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因缘之why
吴波洋 2013/8/12
若要做好某件事，最好先喜欢上做这件事。而喜欢做某事的前提，则是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事。本文要说的，就是我为什么喜欢读史。
虽有本科学历，但拜“史无前例”[1]之所赐，我在高考前只进过七年学，没机会领过历史课本。十七八岁走上社会后，经插队务农和回城做工，心智渐长，疑问遂起。于拜读“四伟主席”[2] 文章诗词之际，对“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渐生疑问之疑问。而伟人笑侃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词句，也勾起我读史学史鉴证兴亡的心愿。只因在改革开放[3]初期，受数理化报国之误，这才放弃学文混官场，转而搞了半辈子通信工程。
唐太宗说：“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朕尝保此三鉴，内防己过。”意思是说，铜镜可用于整仪容，历史可借以证兴亡，谏言可籍之甄对错，做皇帝的留意这三种镜子，就可以少犯过失。四伟主席批评唐太宗“稍逊风骚”，即文学差了点，自然也不屑于学他的以人为鉴。于是，代表人民永远执政的“伟光正党”[4]听不得外人意见，偶尔征求批评建议后也难免敲打应诏发言者。
四伟主席在史无前例中号召认真学习马列主义理论。其中的历史唯物主义认为，历史是螺旋形发展的。基于这个理论，党章宪法屡经否定以及否定之否定，文化传统也被认为“不破不立”乃至“大破才能大立”[5]。其实，文化是传承，或可扭曲，何堪断裂。在那史无前例的十年里，因为传统剧目被禁演，八亿中国人只能观看由主席夫人主持改编的八台革命样板戏。其实，样板戏的唱腔和表演形式，还都是从传统剧目中选凑而来的。但是，被彻底砸烂了的忠孝仁义礼智信之类，基于节制自身以求共存的文化传统，却在破后无从树立。因为这许多年的经验告诉人们，行事越规矩无底限者更容易成功。从而在拨乱反正后，经济倒是很快走回上升轨道，但普世价值观却迟迟未能恢复重建。
学过《毛泽东选集》的，多半会鄙视宋襄公“蠢猪式的仁义道德”。史无前例以来的新老人众，多半习惯于尽可能无视并避开规矩束缚。但自打认识到动乱的可怕，我逐渐对被贬抑的仁义道德生起些许期望，遂起意通过《春秋》和《国语》重新认识宋襄公。周朝分封诸侯时，为保存前朝宗祀，将殷商王族微子封为宋公。跟诸多周朝同姓宗族和异姓功臣所分封的诸侯国相比，宋国属于老牌贵族，行事风格也颇讲老传统旧规矩。殷商一朝，宗法制度尚未完善，立嫡立长与兄终弟及并行。因嫡子而继位的暴君纣王断送了商朝，其贤明的庶长兄微子却因母卑无由上位而无力回天。论及后代，尚为太子的宋襄公就曾与其庶长兄互相推让继承权。这与同时期的齐桓公五子阋墙夺嫡，亡父尸臭数日无人收敛相比，成为鲜明对照。外人后人难以理解权力继承人对责任的认识，论者多以世俗眼光，讥讽宋襄推让继承权的举动为作秀博名声（据说四伟主席有小学作文阐述此观点）。但是，回顾纣王和微子的往事，在宋国宫中出现的兄弟让贤行为，却未必不正常。可以证明老牌贵族确有古之遗风，从权力与责任关系决定继承权的还有，宋襄公继位后任命其庶长兄为国相，后者在襄公败亡后立襄公子为国君，其后代也累世任宋相辅佐国君。包括四伟主席在内现代批评者其实都有条件旁征博引，找出这些例证来，但他们对不合己意的史实往往习惯性地视而不见。没准还会以通俗讲史的方式，以己度人、据今论古，鼓吹宋襄继位后应贬黜其庶兄，后者在宋襄亡故后应取而代之，嫡庶两族不可能数代互助共存，等等。由此得出的教训：为求真知，研学历史时应尽可能自行啃正史，至少也要在读课本时以史料原本为佐证，以免被掺入后人思维的教科书所误导。
其实，几本史书翻来覆去，所述重大事件多为保守派与改革者之间的冲突。由于任何旧制度旧体系都难以应对产生于新形势新潮流中的新思想新方法，在长时期冲突后占上风的往往是改革者。当然改革者一旦占据主导地位，势必会将其立场转变为新一代保守派，以维护他们在上一轮改革过程中所获取的权势利益。新统治阶层在转变立场的同时，也要改变制度体系，使之有助于保护自身利益。中国历史上有两个短命的新朝代，估计就是没能做好破而后立，未能将旧架构改变为有利于新朝统治的新系统，从而引起社会冲突，最终被群起的野心家借机改朝换代。
啰啰嗦嗦写下以上废话，难免有人笑说：外行一个，何必写这些无用文字？其实，作为退休老人，我已在命运历程中作出自己微薄贡献，在历史长河中也算闪过丝毫水光。在夕阳的余晖下，在懒散的闲暇中写几篇自己喜欢的外行文字，既可为儿孙留点感想心得，也是对人生遗憾的些许补偿吧。
[1] 史无前例：执政党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对“大革文化命”的褒义形容词。事实也的确如此。眼下还偶有老人告诉游客，哪些文物是日本鬼子都没砸，却毁在当地的红卫兵手下的。
[2] 四伟主席：共和国创立者，时称“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现在多有直呼其名的，我还是叫主席，改不了了。
[3] 改革开放：循执政党之常例，“史无前例”于若干年后被否定，时称拨乱反正及改革开放。
[4] 伟光正党：自称为伟大光荣正确、以解放全人类为目标之永远且唯一的中国执政党。
[5] 不破不立、大破大立：史无前例中的行动口号和理论依据，也是史无前例后信仰空虚和道德危机的根本原因。