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笔记:春秋君臣故事之晋惠公与庆郑

吴波洋 2012-3-29

 

这是一个耿直能臣不得志于专妄之君的故事。

 

背景情况

 

晋献公因宠骊姬而欲废长立幼,太子申生被逼死,次子重耳与三子夷吾畏惧流亡。公元前651年,献公卒,申生党徒里克为迎立重耳,先后弑杀继位的骊姬子奚齐与其弟卓子。夷吾乘乱,外以送五城为条件获秦穆公支持,内许重赂求晋大臣迎立,从而得以归国,为晋惠公。惠公上台伊始,先是毁诺拖赖得位前答应予秦的五城之地、以及答应给晋旧臣的好处,后又轻慢周使,滥杀晋臣。惠公回国前,秦穆公夫人(惠公异母姊)曾要求他照顾父妾并迎回众流亡公子,这些拜托也被背弃,父妾甚至被其淫乱。于是,晋国外怨内乱,而有以下故事。(注:黑色文字引自《春秋》与《国语》,深蓝色文字为相关注释。)

 

引文注释

 

《春秋左传》 鲁僖公十四年:

(公元前646年)冬,秦饥,使乞籴于晋,晋人弗与。(秦国因灾向晋国买粮食,晋国不顾上年刚受秦同样帮助而拒绝。籴:音迪,意为购粮。大夫庆郑曰:“背施无亲,幸灾不仁,贪爱不祥,怒邻不义。四德皆失,何以守国?”(惠公舅)虢射曰:“皮之不存,毛将安傅?(虢射以皮喻所许秦城,以毛喻籴。既赖五城之地,纵与之籴,犹无皮而施毛也。)”庆郑曰:“弃信背邻,患孰恤之?无信患作,失授必毙,是则然矣。(失去信义,将生灾患,届时无人援救,难免遭殃。)”虢射曰:“无损于怨而厚于寇(与秦粟不足解怨,反致强秦),不如勿与。”庆郑曰:“背施幸灾,民所弃也。近犹仇之,况怨敌乎?(所为将失民心,亲者犹仇,何况怨敌?)(惠公)弗听。(庆郑)退曰:“君其悔是哉(早晚要后悔呀)!”

《国语》卷九 晋语三:

秦饥,晋惠公令河上(答应赠予秦国但拖拉未给的五城之地)输之粟。虢射曰:“弗予赂地而予之籴,无损于怨而厚于寇,不若勿予。”惠公曰“然”。庆郑曰:“不可。已赖其地,而又爱其实,忘善而背德,虽我必击之。弗予,必击我。〔答应予人之土地赖着不给,连所产粮食也舍不得,如此背信弃义,连我都要忍受不了,秦国怎么会不来报复呢。)”惠公曰,“非郑之所知也”,遂不予。

 

《春秋左传》 鲁僖公十五年:

(次年,)秦伯伐晋,三败及韩(三败晋军,攻到韩地)。晋侯谓庆郑曰:“寇深矣,若之何?(敌人深入,怎么办?)”对曰:“君实深之,可若何?(你自己让他来的,我又能怎么办?)”公曰:“不孙(不逊)。”卜右,庆郑吉,弗使。(占卜认为以庆郑任车右为吉,惠公舍之不用。车右:据战车右侧,卫护主将的副手。……乘小驷,郑入也。(惠公战车所用驷马为产自郑国的小马。)庆郑曰:“古者大事,必乘其产,……今乘异产,以从戎事,及惧而变,……进退不可,周旋不能,君必悔之。(自古以来,大战需用本土马,否则,若在关键时因惧生变,进退失据,后悔也来不及。)(惠公)弗听。

《国语》卷九 晋语三:

秦师侵晋,至于韩地。惠公谓庆郑曰:“秦寇深矣,奈何?”庆郑曰:“君深其怨,能浅其寇乎?(你如此加深敌怨,其入侵能浅吗?)非郑之所知也,君其讯射也。(既然在讨论是否输粟援秦救灾时你说我不懂,那就去问你觉得懂事的虢射吧。)”卜右,庆郑吉。公曰:“郑也不逊。”以家仆徒为右(选用大夫家仆徒为车右)

 

《春秋左传》 鲁僖公十五年:

战于韩原,晋戎马还泞而止。公号庆郑。(在韩地作战时,惠公战车陷于泥泞中,急唤庆郑救援。)庆郑曰:“愎谏违卜,固败是求,又何逃焉?(不听谏劝,不遵占卜,自己求败,何必逃窜?)”遂去之(不顾而去)。梁由靡御韩简,虢射为右,辂秦伯,将止之。〔晋大夫韩简的战车迎战并且即将俘获秦公。辂:音路,车辕前之横杠,此处意为迎前。止:为尊者讳,以“止”代“获”。郑以救公误之,遂失秦伯。(庆郑让韩简去救惠公,结果使秦公得以逃脱。)秦获晋侯以归(秦军在擒获晋惠公后撤军)

《春秋公羊传》 鲁僖公十五年:

十有一月壬戌,晋侯及秦伯战于韩,获晋侯。此偏战也(偏战:“结日定地,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即双方约定时间地点,主将分处两侧,堂堂正正,击鼓而战。),何以不言师败绩?君获不言师败绩也(此战不言“师败”,而重“君获”)

《春秋谷梁传》 鲁僖公十五年:

韩之战,晋侯失民矣,以其民未败而君获也。(韩原之败,原因在于晋侯失民心,是故军民未见败而国君被敌俘获。)

《国语》卷九 晋语三:

晋师溃,戎马泞而止。公号庆郑曰:“载我!”庆郑曰:“忘善而背德,又废吉卜,何我之载?(卜算说我吉,你都不用我,为何又要上我的车?)郑之车不足以辱君避也(我的车当不起您屈尊避难)!”梁由靡御韩简,辂秦公,将止之,庆郑曰:“释来救君(且舍秦公以救国君)!”亦不克救,遂止于秦。(结果援救不及,惠公为秦所获。)

 

《春秋左传》 鲁僖公十五年:

(晋惠公获释归国前,大夫)蛾析谓庆郑曰:“盍行乎(还不快走)?”(庆郑)对曰:“陷君于败,败而不死,又使失刑,非人臣也。臣而不臣,行将焉入?(我累国君败阵被俘,自己苟活却未受惩罚,既失人臣之道,还有何处可去?)(晋侯归国时,)杀庆郑而后入。

《国语》卷九 晋语三:

惠公未至,蛾析谓庆郑曰:“君之止,子之罪也。今君将来,子何俟?(国君被俘,其罪在你。国君将归,你欲何往?)”庆郑曰:“郑也闻之曰:‘军败,死之;将止,死之。’二者不行,又重之以误人,而丧其君,有大罪三,将安适?(战败和主将被俘,从者都是死罪,再加上因我误导而未获敌君,有这三条大罪,我还有哪儿可以去的?)君若来,将待刑以快君志;君若不来,将独伐秦。不得君,必死之。(国君若是归来,我就任其处置出气。国君若不得归,我将率所部兵马伐秦。如果不能迎回国君,将以死报之。)此所以待也(这就是我不走的原因)。臣得其志,而使君瞢,是犯也。(臣子妄为行逞,从而羞辱国君,是犯逆。瞢:同懵,含懵然、蒙昧、蒙蔽等解释;但《国语》注曰,瞢,慚也;故译文似宜由羞惭转取羞辱之意。君行犯,犹失其国,而况臣乎?(国君若是倒行逆施,都要失国,何况臣子呢?)

 

《国语》卷九 晋语三:

公至于绛郊,闻庆郑止,使家仆徒召之。(晋惠公回到国都郊外,听说庆郑被捕或自缚,令大夫家仆徒召庆郑。)(惠公)曰:“郑也有罪,犹在乎?(你有罪,还留着干嘛?)”庆郑曰:“臣怨君始入而报德,不降;(我的不满在于:国君若在归国继位后报德,国势不致因背秦而下降。不降:《国语》注为“不自降下而背秦”。降而听谏,不战(国势下降后若听谏劝输秦粟,战争就可以避免);战而用良,不败(战时若用良策良将,也不致大败)。既败而诛,又失有罪,不可以封国。(战败就要诛除罪臣,若让罪臣脱逃,将不利于守封国。)臣是以待即刑,以成君政。(我因此愿受刑罚,以成就国君政令。)”君曰:“刑之!”庆郑曰:“下有直言,臣之行也;上有直刑,君之明也。(守臣道者,应放言直谏;为明君者,应刑罚公正。)臣行君明,国之利也。(君明臣直,国家才会兴旺。)君虽弗刑,必自杀也。(你就是不处罚,我也会自尽。)(当君臣讨论杀庆郑之得失后,)君令司马说刑之。(惠公令军司马行刑。司马说:司马为军职,其名为“说”。司马说进三军之士而数庆郑(召集全军,列举罪名)曰:“……今郑失次犯令,而罪一也;郑擅进退,而罪二也;女(汝)误梁由靡,使失秦公,而罪三也;君亲止,女不面夷,而罪四也:郑也就刑!(庆郑之罪,一为乱阵违令,二为擅自进退,三为因故使秦公得脱,四为国君被俘而你脸上无伤损。庆郑速来受刑。)”庆郑曰:“(司马)说!三军之士皆在,有人能坐待刑,而不能面夷?(三军将士都听着,我能坐待死刑,还怕面目受损吗?)趣行事乎(赶快动手吧)!”丁丑,斩庆郑,乃入绛。(丁丑日,惠公在斩庆郑后入绛都。)

 

情节解说

 

晋国上一年还因灾向秦国求粮,转到秦国受灾购粮时却腆颜不予。贪小的晋惠公在赖掉五个城池后,又赞同虢射所谓缺粮能使秦国虚弱的短视建议。这在道理上全然站不住脚。庆郑在谏争时甚至说,“如此背信弃义,要是我的话也定然兴兵报复”。故此,当秦国在灾后缓过劲来挥军报复时,秦人因愤而同仇敌忾,晋人却因惭而斗志散乱。

 

晋军三败后,惠公向庆郑求计。庆郑赌气说,“这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事吗,我又能怎么办。”“讨论援粮问题时你说我不懂事,现在问懂事的去呀。”闹得要面子的惠公在决定“车右”人选时,不选用占卜结果最佳的庆郑。其后,又拒不听从庆郑所提出的不该用郑国小马驾车的正确建议。

 

次战中,惠公的战车果然因小马不听使唤而陷在泥泞中。在惠公呼救时,庆郑以“你不从谏,不遵卜,自己求败,我的车当不起您屈尊避难”为由,不顾而去。在晋大夫韩简有机会擒获秦穆公时,又让韩简弃穆公而转去回救惠公。结果穆公脱身而去,惠公却被秦军俘获。

 

晋惠公被秦国释放归国前,有人劝庆郑逃走。庆郑说,“我的确有罪,失人臣之道,去哪都不成。”他还说,“国君要是回来,我就任其处置出气。国君若不得归,我将率所部兵马伐秦。如果迎不回国君,将以死报之。”因为,“臣子妄为羞君是触犯忌讳。国君犯忌都要失国,臣子犯忌自当承受刑罚。”所以,我不能走

 

晋惠公归国后责问庆郑为何不逃罪。庆郑先是列举对惠公的不满:归国伊始不报秦德,其后因不与秦粟而引发战争,战时又不用良策良将终致败阵。关于自己,庆郑说:战败当诛罪臣,若让罪臣脱逃,国家将因法令不行而无以为继。其结论为:“守臣道者,应放言直谏;为明君者,应刑罚公正。我就是不受处罚,亦当自尽。”惠公令司马说行刑。当司马说列数罪名,论及“国君被俘而你脸无伤损”时,庆郑向三军将士抱怨说:“我都主动接受死刑了,还怕面目受损吗?”庆郑对于惠公的“不用忠信,忌善背德(引自《国语》注)”,真是死不瞑目啊。

 

感想评论

 

晋惠公在上位前,许以重赂换取秦穆公和晋旧臣的支持,上位后又以拖延方式拒而赖之。在国内反对力量相继被镇压,秦国也因没有十足把握取胜而迟疑容忍之时,晋惠公错估当时晋弱秦强的形势,在秦国因灾求籴时进一步背信失德。在秦军入侵时又跟大臣赌气,不听谏劝,结果自身战败被俘,五城终被割让,归国时还得送太子入秦为质。

 

里克连弑二君的目的,原为让素有贤名的公子重耳(即后来的晋文公)归国。结果误打误撞,晋惠公却借此机会上位。惠公在得国的第二年就诛杀里克等众多大臣,集大权于己身,但潜伏的反对势力恐怕不减反增。庆郑见解不凡,历次谏诤也均属为国为君。惠公不能亲之用之,却偏信虢射之属,终使庆郑等中立大臣离心离德。

 

庆郑在战时不救晋惠公,又借机令秦穆公得脱,未必没有创造机会,陷惠公而另立贤君的意味。惠公被俘后,晋大臣为了挽回民心,鼓舞士气,在国内推行分公田与民等政策,使贵族阶层从公室分得不少利益。

 

庆郑虽然桀骜不驯,但其说话行事还是将晋国放在高于自己的地位。从他的言谈中可知,臣子和君主都对诸侯国负有责任。贵族所该当效忠的,首先是诸侯国,其次才是君主。臣子应该忠言直行,君主应该用谏从善、赏罚公正。臣子有罪错应受刑罚,君主犯忌讳亦当失国。国家跟领袖不是一回事,爱国也未必非要爱政府。

 

春秋时代仍尊重传统。董仲舒说:“《春秋》之书战伐也,有恶有善也。恶诈击而善偏战(贬抑突然袭击而褒扬列阵作战),耻伐丧而荣复讎(耻于趁敌国丧乱时进攻而推崇在战后为敌仇复国)”“复仇”的意味居然并非报敌仇怨,而是复立仇国,这似乎很难让今人认同。其实,让对手复国并不是为了追求仁义道德之荣耀。根本上的原因恐怕还在于,公室和贵族家族在诸侯国中盘根错节,相互支撑,国战的胜方就算将公族赶尽杀绝,也难以取得贵族阶层的支持而有效占领敌国。正因为灭国易而夺国难,不如割地赔款后拍屁股走人。

 

春秋时的贵族和诸侯都是文武兼备,平时制定国策,管理内政外交,战时还要冲锋陷阵。韩原之战中,双方君主都是当敌在前,按照董氏所推崇的“偏战”方式,各自引军攻向敌方战阵的一侧。战事有风险,国君冲在前:晋惠公车陷泥淖而被敌捕获,秦穆公也差点在与惠公副车之主将——晋大夫韩简的格斗中失手被擒。

 

春秋公羊传注疏》指出,史官在国君被俘后,以不书“获”字表示不该“获君”,而以书“获”字表示君当被获。由有关“战于韩原”的几段引文可见,三个版本的《春秋》都用“获”字暗讽晋惠公不值得尊敬,但《国语》仍用“止”字为惠公讳之。其原因估计为,《春秋》基于鲁史,对晋国国君的评价相对客观;而《国语》中的《晋语》可能源于晋史,晋国史官对本国国君的评价自然会更拘谨些。惠公死后由晋臣提选的谥号也是这个缘故。“惠”字本来是个相当正面的谥号,其意为“爱民好与”、“柔贤受谏”或“勤施无私”,跟“伟大光荣正确”也差之不多。要是由独立中庸的第三方机构来评价,晋公夷吾哪当得上这个“惠”字啊。

 

后续故事

 

晋惠公夷吾比其异母兄长晋文公重耳晚一年流亡,三年后就借秦国之力捷足先登,在位十五年。但他外怨强秦,丧师割地;内诛众臣,国乱不已。因为晋惠公不顾当时的普世道德,“礼不行”且“上下昏”,周天王使臣曾预言“其无后乎”。晋惠公死后,其子怀公果然继位不久,就于乱中被杀。

 

晋文公在十九年的流亡生涯中周游列国,体察民情,结交诸侯,结果于晋国的内困外仇中,因众望所归而被迎立为君。他在四年中使晋国民富军强,并且战胜强楚,成就霸业。文公在位只有短短八年,但他在内政外交军事人才各方面都为晋国打好基础,使其后裔得以断续称霸长达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