼓灭鼓的过程:“晋之取鼓也,既献,而反鼓子焉,又叛于鲜虞(在晋国宗庙举行伐鼓凯旋仪式后,鼓君被释放。其后又叛晋,并重归鲜虞)。”(鲁昭公二十二年)“六月,荀吴略东阳,使师伪籴者,负甲以息于昔阳之门外,遂袭鼓,灭之(荀吴在进兵东阳时,令下属携兵甲假扮粮商,在昔阳城门外停留时发动突袭,从而伐灭鼓国)。以鼓子鸢鞮归,使涉佗守之(将被俘的鼓君鸢鞮带回晋国,并且任命大夫涉佗为鼓地的执政官)。”

 

二次设伏何堪颂

 

兵法战阵其实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招,假途伐国接二连三也并不稀奇。稀奇的倒是八路军抗日的一个被称为“二次设伏”的小小战例,不但在歌颂刘伯承和陈赓的主流影视、以及荒诞剧《亮剑》中被宣扬了三次,还被网文和刊物宣称为破除“用兵之法,贵在不复”“原则”,甚至“创战争奇迹”。这三部电视剧所反映的“二次设伏”,有说是八路军129师师长刘伯承亲自组织的,有描写386旅旅长陈赓临阵指挥但不见其上司刘伯承的,而在《亮剑》的战斗中也没看到师长旅长。因此,想象力丰富者或可被暗示为,这一战例曾由三个主角重复发动实施了三次。据网上资料,陈赓率领的129386旅有兵员近六千。那两次数百人规模、分别歼敌三百和一百的伏击战被如此再三描写,实在令人担心抗战主力的名不副实。

 

在文化被革命后,当红史家大多紧跟时事,在史料堆中为当权者歌功颂德或为其拣选施政依据。我这退休老头却反其道而行之,自然难免被归入外行业余及不入流之类。不过人各有志,有人弄潮,自也有人随性。这也算是业余者所独有的自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